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妃:“阿父没其他事的话我继续去练武了!明日我和杨三表哥约了踢蹴鞠,阿父可以让我阿母也过去看看嘛。”

赵公:“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要娴静优雅!”

说罢怒气冲冲走了。

傍晚的时候,言尚在自己的房舍中,拿药粉为刘文吉上药。

刘文吉呆呆坐了几个时辰,听了言尚的说法,又去洗漱了一下。现在刘文吉换下了那身满是泥土的衣衫,穿着言尚的旧衣,坐在言尚这里,发呆便发呆了很久。

刘文吉眼角、嘴角,都被公主府的卫士打出了淤青。言尚帮他上药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一点也不疼。

刘文吉无疑是清隽的少年郎,如此哪怕脸上有伤,也只是多了些可怜无辜的气质。只是平日刘文吉身上那种明亮的、向上的傲气,此时浑然不见。他整个人,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

言尚收拾了药粉后,坐在他对面,低声:“……总之,就是这样。春华被人利用成为了棋子,她没有办法,只能进晋王府。”

刘文吉垂着眼:“可是她在进晋王府前,就怀孕了。如果不是有这个胎儿,不是怀了皇家子嗣,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言尚静默片刻,道:“有什么转圜余地呢?怀了皇嗣却想偷偷打掉,这是死罪。不被人发现还好……但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被发现呢?何况,公主与我说,春华若是流了这胎,下一胎可能也怀不上了。一个女郎,若是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所遭受的异样目光,有几人能够承受?

“你怎忍心,春华走到那一步呢?你是家中独子,你必然要有子嗣。纵使你现在说自己愿意为了春华放弃,可你父亲,你母亲会同意么?他们会如何看待春华?他们会觉得这个妖女,毁了刘家,会恨你的妻子。

“春华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也该接受才是。”

刘文吉捂着脸,慢慢躬身,将脸埋在了手掌中。

他声音哽咽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言二这般讲道理,将事情拆碎了分析给我听,我如何能不明白……可是我与春华的一腔爱恋,谁能赔给我们?我只是委屈,只是不甘。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春华怀了晋王的孩子。在我知道的时候,一切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我直接跳过了生气、不甘、嫉妒……所有环节,我直接要接受我爱慕的女郎要给郡王做妾的结局。我太、太……难受了。”

言尚无言,听到了多年朋友闷在掌心中的哭声。

刘文吉肩膀颤抖,言尚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坐在一起,用陪伴来安慰他。言尚是个共情极强的人,他轻易就能对旁人的际遇感同身受,所以刘文吉脸闷在掌心哭泣的时候,言尚也感觉到那揪心一般的沉痛感。

言尚低声:“别怪春华。”

刘文吉哽咽着。

言尚:“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离开才有意义。”

刘文吉肩膀颤得更厉害。

言尚有些迷惘的,缓缓道:“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待你入了朝,待你有了官位,才有法子……”

刘文吉:“有什么法子?”

他从手掌中抬起了脸,眼圈烫红,热泪滚落。

刘文吉发着抖:“你是想让我忍下去,怕我去做傻事,想说服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可是素臣,君子报仇,固然十年不晚。可是我该向谁去报仇呢?这整件事……是一个怪圈啊!”

他声音变得愤恨:“我去向想利用这一切的秦王去报仇么?

“还是去向要卖了自己妹妹的春华兄长报仇?

“还是那逼迫春华兄长出卖田舍的郑氏一族?

“抑或是强占了春华的晋王?

“逼着春华入晋王府的晋王妃?

“再或者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发展、心知肚明却出不了力的你们所有人?”

言尚发怔。

看刘文吉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立在屋中。刘文吉凄然的、失望的,向言尚看过来。

刘文吉惨声:“那我要报仇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我一介文士,我是要挑战整个皇权,才能报的了我的仇么?难道他们做的一切事,是为了欺辱春华?素臣,你知道这件事中最悲哀的是什么吗?是春华和我是被牺牲的,可是我一无所知,春华无能为力。

“我们是被牺牲的。可是整件事、整件事……甚至我和春华是最没有意义的那个部分!

