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沉默半晌,眼皮忽向上撩了下,轻声:“大王希望大魏如何助你?大魏兵马借给你用么?”

蒙在石看他片刻,向后仰上半身,啧啧两声后,大笑道:“言二郎,本王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这种时候都要给我挖坑……我怎么敢让大魏兵马入我的地盘?你们若是趁机吞并乌蛮,我去向谁诉苦啊?”

听到自己的心思被识破,言尚也面不改色。

蒙在石这才说道:“你们大魏有个词,叫‘假道灭虢’。”

言尚点头:“原来大王是想从大魏旁边的小国借道,顺便吞并那小国,表面上却是借道去相助南蛮王统一南蛮。那按照大王的想法,你是要从大魏的陇右离开了。”

陇右之下,便是各小国依附大魏之处。而再往下,便是尚未统一的南蛮四部了。

蒙在石颔首。

言尚说:“我会将大王的意思告知朝臣,与我君臣讨论的。”

蒙在石顿一下,说:“本王想借别国当战场开战,不想乌蛮本部受损。那你当知,我还需要……”

言尚接话:“文化、技术。”

他俯眼:“乌蛮好似没有自己的文字是吧?”

蒙在石冷目看他。

言尚微笑:“如此简单。直接学我大魏的文字语言便是。”

蒙在石淡声:“言二郎,适可而止。方才我不让大魏兵马入我乌蛮,现在自然也不会让你大魏的文化蚕食我乌蛮。我乌蛮自有自己的文化,只是尚未有人挖掘罢了……本王需要的,不过是你们有人能够才华横溢,随本王出使乌蛮,帮我乌蛮创造文字。”

言尚叹一声,见蒙在石始终不上当,便知这位王者不容小觑,也不再试探了。

双方又敲定各种条件,言尚记下,好回去和大魏君臣商议。

言尚如此淡然,全程掌控节奏,蒙在石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预料中——这种被人猜透一般的感觉,实在糟糕。

蒙在石学着大魏人那般跪坐,看言尚与他商谈之后、行礼告退,言尚背过身即将走到门口时,蒙在石冷不丁道:“不知丹阳公主,可有告诉你我与她的关系?”

言尚后背一僵,并未回头。

蒙在石侧过脸,看向窗外那个偷听的影子。垂着眼皮,蒙在石带着一股报复般的恶意,戏谑着:“必然没有告诉你吧?她曾是我的女人,被我一手调教。你今天见到的她的方方面面,都有我的影子。你可知道她动情时是什么样子,可知道她喘息时……”

言尚打断:“闭嘴!”

他回头,看向那个抱胸而坐、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乌蛮王。对方的恶意不加掩饰,言尚盯他片刻:“大王但凡对她有一丝感情,都不应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这般讨论她。”

蒙在石眸子骤缩,脸色沉下。

言尚:“而你若是没有一丝感情,更没有资格这般说她。

“大王这算是什么?和我比较,谁和她在一起更好么?你可知何谓尊重,敬爱,喜欢?是否在你眼中,强取豪夺便能得到所有,任意羞辱就是男人的权利?你口上说要学大魏文化,内里却始终是一个固步自封的野蛮人。”

言尚望着蒙在石,轻声:“你不配与我讨论她。”

蒙在石脸色已经铁青,他一拳捶在案上,拔身就要打过去。然而言尚冷淡看他一眼,推门出去,然后蒙在石听到言尚惊愕微慌的声音:“殿、殿下?”

蒙在石脸色依然铁青,脚步却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般。他不想出去,不想直面暮晚摇。

——他的爱很恶心么?

他不觉得。

但他不想看到暮晚摇看他的那种眼神。

言尚万没想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话,被暮晚摇偷听得一清二楚。她站在窗下、含情脉脉地看他,他偏了偏头,先觉得一阵尴尬。

暮晚摇对他笑一下,也不说话,转身便走。言尚想了想,还是跟上她了。

二人离开使馆,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暮晚摇问言尚:“你可是要回中书省?”

