暮晚摇微愕,随意低头看了一眼,面上笑意便浓。她向他扬了扬下巴,眼波如魅,示意他靠过来。

隔着帘子,乖乖抱着自己的书坐在车中的刘若竹,便看到公主跪坐在车门前,伏着身让言尚靠近,凑近言尚的耳朵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只是那二人……刘若竹面红心跳,心想:靠得好近啊。

要是爷爷看到了,肯定要说公主“轻浮”了。

暮晚摇正对言尚笑盈盈:“我专程送你回皇城,你掉头就走,一点儿表示也没有吗?”

言尚与她对一眼,神色闪烁后低下头。

暮晚摇便知如他这般玲珑心思,他只看她一眼,就猜到她的意思了。

但是这个早已猜到她意思的言二郎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步,低着头慢吞吞:“殿下难道还要我送礼么?”

暮晚摇:“不用送礼,亲一下。”

言尚:“……”

他低着头,好似这般就能看不到她一样。暮晚摇看他眼下飞红,睫毛猛颤,她不禁同情,觉得他被她吓得都有点儿僵硬了。

言尚:“大庭广众……”

暮晚摇好心道:“我用幕离挡一下,旁人看不见的。”

言尚:“那能挡住什么?谁不知道……不能那样!殿下……”

他抬目恳切望来,而他抬目一瞬,暮晚摇就飞快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骇然后退,心跳狂烈,眼角的红一下子弥漫到了整张脸、甚至脖颈。他手抓着门框,又欲盖弥彰地向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

暮晚摇笑得快趴在门上站不起来了。

才听言尚低声,微不满:“殿下!”

暮晚摇抬头,微微含笑,眼睛里仍带着星光般细碎的光。

言尚便气不下去了。半晌,他低声:“那我走了。”

暮晚摇向他挥手。

回到车中,暮晚摇捂着微烫脸颊,兀自发笑时,看刘若竹也涨红了脸。显然方才那一幕,离得远的人未必看得到,就坐在车里的刘若竹,一定看得到。

暮晚摇慵懒撩发,乜一眼刘若竹,意思是要刘若竹知难而退。

刘若竹小声:“……殿下好大胆啊。”

暮晚摇慢悠悠:“这有什么。女子嘛,在世间本就不容易,应该学着让自己快活些。”

刘若竹盯着公主,半晌,暮晚摇都忘了这个话了,才见刘若竹点头,好像懂了什么一般。

暮晚摇心虚地移开目光:克制克制。可不能把刘相公的孙女教坏了啊。

刘若竹被带坏了,刘相公不得找她拼命?

离大魏皇帝的寿辰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只有寿辰结束,这些各国使臣们才会带着大魏的赏赐,离开这里。

而现在诸人主要忙的事,一是文斗,二是演兵。

眼看乌蛮王一心投入演兵,有放弃和丹阳公主联姻的可能,秦王还专程找了乌蛮王一次,却是败兴而归。

同时间,丹阳公主的名声,在这一月中,几乎到达鼎盛。

无其他缘故,只因翰林院举办的面向天下文士的诗会,正是以“和亲”为题。

远的和亲不提,近的和亲,不就只有丹阳公主一个么?

丹阳公主的名号被不断提起,文人们以她为题来作诗,又是歌颂她对大魏的功劳,又是赞颂大魏和邻国的友谊。再有些人,借故说今,说和亲公主自古以来的不易。

在这些诗作中,有一首诗写的非常出众,还朗朗上口。暮晚摇知道的时候,这诗都在民间传开了。

只是这首诗的作者——暮晚摇迷惘了一下:“冯献遇?他还有这般才华呢?”

但是转头一想,作诗嘛,可能就是“佳句偶得”,也没什么了不起。

暮晚摇比较在意的:“不过冯献遇献诗,如果没有姑姑支持的话,他就有摆脱姑姑控制的嫌疑。他得了名,但也许姑姑不会饶他。”

因方桐还在被兵部关着,暮晚摇只能让人多照顾,身边用的卫士,换了一拨。

卫士问道:“殿下若是不想与长公主闹开,应该压下冯献遇这首诗,不让他抜得头魁。”

暮晚摇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士人向上走不容易,又和我的利益无损。我纵然不说帮着他们,也没必要拦别人的路。不必多管。”

卫士道:“然而殿下不管,长公主却未必会饶。”

暮晚摇说:“看冯献遇的造化吧。公主嘛……都是比较难哄的。沾上容易,想下船就难了。”