“秦王在乎我们么?他这一切筹谋难道是为了对付我和春华?晋王在乎我们么?他只是要一个怀了他孩子的侍女进他的府,他并不关心其他的。或者是丹阳公主,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件事对他们的意义是,整治豪强,恢复天下清明。”

刘文吉空空地站在地上,垂着脸落泪。

他喃声:“我们才是最不重要的。你说,素臣,我纵是要报仇,我去向谁报仇啊?我都找不出一个直接缘故来。”

言尚静然。

他怔怔看着凄凉的刘文吉,第一次在自己的好友身上,意识到了政治的可怕。

政治是个怪物,它让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让所有事变得无能为力。

这个可怕的怪物,吞噬着他们……悲凉的却是,无能为力啊。

再半个时辰,言尚领着刘文吉到隔壁的公主府请见。

刘文吉第一次来公主府,不是来见春华,而是拜见公主。

公主府富丽堂皇,夜里灯火通明,自有繁茂景致。刘文吉却无心欣赏,他只失魂落魄地跟在言尚的身后,看着好友修挺如竹的背影,听好友声音轻柔地与公主府上的人打招呼。

夜里暮晚摇自然不会在正堂见人。他们进了公主府的内宅寝堂,侍女们让刘文吉在这里稍等。

言尚对刘文吉温声:“刘兄稍等一下,我与殿下说两句话,殿下便会召见你的。”

刘文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他眼睛空茫茫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知道他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言尚叹口气,也不多说了。

侍女为言尚打了帘子,言尚便进去了公主的寝舍。

据说是暮晚摇头疼,下午时睡了一会儿,现在才睡醒。所以见刘文吉得等一会儿,暮晚摇现在没心情见人。

言尚进去时,见暮晚摇正坐在窗下写字。

织金如沙的帷帘飞扬,帐下女郎,发髻松挽,浮翠流丹。

言尚稀奇地盯着她素白纤长的手指看了几眼,他倒是第一次看到暮晚摇有提笔写字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所有文字书信,都是交给身边人的,暮晚摇很少自己动笔。

暮晚摇冷声:“看什么?”

言尚回神,问:“殿下在写什么?”

暮晚摇淡漠的:“给几个朝臣写信,让他们在朝堂上攻击贵妃最近的一些行为。”

言尚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暮晚摇言简意赅:“贵妃是我三哥秦王的生母。”

言尚一下子便懂了。

暮晚摇是在为秦王之前的事报复回去。

秦王让暮晚摇损失了郑氏一族,暮晚摇现在腾出手了,就要借贵妃,把自己损失的,也要秦王付出代价。

盯着公主冰冷的侧脸,言尚再次想到刘文吉之前的哭诉……政治这个怪物,让暮晚摇一下子在他视线中,都变得陌生而遥远。

暮晚摇偏了头,看向言尚:“你的手怎么样了?”

言尚怔了一下,想起来他的手之前被刘文吉咬得出了血。言尚向暮晚摇走来,抬起袖子让暮晚摇看了下自己已经上过药的手,说:“没什么。”

暮晚摇却蹙眉,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你这上的什么药?太随便了,我帮你重新上一下。”

言尚被她拉着坐下,又见她让侍女取药来,他目中带了笑,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政治虽然可怕,暮晚摇却还是他认识的小公主,嘴硬却心软,最是可爱不过。

暮晚摇拉着言尚的手,一边为他上药,一边问:“问的怎么样?”

言尚顿一下。

说:“殿下说的我与刘兄的谈话,好似别有用心一般。”

暮晚摇抬头瞥他,说:“我第一天认识你么,言尚?你不会做任何无用功的。哪怕安慰你的朋友,你也一定会安慰出一些东西来。不然我直接就见刘文吉了,怎么会让你带他走?”