言尚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无悲无喜,便轻轻点了下头。暮晚摇便吩咐车夫换了路,言尚听了她的吩咐,说:“这条路不是直接进皇城的。”

暮晚摇瞥他:“言二郎如今长进了。昔日被我姑姑带走时还稀里糊涂不认路,现在都知道这条路不对了。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哄骗你?”

言尚看她扬着下巴,倨傲冷淡,不禁摇头失笑。

暮晚摇看他低眉笑的样子,心中砰砰,就想靠近他。但她却难得矜持一下,口上道:“只是去东市取点儿东西,我定下的大石头快要运来了,我要去看看。”

言尚了然:“我听太子殿下提过,是那块写满陛下功德的‘功德石’?世上真有这种石头?”

暮晚摇敷衍点头。

言尚低头沉思:“必然是做了手脚吧,这是李氏向陛下低头臣服的信号么?陛下……”

暮晚摇不悦打断:“你就要与我讨论一路公务么?!烦不烦?”

言尚愕然抬头。

暮晚摇冷眼看他,他与她对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有点儿让暮晚摇不高兴了。言尚有些踟蹰,微红脸,低声道:“那、那我该如何?”

暮晚摇靠着车壁:“之前我不理会你的时候,你总找借口来公主府找我。而今你我关系似乎好了很多,我却见你反应平平,都不主动来见我了。怎么,我们还未曾如何,你就厌烦了?”

言尚微蹙眉,说:“不要胡说……我只是最近在忙而已。”

他咳嗽一声,为自己辩解:“而且我也未曾如你口中说得那般不矜持。我一直是这样。”

暮晚摇撩目看他:“那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言尚看她。

言尚迟疑:“殿下要过来么?”

暮晚摇:“什么过来不过来?你叫小狗呢!”

言尚:“……”

他只好自己挨过去。

他在车中躬身站起,终于慢吞吞地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她坐。暮晚摇一手支着案,另一手放在脸侧,侧过脸来看他。

她眉眼流离,波光潋滟。

对暮晚摇来说,女儿家的娇俏不是简单的嘟嘴卖痴,而是眼波流转,稍微偏过脸。她将手放在脸侧,目光盈盈地看来……便让人招架不住。

言尚俯眼,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拥着她,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她还没有反应,他就先脸红了。睫毛颤抖,他抬目看她一眼。

暮晚摇忍不住笑了,态度软下:“……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他现在的青涩紧张,与他方才在蒙在石面前针锋相对的样子完全不同。暮晚摇私下更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些。

她搂着言尚的肩,就要起身跪在他腿上。步摇撞上车盖,马车晃动时,她拐入他怀里,顺势就在他喉上划了一下。她调皮看他,咬唇噙笑,又低头去亲。

她一下子这般折腾,言尚慌得搂住她的腰,不断的:“够了够了……别闹了。”

马车进了市坊后,在东市停下。车中的动静不敢闹得太厉害,言尚一径躲闪,却还是被暮晚摇闹得乱了衣袍。车马停下的时候,他的样子根本没法下车。可恶的小公主却是咬着唇笑,还贴着他的耳:“要不要我用手帮你……”

言尚怕了她了。他涨红脸,瞪她:“不用。”

岂能在外如此乱来?她怎能这样?

停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言尚才下了马车。言尚钻出马车后,都不敢与车边的几位卫士对上目光。好在对方也不敢和他对上目光,怕彼此尴尬。

言尚立在马车旁,整理了一下衣袂,回身就要扶车中的暮晚摇下来时,他背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看,见熙攘的市集间,一个黄杉女郎抱着几卷经帙,身后跟着苦着脸的侍女,正目露惊喜,向他这边招手。

言尚俯身行礼。

车中的暮晚摇嗤声:“你真是到处是熟人,逢人就行礼。”

言尚隔着人群跟那位女郎行礼,那位女郎露出笑,向这边走了过来。言尚这才跟车中的暮晚摇解释:“是我老师的孙女,刘若竹小娘子。”

车中的暮晚摇一顿:“哦。”

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言尚低声:“尚未可知。不过若竹娘子怀里抱着书,大约她的目的和书有关?”