如此便不再提此事。

朝廷将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安排得差不多,京畿四周驻守的兵马便开始频频调动。

因乌蛮王指名言尚,便不管其他人如何安排,大魏这边都要把言尚捎带上。众臣只同情言尚,心想谁让他招惹了乌蛮王呢。

而太子听闻兵部开始调动兵马、乌蛮王又非要言尚上场,思索一阵,就将杨三郎杨嗣扔了过去。

太子欲借这个机会,从秦王手中夺一点兵权。起码杨嗣参与演兵,太子这边其他人跟着杨嗣,等这次演兵结束后,京畿的兵力,太子只要能沾手一点,就不打算放开。

秦王自然也知道,双方暗自斗得风生水起。

而晋王府则一如既往的“天下太平”,好似长安的各方势力争斗,完全和晋王无关。晋王除了每日进宫当孝子外,就是待在府上陪着自己的小妾。

春华的孩子已经快要生了,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晋王府上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人人激动又紧张,都盼着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晋王妃既是殷切照顾春华,又是心中怅然。因眼看着晋王府的各个小妾一个个都怀了孕,可她就是怀不上……如今看着春华临产,晋王妃的心情自是复杂。

这一个月来,言尚的名字频频被兵部提、

暮晚摇的名字被天下文士提,据说还有人上书,说要给丹阳公主立什么牌,嘉奖公主和亲的功德。朝廷自然没有理会这种无聊的意见,但闲聊时,也会拿这种事当谈资,开玩笑。

而定下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后,因这两者打算在皇帝的寿辰日同一天进行,自然要问皇帝陛下,看陛下是否有意见。

皇帝看他们好端端地把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沉吟许久后,颇为感慨。

皇帝说:“召乌蛮王觐见。”

乌蛮王觐见的时候,皇帝在兴庆殿中。

殿中燃着龙涎香,蒙在石学着大魏的礼仪向皇帝叩拜。他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

和那晚大典时见到的端庄肃穆的皇帝不同,私下里,皇帝不过是一个身形瘦削、面颊因瘦而微凹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神色沧桑。

皇帝着常服见他,随意拢衣坐在明堂的窗下翻着书。蒙在石到来后,内侍换了茶水,皇帝示意乌蛮王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整个殿中静悄悄的。

有两个宫女放下果盘时不当心洒了,脸色当即大变,正要跪下求饶,却被一个伶俐的内侍扯着领子,推了出去。

那个内侍镇定地将果盘端下,重新换了新的。再将炉中的香换了,他趋步退下时,无意地和蒙在石对了一眼。

蒙在石漫不经心:这个内侍做事这么有条理,居然长得很俊。

刘文吉将香换好,就退到了珠帘外,不打扰皇帝和乌蛮王的对话。他后背上已因方才宫女闹出的动静出了一身汗,但好在他平安应付了下来,没有扰了皇帝。

今日刘文吉当值,自知服侍皇帝,除了察言观色之外,沉静也极为重要。

皇帝翻看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问蒙在石:“听说是乌蛮王建议来这场演兵的?”

蒙在石拱手朗声:“是。”

皇帝翻着折子,似笑非笑:“朕好像频频看到言尚这个名字,听人说,你是专程指了他?怎么,我大魏的臣子得罪了乌蛮王么?”

蒙在石谨慎答:“只是一些私下的争执而已。”

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他当然也不会张狂。

皇帝饶有趣味地:“这一个月来,不光言尚的名字频频让朕听到。摇摇的名字也频频传入朕的耳朵啊。翰林院举办的什么诗文,人人都要写一写摇摇……摇摇现在的声誉,可是不小啊。”

蒙在石听了半天,才懂皇帝口中的“摇摇”,是丹阳公主。

蒙在石便只能夸公主风采,让人心折。

皇帝俯眼:“既然心折,如何不想娶她了呢?”

蒙在石蓦地抬头,明知大魏的规矩是面对皇帝不能抬头,他却是真的忍不住,想看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哂笑:“朕听说了南山之事。乌蛮王,你看看,你一个人,把朕的朝臣,和公主逼到什么份上了。一个被你逼着演兵,一个名声显赫,要闹出四海皆知的架势……”

皇帝缓缓道:“你看,若是你直接把丹阳娶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蒙在石面孔微微绷紧,寒气凛凛。

身为王者,他并不畏惧这个已成朽木的大魏皇帝。他目光冷锐,缓缓道:“陛下以为南山之事,我处理得不当?”