她慵懒道:“说说看吧。”

她漫不经心的,一边拉着他的手,向他的手背上撒一些金色的药粉,一边又低下头,唇挨着他的手,轻轻吹气让药粉散开。

她的红唇几乎贴上他的手指……

那画面,让言尚心脏咚咚,连忙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瞬间的不自在。

他咳嗽了一声,才道:“春华之前就与刘兄通信。春华在被晋王妃带走后,就打算与刘文吉断了。所以她那时候就写了信,一步步铺垫,起初说自己是小风寒,过两日便好。之后说一直咳嗽,怕传染刘兄,让刘兄不要去找她。之后信断了,按照刘兄的说法,是刘兄以为她在养病。

“但刘兄一直很担心春华的病情。所以昨日殿下回了府,刘文吉今日就悄悄来,想探一探春华的病。不想他见到了春华被带走的一幕……所以这一切都是巧合,并非有人刻意为之。”

暮晚摇点头,道:“下午的时候我回来,便查了一遍公主府,没发现有内应的痕迹。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堆到一起,才如此巧合吧。”

她手中拉着言尚的手,已经上完了药,她沉思着这些事,忘了放开言尚的手。

言尚:“……”

他觉得他手都要被她拉得红了。

他轻轻向外挣了一下,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放开了他的手。暮晚摇很淡定,言尚却心中微怅,有些失落感。他看眼暮晚摇,再看眼自己和公主之间相隔着一张案几。

这么远的距离,暮晚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言尚皱眉,心想情人之间,应该不是这样吧?

他在北里时看到男女之间嬉笑亲昵,纵使正经的情人不会那般腻歪软媚,好似也不应如他和暮晚摇这般,冷静如君臣,隔着一张案,各坐一边吧?

言尚胡思乱想时,暮晚摇手托着腮,缓缓道:“我们复盘一下这件事,对一下,看你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言尚回神:“好。”

暮晚摇:“最开始,应当是秦王知道了晋王肖想我府上的侍女,利用郑氏的自大和晋王对春华的喜欢,发动了这件事。秦王知道也很容易,只要三哥和五哥在一起喝两杯酒,也许五哥醉酒后会透露出什么,被三哥知道了。再或者其他缘故……反正得知这件事,并不复杂。”

言尚颔首。

暮晚摇再道:“之后,我认为,五哥也利用了这件事。五哥平时一副不插手政务、远观太子和三哥斗的样子,但是我现在想来,觉得五哥没有那么傻。三哥利用他,他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不会不知道。但是五哥当作不知道,按照三哥安排的计划走了下去。

“要么是五哥顺势而为,想要走春华,可以拉拢我背后的李氏,让太子和我生分,不是一件坏事。要么是一开始,三哥和五哥就联手了。也许是太子的尊贵让他们忌惮,父皇今年以来的身体让他们发愁,太子现在又在讨好父皇建园子准备年底大典……他们怕太子因此得到父皇的嘉赏,怕储君之位非太子莫属,所以这两人联手了。”

说完,暮晚摇看向言尚。

言尚目光有些嘉许地看向暮晚摇。

他说:“秦王插手,谁都猜得出。殿下能猜到晋王也不是无辜的,比几个月前,进步了很多。殿下在政治一途,嗅觉远非昔日可比了。”

暮晚摇被他夸得脸红。

咳嗽一声道:“而太子说不定也看出来了。太子就在等着我,看我到底怎么选。我选除豪强,恐怕也让太子松口气。因我若不这么选,他可能就要出手了……他到底身后背景不够,轻易不想得罪豪强。所以我出手,他才满意。之后他顺手把姑姑也加入了打压对象,应当是为了钱财。

“他要借这次机会,填满户部。不然一直没钱,东补补西补补,他也很烦。”

言尚点头,借助暮晚摇的分析,他也看出很多事来,便多加几句话。

二人这般合计着,将这些事重新复盘,一时间也看得叹息。

暮晚摇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五哥不贪图皇位,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这件事五哥看着像是受害者,不管最后谁输谁赢,五哥都没损失。五哥这样乖巧,看着还跟平日一样……但如果五哥真的和三哥合作了,这才是可怕的。这说明我们一直都小看了五哥。”

言尚说:“还要再看看。”

暮晚摇“嗯”一声:“我会提醒太子的。”

她正要动笔写信时,看言尚微皱了下眉,那个一闪而逝的神色很微妙。暮晚摇看去:“你想到什么了?”