暮晚摇心想: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刘若竹。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庸俗比了下去。

毕竟暮晚摇来这里所求的“功德石”,可是功利十分。

言尚看向马车,迟疑着问:“刘娘子为人温善,脾性极佳。殿下想下车,与刘娘子说说话么?”

隔着帘子,暮晚摇与言尚的目光对一下。

原本她想下车,但是言尚这个眼神,大有带着她见见他的朋友的意思……这种讯号,无疑表明他希望她走进他的圈子,了解他身边的人。

暮晚摇心中恐慌,惧怕这样过近的关系。

她抿唇,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你的朋友,你自己招待便是。”

言尚静了许久,暮晚摇不敢看他。她抗拒的态度,他不可能不懂。好久,暮晚摇才听到他的低声:“……好。”

暮晚摇一下子有些后悔,却没改口。

刘若竹已经走过来了,她领着侍女,再次与言尚互相见礼。刘若竹非常好奇地看眼言尚身后的马车,目光闪了一闪,言尚却邀请她走远一些说话,不要站在马车旁。

刘若竹点头。

而看言尚和刘若竹走开,车中的暮晚摇百爪挠心。原本她还能贴在帘子上偷听他们说什么,现在她伸长耳朵,也只听到乱糟糟的人声淹没了那两人的声音。

不由恨言尚和刘若竹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东市旁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言尚正问刘若竹来这里做什么,刘若竹叹气道:“我听说从临边小国流进了一批书来东市,其中有些书籍是我大魏的文字。而我探寻之下,发现许多是很多年前就已失传的书籍。我大为可惜,便想将这些书买回来收藏。

“然而那小摊贩太机灵。看我想要书,大概也看出我的急切,就一直不肯卖。我便在东市徘徊了许多日,格外艰难,才抢下了一批书。”

刘若竹微沮丧,但很快又振奋,自我说服只要自己坚持下来,迟早能把那些已经失传的书买回来,好好保存起来。

刘若竹看他:“待我将书整理好了,可以借阅二哥你看。”

言尚便道谢,又自嘲:“我也不过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罢了。做学问一道,我看我是不成了。”

刘若竹便抿唇乐,显然她也知道言尚的才学水平有限,并且还听自己的爷爷纳闷——“那般聪明的人,怎么在作诗上这么一窍不通?他是怎么通过科考的?主试官是看脸取的人?”

言尚再问起刘相公近日如何,惭愧说因为中书省最近公务繁重,他都没有去府上看望老师。

刘若竹道:“你放心吧,爷爷身体好着呢。爷爷之所以请假,是因为我一个出嫁的姑姑和姑丈闹了别扭,要死要活地非要和离,来找我爷爷做主。我爷爷都要被他们气死了……不过我姑丈已经追来了长安,应该过两日就能解决此事了。”

言尚道:“如此,我更不该在此时登门拜访老师了。还望娘子替我向老师问好。”

毕竟不好卷入刘家的家务事。

刘若竹含笑应了。

刘若竹又踮脚,透过言尚的肩,去看后面那辆马车。刘若竹好奇:“言二哥,与你同车的人,是丹阳公主么?我觉得马车眼熟,好似就是丹阳公主的马车。”

言尚停顿了一下。

心想暮晚摇不愿意见他的朋友,但是刘若竹是老师的孙女,他表明立场,应该也没错吧?

言尚就点了头。

刘若竹:“那殿下为什么不下车?是不想见我么?”

言尚说:“……她难得与我同车,有些害羞。”

刘若竹:“……?”