皇帝说:“摇摇沉不住气,对你出手,你受了重伤,本可以借此威胁大魏,求娶公主的。却闹成这种结果。朕好奇的是,你和言尚谈成了什么条件,让你放弃求娶丹阳?”

蒙在石一惊。

对上皇帝深邃的眼睛。

顿时明白他们这些手段,都没逃过皇帝的眼睛。皇帝虽然不过问,但一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并且……连他们各自的目的,也许皇帝都看得很透。

但皇帝这般语气,是在怀疑言尚么?

按寻常来说,蒙在石是不介意给言尚上眼色的。大魏皇帝厌恶言尚,这对乌蛮来说是好事。可是如今蒙在石正通过言尚在和大魏朝臣谈条件……言尚若在此时被皇帝贬官,或者出其他事,不利于乌蛮。

蒙在石便笑:“臣不懂陛下的意思。臣放弃求娶丹阳,自然有臣的道理。大魏和乌蛮是盟约国,两国交好,用其他方式都行。不利于我乌蛮的事,臣左思右想之后,哪怕再倾慕丹阳公主,也应当放弃。”

皇帝好奇:“什么道理?”

蒙在石抬头,静了很长时间后,他才道:“她不能生子。”

刹那间,蒙在石在皇帝脸色捕捉到了空白的神情。这个皇帝好似不理解他的话一样,盯着他:“再说一遍。”

珠帘外,刘文吉眸子一缩,暗自震惊:丹阳公主不能生子?

那……言尚怎么办?

蒙在石离开后,刘文吉压下心头千头万绪,进去服侍。却见皇帝伏在案上,突然张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皇帝病情危急,兴庆宫登时忙成一团,彻夜不眠。

第89章

皇帝吐血病危, 深夜告急。身在东宫的太子、住在宫城外的两位郡王, 都急忙忙地前来侍疾。

不到一个月便是皇帝寿辰。皇帝若在此时不好了, 实在是不吉。

太子喂了皇帝喝药, 秦王在旁边跪着假嚎, 还是晋王哭得最真情实感,眼看都要哭晕过去。太子嫌恶地看眼假哭不出来的秦王和快把自己哭死过去的晋王, 出了内殿。

皇帝寝宫的宫人们如惊弓之鸟一般, 刘文吉被太子唤去问话,问为何皇帝突然吐血。

刘文吉垂着眼皮站在太子面前, 心知自己被去根,是户部郎中府上十一郎所为。而户部郎中受到的责罚不过是降了一级官。

这都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对他视若草芥,不是什么好人。

刘文吉面上却只惶恐,他的师傅、大内总管成安在旁边擦冷汗, 空气凝滞。刘文吉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 皇帝是听到丹阳公主不能生子后、心痛至极而吐血。这种皇家秘辛,不知道最好。

刘文吉便说是乌蛮王走了后陛下就吐血了。

于是太子连夜召乌蛮王入宫。

蒙在石到来时,怀疑是某个原因让皇帝受了刺激。但是那某个原因,是他故意要刺激皇帝,想看看皇帝对他的女儿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蒙在石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便作茫然状。

太子问不出所以然, 内宫却突传来惊喜的呼声:“陛下脱离危险了……”

难以言说, 站在宫殿外,望着长达数里的红灯笼,太子心头笼上一层失望感。

在某一刻, 他希望皇帝就这么死了最好。那他就不用再斗,身为太子,理所当然就能继位。

皇帝的老谋深算,让所有人都疲惫十分。

而脱离危险的皇帝则陷入深沉梦魇中。

在这个昏昏沉沉的梦魇中,漫无目的四处空白,皇帝恍恍惚惚地站在了清宁宫外。

天边轻霞薄绮,云层似奔。清宁宫在梦中镀着一层柔黄的光,变得那般虚幻不真实。而这是先皇后的寝宫。

皇帝情不自禁地迈步,又停了下来:“阿暖……”

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清宁宫,在梦中竟然不敢靠近。怕进去后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尘埃蛛网;又怕里面真的有阿暖,她却用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他少时迎娶李氏阿暖,因李家势大,从而在皇位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皇帝。他虽有利用李家之嫌,却也是真心喜欢阿暖。在他们的二郎去世之前,皇帝和皇后的关系如寻常夫妻一般和谐。

皇帝耳边突然听到了婴儿哭声。那哭声如炸雷一般在晦暗的天地间响起,让整个梦中的不真切变得真实了一点儿。随着婴儿的哭声,皇帝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殿下生了!是个女婴呢!”