言尚看她一眼,摇头。

隔着张案,暮晚摇一下子就踢掉绣鞋,抬腿向他膝盖踹过来。

言尚膝盖吃痛:“……”

他微红脸,膝盖被她玉足踹来,他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暮晚摇已经训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这个家臣当得这么含蓄做什么?”

言尚叹:“我只是怕我猜错了,又没有证据。”

暮晚摇:“有没有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作用就是帮我找出所有疑点,对不对有我判断。”

言尚便只好说了自己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想法,他慢吞吞道:“殿下有没有猜过一种可能,就是所有事情能顺利发展下去,是皇帝陛下的默许?皇帝陛下想看你们这出戏,这出戏才能唱下去?”

他道:“我之所以这般想,是因殿下方才说,庐陵长公主曾试图求见陛下,陛下却没见。说明……陛下应该是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的。”

暮晚摇怔忡。

她与言尚对视。

她说:“一开始的郑氏下场,会不会是我父皇的手笔?郑氏虽听我的,但作为我母后的陪嫁,我父皇一定插手过。那我父皇是想除掉我,还是只是除掉郑氏?”

言尚默然。

看暮晚摇脸色苍白,他安抚道:“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皇帝陛下其实什么也没做,不是么?晋王受箭伤的事,他都没有过问。不然此事过问起来,殿下也要受责。”

暮晚摇低下头,想到自己和父皇相处的这一个月来,父皇和气如同世间任何一个父亲……然而也许在背后,父皇观察着他们所有人,试探着他们所有人。

言尚起身,走到暮晚摇面前,弯下身将手放在她肩上,柔声:“殿下别伤心,无论如何,我会陪着殿下的。”

暮晚摇一僵。

他手搭在她肩上,人立在她面前。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推开,是该像个君主一样斥责他过界了,还是如情人一样默许他的靠近……

片刻后,暮晚摇好似没有察觉他手搭在她肩上一般,她随意地站了起来,揉着自己额头。

暮晚摇抱怨道:“想这么多好累。”

言尚笑一笑。

暮晚摇侧过肩,言尚搭在她肩上的手就落了下去。

暮晚摇道:“你出去吧,我要见一见刘文吉。春华拜托我照顾一下刘文吉,虽然我不太喜欢刘文吉……但是,嗯,我还是要问一问刘文吉的想法。他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他请官做,补偿他。”

言尚说:“刘兄恐怕现在没有心思。”

暮晚摇:“那也要问一问。”

她起身就要向外走,打算去寝堂见人。言尚拉住她的手,她僵硬。

言尚站在她身后,说:“我不走了,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暮晚摇:“……”

她故作自然,说:“你为什么不走了?不应该回去读书么?小心制考考不上,丢人现眼。”

言尚道:“我想在殿下这里读书……不可以么?”

暮晚摇随口:“只是读书么?”

言尚:“……”

身后沉默,暮晚摇回头。

她看向他的一眼,揶揄戏谑,眼波流媚。灯火下,二人目光对上一瞬,彼此心知肚明。

言尚脸红地移开目光,却拉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暮晚摇便也红了脸,哼道:“随便你。”

第63章

暮晚摇在寝堂见了刘文吉。

刘文吉依然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暮晚摇让他等了这么久,他好似也没有放在眼里。放在平时, 以他的傲气, 必然会流露出一些痕迹来。

他就是太傲了, 不像言尚那般温润圆滑,暮晚摇才不喜欢他。

可是他现在没有傲气了,呆呆坐在寝堂的灯烛旁发着呆,暮晚摇又看得几分难受。

到底是一个从小受尽夸赞的少年天才, 不像她这样经历太多, 也不像言尚那样幼时便跟随他父母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人间……一个少年天才到了长安,发现自己泯然众人已经很难受,而今连那不断鼓励他、支持他的爱人也失去了。