她瞪大眼,盯着这个一本正经说丹阳公主害羞的言二郎。刘若竹之前可是在言尚的府邸门口遇见过暮晚摇,暮晚摇凶巴巴的,哪里害羞了?

刘若竹又思考了一下,咬唇,轻声:“言二哥,我想问下,如此才好真正死心。你是、是与公主……两情相悦么?”

言尚怔一下,看向刘若竹。

小娘子目光盈若水,专注地凝视他。她面颊绯红,睫毛轻颤,又是羞涩,又有几分哀伤。

言尚静一会儿,刹那间明了,猜到了刘若竹对自己那若有若无的心意。他有些讶然,不知小娘子的情因何而起。难道是他经常去老师家,或者平日言行出错,给了刘若竹什么误会?

言尚自省。

他既惭愧,又不想伤害刘若竹。言尚便躬身,再次向她欠身行礼,刘若竹侧身避让。

言尚发带越过肩,与衣袍缠在一处。他抬目温和道:“是,我是与殿下情投意合。只是殿下……出于某些考虑,不愿意对外明说而已。也烦请娘子保密。”

刘若竹目中光暗下,她垂下眼,怕自己哭出来,硬是咬着唇压住自己的情谊,点了点头。

抬目时,却禁不住眼前濛濛。

一方帕子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刘若竹抬头,看言尚一手递来帕子,脸却偏过,身子也微微后退,显然是避嫌的态度。

刘若竹轻叹气,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又露出笑:“言二哥放心,你与公主殿下郎才女貌,你们一定会修成正果的。我也不会乱说的……嗯,连我爷爷也不告诉。”

言尚莞尔,心想刘相公早知道了。

刘若竹调皮地想,爷爷早猜到了。

言尚垂目:“娘子当真觉得我与殿下相配么?”

刘若竹赞赏道:“自然呀。言二哥为人谦逊,进退有度,我想古人说的谦谦君子,就是二郎你这般样子的。而殿下是和过亲的公主,为了一国,牺牲自己,不是寻常女郎做得到的。且回大魏后,殿下也未自暴自弃,依然风华照人。而今我听说乌蛮使臣还向殿下逼婚?殿下还在南山……嗯,与言二哥一起射伤了那乌蛮王。

“虽然我爷爷听到这消息后很生气,我却很敬佩殿下有这般胆识。这世间,智慧者多,有胆气者不多。世间许多事,最后临门一脚,差的就是那点儿胆气。在这世上,人们获得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依靠勇气,而非智慧。殿下敢于反抗,在我眼中,已然十分了不起了。”

言尚怔忡,静静看着刘若竹。

他在官场上听到的大多是对暮晚摇不屑的语言,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欣赏暮晚摇。

言尚轻声:“娘子会这般想,不愧是名门之女。”

刘若竹红了腮,羞愧摆手:“我这算什么?我只是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我不知道殿下的经历,也只会这么说一说罢了。而我之所以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是因为我比殿下幸运,没有经历过殿下所经历的。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很惭愧才是。”

言尚轻声:“已然很好了……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若竹:“言二哥请说。”

言尚向她行礼,低声:“殿下自回来大魏后,心性变了很多,不多与同龄女郎相交,来往的尽是朝臣、郎君。我担心殿下的状态,我认为殿下应该有一两个交好的手帕交,才能开导她。我终是男子,不能完全理解殿下。很多时候我看着殿下那般,只能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我想女郎在这方面,比身为男子的我要敏感许多。

“刘娘子若是欣赏殿下,能不能去试着与殿下做朋友?她虽脾气大了些,对自己人却是极为护着的。若是娘子不愿……”

刘若竹温声打断:“我怎会不愿?我只是没有那般机会而已。殿下不愿意与我们女郎们往来,我只能远远敬佩罢了。若是言二哥愿意从中引荐,我自然愿意和殿下做朋友啊。”

言尚笑:“好。”

他停顿一下:“那我不得不忤逆她一次了。”

言尚领着刘若竹回去马车边,温声细语地邀请暮晚摇下马车,说想将刘娘子介绍给暮晚摇。

暮晚摇恼火:这人还要将爱慕他的女郎介绍给她?什么毛病?