“恭喜殿下!”

“陛下,殿下大安,小公主十分漂亮呢。”

哒哒哒的脚步声从清宁宫传来,脚步声繁而密,又极为碎小,不是大人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男童从清宁宫的殿门口冒出了头,向皇帝跑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小孩柔软的、纤细的手指,放入皇帝的手掌中。

皇帝一颤,低头,看到男童眉目清秀、乌睫浓郁。男童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个子小小的,却是又可亲,又可爱。

皇帝情不自禁的:“二郎……”

男童仰头:“阿父,我们去看阿母呀。”

皇帝麻木着低头看他,鼻端一下子发酸。

他确定这是梦。

二郎已经离开这个人间十年了,二郎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二郎从未入梦,从未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留恋。那么这个梦,是托于谁呢?

皇帝被男童牵着手进了清宁宫,皇帝不敢喘息,惧怕梦醒。梦没有在这个时候醒来,他不光在梦中看到了已逝的、尚是幼童的二郎,也看到了靠在床上、抱着婴儿的美丽女郎。

皇帝怔然看着。时光和记忆都十分残酷,所作所为皆是向记忆插刀。他心痛如割,却只麻木而望。

阿暖向他招手,眉目间蕴着身为人母的温柔慈善:“郎君,快来看看我们的小公主……”

皇帝坐在床畔,俯眼看着小公主。二郎踮着脚扒拉着皇后的手臂,也凑过头来要看。皇帝与皇后说着闲话,男童好奇地盯着新出生的女童望个不停。他伸手想戳,被母亲瞪一眼,就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

皇后道:“陛下可有为我们的小公主想好名字?”

男童立刻伸手:“让我取!让我取!阿父阿母,让我给妹妹取名好不好?”

皇后忍笑:“你字认得全么?”

男童便央求:“阿父可以把喜欢的字写下来,让我挑嘛。我真的想给妹妹取名啊,我会很认真的。”

皇帝皇后拗不过男童,皇帝便如自己记忆中那般,写了一些字,让二郎去挑。男童挑来挑去,挑中了“晚”和“摇”两个字。

皇后沉吟:“暮晚摇么?黄昏暮暮,小船晚摇。意境不错,寓意却一般,且听起来有些悲,不太好。”

男童朗声:“怎么会悲?她是阿父阿母的孩子,是大魏刚出生的小公主。怎么会悲?”

男童仰头,漆如蒲陶的眼睛盯着皇后,皇帝却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心里去。听男童道:“我就要妹妹叫‘暮晚摇’。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也由我保护。我会一直护着妹妹的,就叫她‘暮晚摇’,好不好?”

暮晚摇。

黄昏暮暮,小船晚摇。

正如皇后那一语成谶,黄昏已暮,天色已晚,她一只小小孤舟,该何去何从?

为她取名的人已逝,说会护她的人无法兑现承诺。皇帝和皇后反目,争斗之下,以她为牺牲品。之后皇后逝,一切开始落幕。

皇帝赢了这场无硝烟的战争,然而暮晚摇已不能生子。

阿暖的血脉,李氏的血脉……终于无法在皇室传下去了。

李氏大败,皇帝终于可以放下心,终于不用再担心若是暮晚摇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带着李家和皇室的血脉,在他老了后,如何被李氏借用兴风作浪。暮晚摇不必回乌蛮,也不可能让李氏崛起了。

然而伴随着的,是阿暖的彻底离开。

她终是彻底消失了。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早她而去,幼女不能生育。她的血脉……如今确确实实,真的只剩下暮晚摇一个了。

皇帝从梦魇中惊醒,正是子夜时分。

他空落落地坐在床榻上,看向虚幻的地方。阿暖在那里站着,噙着泪、仇恨地看着他。

他终是捂住脸,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大哭了出声。

这些年、这些年……真就如一场噩梦吧。

他竟把阿暖唯一留下的血脉,害到了这一步。他留得江山稳固,而他彻底失去了一切。

皇帝的哭声在黑夜中突兀仓促,大内总管连忙来看,被皇帝命令:“让丹阳公主进宫。”

却是内侍才要出去吩咐,皇帝又反了悔,哑声:“算了,这时她应该睡着,不要吵她起来。明日让太子监朝,朕不上朝,叫丹阳公主进宫,陪朕用早膳。”