何其痛。

侍女们鱼贯而入, 又有人通报,刘文吉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看到丹阳公主进来。他眼睛习惯性地看向暮晚摇的身后,然后怔了一下, 眼睛暗下,收回视线。暮晚摇和他都心知肚明他忍不住想看的是谁。

暮晚摇进来后, 在刘文吉请过安后让人坐下。言尚之前已经帮她安抚过此人。刘文吉的情绪稳定很多。暮晚摇没说太多无用的,只说了春华的期待:“……她希望让我照顾你一些,你实现你的理想,去当个什么官,娶个美娇娘,一生和顺平安。”

刘文吉不说话。

暮晚摇看着虚空, 淡漠无比:“所以你想当什么官?是要继续科考,还是让我现在就能帮你安排个官?我现在能帮你安排,但是必然不会是什么实权官职,不过总比你跟那么多人争进士名额强。”

没想到在言尚一次次拒绝她之后,刘文吉也拒绝她了:“……多谢殿下。但这是春华用自己的一生幸福换来的,我不想用。我应该还是会继续考试吧……我也不知道。”

他发了一会儿愣,道:“也许我不想在长安待了,我想回岭南。”

他干干道:“为了科考,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留在长安……我如今心肝俱碎,悲不能言。我也许待不下去了。”

暮晚摇心中想:承受能力太弱了。

现在想施舍个官位可真难啊。言尚不屑,刘文吉也不屑。她一点公主的权利都行不出去,官位真不值钱。

暮晚摇不喜欢沉浸在痛苦中,她会乱七八糟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再次看向刘文吉那个样子,暮晚摇道:“春华还让我给你钱财。”

刘文吉:“暂时不需要。”

暮晚摇劝道:“不要想那么多。人生什么事不会过去呢?忘了就好了。让自己记性差一点就好了。”

刘文吉怔怔看向公主。

公主明眸雪肤,明艳动人。似乎春华的离去,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刘文吉为此愤愤不平,然而……他到底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他垂下眼,出着神:“不会过去的。我也忘不了。”

暮晚摇坚持:“会过去的。会忘了的。”

刘文吉:“至少现在,我不想忘了她。过不去,忘不掉。我希望自己记住。”

暮晚摇怔忡一下。

然后难堪地侧过脸,不再看他。

她冷漠道:“随便你吧。”

之后起身离开了寝堂,不再关注刘文吉。只是走之前,思来想去,暮晚摇派了两个小厮去照顾刘文吉,防止他最近一段时间做出什么傻事来。

接下来暮晚摇最新的烦恼,来自言尚。

自从言尚对她委婉告白后,他就态度变得很快,十分主动地与她交好。然后经过狱中相见后,言尚对她好像又放开了点什么……现在表现就是,他经常性地赖在她这里,想找机会和她独处。

比如晚上要在她这里读书。

毕竟就住同一个巷子,隔着几扇门而已,暮晚摇都找不出“别在我这里留太晚了,回去不方便”这样的借口。

然后平时二人偶尔一对视,他都会对她笑。

有时候暮晚摇刻意不看他,都能感觉到言尚在背后静静看她。

他好像……完全进入了一种两人关系非比寻常的模式。这种新模式让他觉得他可以不那么守礼,可以稍微纵容一下自己。

暮晚摇烦恼就烦恼在言尚已经进入了这种模式,她却没有。

可是她又不想点破。

也许点破了,他意识到她没有想和他修成正果的意思,他就不会再理她了。

暮晚摇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是既想享受言尚无微不至的好,又因为害怕未来而不敢和他多进一步……所以现在两人相处就怪怪的。