但是她方才伸长耳朵听了半天听不到那两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只看他们低着头、又哭又笑的样子,暮晚摇早已着急十分。所以言尚回来后,虽然暮晚摇仍是不想进入言尚的圈子,但是她想:那也要敲打一下喜欢言尚的女孩儿吧?

言尚怎么回事,人家女郎喜欢他,他都不知道?

怎么这么迟钝?

暮晚摇下了马车,不情不愿地被言尚领过去,跟她介绍刘若竹。

三人正这般说着话,却有马蹄声快速跟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人本不当回事,直到听到马背上的人大喝:“言二!”

言尚抬头。

暮晚摇回头,见骑在马上的人是蒙在石。

她顿时警惕,站在言尚身前,挡住言尚,不许蒙在石伤他。公主府的卫士也围过来,盯着蒙在石下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蒙在石在日头下,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嗤笑。

蒙在石便隔着公主府的卫士和他们对望,也不走过去了。

他点一下下巴,淡漠道:“我想过了,智谋,我不如你,但武力方面,你却未必如我。在我身在大魏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总不愿彻底输给你。言尚,你可敢与我比试?”

暮晚摇反唇相讥:“和你比什么?比武功么?那我们自然直接认输。你想比武功找言尚做什么,去找那天和你打得不可开交的杨三郎啊。你这不是故意欺负我们么?”

蒙在石笑,道:“当然不欺负你们。不比武,与你们……演兵如何?”

暮晚摇觉得可笑:“演什么兵?你去找大魏的将军好了。就算演兵也跟我们没关系,言尚是文臣,不是武臣。他根本参与不了你们的事。”

蒙在石道:“我明日就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请示,请求所有使臣和大魏人一起来演兵。双方人马,年龄不得超过二十五。我不用乌蛮人,用其他小国使臣,和你们大魏相对……如此,不算欺负你们吧?”

他盯着言尚,目光一错不错:“言尚,你可敢下场?”

第88章

演兵,武力, 都非言尚所长。

暮晚摇自然维护言尚, 不愿他被蒙在石欺凌。

然而蒙在石以乌蛮王的身份来挑衅言尚, 若是不应, 岂非代表大魏无能么?

言尚轻轻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暮晚摇, 说道:“大王是希望我当兵士上战场么?”

蒙在石露出笑。

他揶揄道:“本王就算想,你也不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公主还不得吃了我?”

他望向暮晚摇, 果然暮晚摇目欲喷火, 狠狠瞪着他。蒙在石目色微微淡一下, 心中自嘲,想到底今非昔比了。

他心中那个在草原间、石壁间与他并辔而行的少年公主,那个被他灌酒灌得晕晕乎乎、倒在他肩上的公主, 那个无力的只会躲着哭的公主……他已经失去了。

他将她培养成了一个不怕事的女郎, 而今这不怕事……偏偏和他为敌了。

言尚微微上前一步, 若有若无地,挡了下蒙在石看向暮晚摇的视线。刘若竹则一直站在旁边, 默默观察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若有所感。

蒙在石回过神,爽朗笑道:“本王当然不欺负你。无论你们大魏如何派人, 如何安排将士,只要年轻二十五以下……毕竟本王也遵守这项原则,且本王不用自己用得惯的乌蛮人。你我双方比一比, 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未免怯懦。

言尚只能先应下,想等回头再想法子应对演兵。毕竟他从未涉及此方面的事,也不过是之前为了弄清楚乌蛮的战力而频频去兵部……纸上谈兵,未免让人心虚。

暮晚摇在旁已不悦至极。

她几次欲反驳,但又知道蒙在石针对言尚,即使反驳了一次,蒙在石还会找出新的借口为难言尚。

言尚答应下来后,暮晚摇脱口而出:“只知道打呀打的,是莽夫,野蛮人!乌蛮王,你和我们比演兵我们应了,我们要是找你们比文才,你们敢应么?”