内侍出去吩咐了。

丹阳公主次日也进了宫。

暮晚摇如往日一般谨慎伴驾,只她的父皇一直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喜——

父皇的眼神,像是她要死了一样。

太不吉利了。

皇帝心中却在下定一个决心。

他要保幼女。

他是这么无情的一个皇帝,帝王江山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多想自己的幼女一分。皇帝此时才开始将幼女加入他的筹谋中,开始为她打算——若是他去了,她该何去何从。

趁着宫中皇帝病危、宫里宫外来往人士频繁的机会,刘文吉再一次和罗修见面了。

罗修已经完成了他答应要帮刘文吉做的。如今大内总管成安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弟子,一死,一被卷了草席扔出宫。其他弟子都威胁不到刘文吉,刘文吉成了大内总管身边最得力的。

按照约定,刘文吉将罗修要的资料给了对方。

他们在翰林院外面碰面,只匆匆一见,塞了折子,当无事发生。

罗修:“你给我的会不会是假消息?”

刘文吉:“真消息你我才能合作,若是假消息,你发现后到御前告我与你合谋……你是使臣,又不是死了。我不敢拿假消息糊弄你,除非我不想活了。”

罗修想着也是,这才收好折子离开。

罗修的踪迹,被乌蛮这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蒙在石从头到尾不信任阿勒王派来的这个人,这个人跟来大魏,蒙在石一直好奇罗修想做什么。蒙在石让人去监视罗修,监视的人回来,报说了罗修所为。

蒙在石:“啧。阿勒王居然难得动了一次脑子,不只会喊打喊杀了。”

下属道:“既然罗修做的事跟我们无关,不损害我们的利益,我们就看着好了。”

蒙在石沉吟片刻,问:“你们觉得,南蛮若是和大魏开战,大魏能赢么?”

下属互相看了看,说:“如果南蛮王能够统一四部,未必不能赢大魏。但大魏又国土辽阔,南蛮消耗不起。所以输赢都是半数之分,还是要看上位者的决断了。”

蒙在石淡声:“大魏现在这个老皇帝思谋远虑,他当位的时候,这战我看南蛮王讨不到好处,反受大魏的拖累。但老皇帝要是下台了,且看看下一个大魏皇帝的品性……南蛮王真要发动战争,也应选下一任皇帝在位时期。而不是现在。”

下属们不明白乌蛮王分析这个做什么。

蒙在石分析时,已经做了决策:“那我便不能让罗修在这时候坏我好事,将我乌蛮拖入和大魏的战争中……先把罗修扣起来,在我等离开大魏前,都不要放他出来了。”

下属们应是。

而之后他们讨论起下个月大魏皇帝寿辰那日所举行的演兵。什么文斗,他们肯定不行了;也就演兵,只是乌蛮王上场,他们这一类跟随乌蛮王作战多年的老部下,却不能上场。

蒙在石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个胳膊,笑眯眯:“我且看看,大魏如今的战力,算是什么水平。总要心里有个数嘛……来大魏一趟,岂能空手而归?”

大魏这边,艰难地选出了几个小将。其中还把杨嗣扒拉了进去。

实在是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卡住了大部分将军。打仗这种事,毕竟是老将比较熟悉。

除了杨嗣被太子推举进去,朝廷再扒拉,把官员们调来调去,最后实在无人可用,竟然从御史台中,心虚地把韦树调了过来,让韦树管理后方粮草。

韦树茫然,后定下神,猜到了怎么回事。

原本不管是文斗还是演兵,他都没想参与。他最近因为监察百官的原因,得罪了不少大臣,秦王那边正纠集官员,要将他贬下去。但是借口不容易找,如今正好碰上演兵之事——

韦树若是在其中做不好,让大魏失了面子,等那些使臣离开后,秦王就有借口清算韦树了。

而大魏朝臣实在心虚,找不到合适的将军,言尚又被乌蛮王指名,也只好捏着鼻子让言尚做个“帅”了。帅配合将,指挥兵马,如此勉强也算凑齐了名额。

韦树因被要求只管后方粮草,他便专心研究此路,并不和其他人一道。言尚这边有点儿惨,被杨嗣带去校场,天天操练。

杨嗣难得在一方面让言尚吃瘪,这几日自然春风得意。

校场上一次操练结束,言尚几乎虚脱,杨嗣却剑之巍峨,挺拔而立。他勾着言尚的肩,笑道:“演兵这回儿事嘛,就算那个蒙在石指定你又如何?到时候你躲在我后面,有我在,他还伤不到你。”