蒙在石、言尚,甚至刘若竹,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丹阳公主。

暮晚摇定定神,道:“这一次大典除了有元日的缘故,还因为下月是我父皇的寿辰。我们在我父皇寿辰时演兵,同时为庆贺,尔等边邻小国的使臣,所有人都可以上,来与我等比试文才如何?诗书棋画,随你们选。”

她拿着给皇帝庆贺的理由,就让人不好拒绝了。

蒙在石眯眸:“公主是在开涮我们吗?我等连大魏话都说不通顺,你却要和我们比你们的诗书棋画?”

暮晚摇反唇相讥:“大魏话都说不清楚的是你们乌蛮人,我看人家旁的国家,崇尚我大魏文化,可是不少人能吟诗作对的。我大魏向来欢迎这般来学习我们文化的使臣,如此比试,依然是友好交流。”

她故意学蒙在石说话,声音却娇娇脆脆的,让人莞尔:“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蒙在石依然沉默不应。

毕竟小国人比不上大魏人的才能。据他了解,大魏人当官都是考诗歌辞赋,外人怎么比?

暮晚摇向上小小翻了个白眼。

言尚当即不赞同:“殿下!”

她怎能越来越粗俗呢?好好一个公主,私下也罢了,当众怎能翻白眼?哪怕翻白眼再好看,她也不能这样。

他一开口,暮晚摇就知道言尚什么意思。暮晚摇哼一声,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眼睛仍看着蒙在石,说道:“好吧好吧,我们也加条件好了。你们这些小国联合来比,而我们大魏只女郎们和你们比试如何?且都是未嫁女郎们。

“如此双方各有所短,这总算公平了吧?”

蒙在石看她半天,大笑:“行,本王和其他使臣商量好了,便来应战。公主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不应战,我等男儿岂非太没血性了?”

他朗声:“殿下且等我的回复吧。”

说罢,并不留恋,转身便翻上马背,潇洒纵马离去。

公主府这边的人望着蒙在石的背影,众人默然间,听刘若竹忧声道:“这便是乌蛮王么?竟颇有些英雄气概。有这般的人物领着乌蛮,做大魏的邻国,总是让人不安。”

言尚温声:“乌蛮王英雄气概,我大魏儿郎却也未必差。娘子不必忧心。”

刘若竹点头,失笑自己想得太多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更关心的是:“言二哥,你应了乌蛮王的演兵之约,这可如何是好啊?你连校场都从未去过吧。”

言尚苦笑,揉了揉额头,道:“……我倒无所谓,我得先去找二十五以下的郎君,看有没有哪位将才能助我。”

但他心里已经知道没什么人。

他之前查资料时,已经对兵部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如他和老师说的那般,老将凋零,新将未成……大魏如今没有什么将才啊。

总之,先去找吧。

而暮晚摇在一旁听得十分不高兴,她侧着脸,看刘若竹和言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她的心都要拧成麻花了。不知那两人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

心中又暗恨自己晚了一步:刘若竹关心言尚,她、她也能关心啊!她只是一开始没想到,晚了刘若竹一步而已……

刘若竹好讨厌啊。

暮晚摇心中不高兴着,却不妨刘若竹和言尚说着话,忽然就转头笑着来问她了:“殿下让乌蛮王答应比试文才的事,可是殿下打算操持此事?”