言尚揉了下自己刚才差点被杨嗣一掌拍吐血的胸口,叹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言尚转口就道:“然而打仗不是直来直往,纵使我相信三郎你神威降世,我们也还是向朝中老将请教一番好了。”

杨嗣啧啧道:“请教他们?他们要是能打赢乌蛮,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言尚温和道:“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方能长战长胜。”

杨嗣神色肃了下,点了头,之后和言尚一起去拜访长安几位老将军的府邸。几位老将军倾囊相助,言尚听得若有所思,他再看旁边的杨嗣。

和之前的漫不经心相反,杨嗣到了这个身后,长眉压目,眸心沉静,听得十分专注。

杨嗣又向老将军讨教,向将军请教武艺。对方见到杨嗣这般年少才俊,也十分见猎心喜,自然不吝赐教。

言尚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讨论战术,看将军教杨嗣如何设陷阱如何布阵……言尚自己如摆设一般,因他看着便不是能武的样子,他和杨嗣站在一起,这些老将军一定更喜欢杨嗣,而不是他。

言尚却不嫉妒,只默默听着老将军的教诲。

一连半月,每日如是,一边在校场练武、训兵,一边去拜访长安城中的老将军们。

然而皇帝大寿的前两日傍晚,言尚回中书省复命,杨嗣与他一道,说好了等言尚办好中书省的差事后,晚上二人再去找一位老将军一趟。

杨嗣跟在言尚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书省。傍晚时分,中书省的大部分官员已经离开了,偶有看到杨嗣的,想到杨三郎的无法无天,那官员也眼皮抽一抽,当作没看见。

言尚的老师刘相公依然没有回来中书省办公,这一次言尚是向张相公复命的。

言尚把炉里的炭火灭了,窗子都关上。再将一些公务的资料整理好,言尚正要去找张相公时,张相公打开帘子,竟然出来了。

言尚向张相公行礼,正要让杨嗣出去在外等候,却不料张相公看到他们两个,目色闪了一下,说:“承之也来了?正好,这是中书省新下的命令,你和素臣都来听一听吧。”

言尚目色微怔,没说话。

杨嗣则直接诧异:“让我直接听你们的决策?这里是中书省啊。恐怕不合适吧?”

话虽这么说,张相公转身进内厅,杨嗣却毫不委婉地跟了上去。言尚摇头笑,跟在他们后面。

张相公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这道最新的命令,门下省已经批过了,明日就会下发到尚书六部。也就是说,最晚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道命令了。既然如此,提前一天知道消息,多给你们一天做准备,也没什么。”

杨嗣思考。

言尚问:“是和演兵有关的命令?”

杨嗣诧异看言尚,心想你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言尚微笑解释:“既然是让三郎与我一起听,此事必然和三郎有关。如今与三郎、我都有关的事,还可以提前做准备,自然只有演兵一事了。”

杨嗣无言,张相公则已经习惯言尚敏锐的洞察力。

进了内厅,张相公入座后,将案头上最上方的一本折子向二人递去。在他二人看折子的时候,张相公道:“中书省最新的命令,是这一次的演兵,大魏不准赢,只准输。”

言尚睫毛扬一下。

杨嗣脸蓦地沉下:“那我们演兵一个月的目的,就是为了上场给人送人头?”

他一把扔下折子,掉头就要走,想说“这个差事老子不接了”。言尚按住火爆的杨嗣,问头温和疑问:“三郎莫急,中书省自然不会无故下发这样的命令。

“既相公提前告诉我等,要我等做准备,那必然也可稍微为我二人解惑。还请相公示意。我也不懂,为何大魏要输?我们练这般久,竟是不许赢,只准输?”

张相公淡定自若:“同一天的比试,文斗和演兵同时进行。文斗一方,你们认为那些蛮夷,那些小国,如何能赢?虽然丹阳公主定下了规矩,只许未婚女郎上场。然而即便是身在长安的世家女郎,就不是那些使臣比得上的。

“中书省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文斗如何才能输。那便只有演兵了。一赢一输,才是我大国之风。若是两者都赢了,来朝小臣做了陪衬,就没意思了。何况演兵之事能操纵的极多……大魏并不想他国对我国战力了解得太清楚。”

这般一说,不光言尚了然,就是杨嗣都听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