暮晚摇漫不经心:“嗯。”

操持此事,博好名,她怎么可能错过。

刘若竹也是忧心:“如殿下说的那般,使臣中擅长我大魏文化的也并不少。我方若是没有郎君出战,只有年轻女郎……倒也需谨慎些。未必能赢。”

暮晚摇不耐烦:“世家女郎的本事,我还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刘若竹一怔,然后红脸欠身:“殿下若是这么说,那我便不该推辞了。殿下选人的时候,可以加上我。”

暮晚摇转过脸来:“你擅长什么?”

刘若竹温声软语:“都可。”

暮晚摇心中不以为然:不谦虚!

言尚在旁笑道:“二位女郎倒是相谈甚欢。”

暮晚摇立刻瞪眼看他:……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和刘若竹相谈甚欢了?明明是情敌呀!她明明是跟刘若竹别着气啊!

难道世间左拥右抱的郎君都这般眼瞎么?都幻想妻妾和谐,为了他一点儿不争斗么?

言尚撇过脸,当作没看到暮晚摇那瞪他瞪得发光的圆眸。他很喜欢看她生气时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又圆又亮,又像星辰,又像湖泊,还妩媚无边。烈火一般,让他十分心动。

可是言尚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总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脸滚烫,轻轻咳嗽了两声。

言尚说自己打算回中书省,让暮晚摇和刘若竹在东市逛。在他设想中,自己离开后,能给暮晚摇和刘若竹相处的机会。他总夹在中间,感觉两位娘子都怪怪的,弄得他也很不自在。

谁知道暮晚摇一把扯住他,冷着脸:“你给我乖乖等着,等我办完了事,送你回中书省。”

言尚:“不必这般劳烦殿下……”

暮晚摇:“你要是敢走,日后就再不要登我的府门了。”

言尚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了。

看公主殿下走入东市一铺间,言尚无奈地站在马车旁等候,本就乖乖等在一边的刘若竹噗嗤笑出了声。言尚侧头看去,刘若竹忙红着脸捂嘴。

刘若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笑言二哥。但是言二哥被殿下这般说,还只能听殿下的,我看着实在觉得、觉得……很有趣。

“言二哥都不像我认识的言二哥了。”

她认识的言尚,永远那般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约只有丹阳公主能打乱他的计划吧?

刘若竹有点儿调皮地想:确实还挺喜欢看言二哥吃瘪的。

言尚无奈看刘若竹,说着惭愧,笑了笑,又是那副平和的样子了。

等暮晚摇问完她的“功德石”什么时候到长安,暮晚摇便让言尚和刘若竹一起上车,送二人各回各的地方。

刘若竹心中一动,心想殿下果然没有表现得那般冷漠。殿下面上一副不喜欢她的样子,却居然会主动送她回家。

而暮晚摇心中算完日子,想“功德石”在父皇寿辰之前能够到长安,她才放松下来。而看一眼同车的言尚和刘若竹,暮晚摇心中笑意盈盈:之所以让刘若竹上马车,是希望刘若竹看到她和言尚的相处情形,知难而退。

然而三人同车,却很奇怪。

暮晚摇想和言尚说话,好让刘若竹认清现实;偏偏刘若竹总是一直和她说话,东问东西,弄得暮晚摇很烦,没机会找言尚说话。

言尚就坐在一旁看她们两个女郎说话,看暮晚摇不得不耐着性子理会刘若竹,他微微一笑,倒是第一次见到暮晚摇被女郎缠着却没办法的样子。

马车入了皇城,言尚要下马车了。

暮晚摇抓住机会,努力摆脱刘若竹和她讨论什么琴弦的话题,她抓过幕离,就弯着腰推开车门,声音追了言尚一把:“喂!”

言尚下了车,人立在马车旁,回头看她。见她弯着腰,一手扶着车门,手中镶着珠玉的幕离白纱微微飞扬。

她微俯身看他,容色瑰丽,肤如凝脂,只这样随意一动作,因衣着半遮半掩,颈下的雪丘之间,便露出一点儿细长曲线。

言尚立刻去扯她的衣帛,挡在她的胸前。他耳尖微红:“……殿下衣裳没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