变成了言尚主动想站过来,想拉一拉她的手;而本来性情比他开放很多的暮晚摇,变得格外端庄正经,一个眼神都不敢乱放,唯恐他误会了她什么。

这一晚,言尚又要求留在暮晚摇这里读书。

暮晚摇无言以对,找不出拒绝的借口。因为人家就是正经读书……就是偶尔会主动和她说两句话,会来拉一拉她的手,她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人家过分,就赶人家走。

暮晚摇默许之下,便是夜里在她的寝舍中,她靠着美人榻翻一本乐谱,言尚端正坐在案前,看他那些书。

时而他有不解的向她请教,暮晚摇知道的都会随口告诉他,不知道的就等他请教他老师去吧。

一时间,二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一会儿,暮晚摇合上乐谱,靠着榻就闭目假寐。她在心中默背那本乐谱,自动在脑海中将每一个调安置在乐器上,聆听那应该是什么样的乐声……如暮晚摇这般自小乐才出众的人,默背乐谱不是什么难题。

然后闭目背诵中,暮晚摇忽感觉到榻轻轻向下沉了一点,有人坐了过来。

那人身上清醇无比的降真香向下拂来,又为她盖上褥子……暮晚摇一下子知道是言尚了。

闭着眼睛的暮晚摇:“……”

好愁。

他又过来招惹她了。

暮晚摇感觉到言尚在凝视自己,她只好淡定地继续装睡下去。模糊中,她听到言尚似喃喃自语:“我总觉得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暮晚摇:“……”

她吓得完全僵硬,让自己心神稳住,睫毛都不敢颤一下。言尚的敏锐,让她害怕。

她再听言尚自语:“不过应该只是我想多了。我不太了解男女之情……也许你只是害羞,不是躲我。”

暮晚摇心中同意,心想他就这般认为下去吧,挺好的。

紧接着,听到言尚似羞赧的低语:“可是你总和我保持距离……摇摇,我想靠近你呀。”

暮晚摇:……谁让你背后偷偷叫我“摇摇”了。不许叫。

有什么好靠近的啊?整天一起读书不已经很靠近了么?还要如何靠近?这个人都快考试了,能不能脑子里不要总想着她啊!

暮晚摇心思乱飞、在心里骂言尚时,忽感觉自己指节一痒,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拉住了。他手指轻轻搭上她指头,还似十分好奇的,在她小指指腹上勾了勾。

暮晚摇感觉自己心跳都要被他撩得不正常了。

她纠结之下,再大义凛然般想:算了算了,何必躲呢。言尚若是想,就随他吧。

他要是想对她行什么不轨之事,她就这么默认下去……水到渠成,就也不需要她再纠结了。

然而言尚不是那种人。

暮晚摇心里已经说服自己从了言尚,实际上,言尚坐在暮晚摇的榻边,只是拉着她的手,却没有做更多的。

暮晚摇沉静的等待下,言尚低着头,将她的一只手拉着,翻来覆去地看。他低头,认真的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摸她。那种絮絮柔柔的抚摸,让暮晚摇生了鸡皮疙瘩不提,言尚自己好像完全不觉得他如何过分。

他只是玩着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便露出一丝笑。

想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的手。

暮晚摇的手生得多好看啊,每根手指都细长白皙,骨节轻匀。白瓷肌肤下淡色的青筋,偶尔扬起一指时手背上浮起的细骨……肌肤又那般细腻柔软。言尚将她的手托着,和自己的手比较,越看越喜欢。

他忽抬目,向睡着的美人看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许久,缓缓倾身下去。

暮晚摇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以为他要偷亲她。她又羞又骇,还有一种“果然如此”“抓到你了”的喜悦感。然而言尚俯身,只是轻轻地将她脸颊上一丝发丝拂开掠到耳后,他又满意地坐回去了。

暮晚摇:“……”

他心满意足地重新拉着她的手,暮晚摇怀疑一只手有什么好看的。她人都躺在这里不动了,她都说服自己从了他了……他倒是上啊?

暮晚摇受不了了。

撩而不上谓之罪。她的一颗心被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他倒是不急,她实在忍不了他这种不上不下的撩拨了。

言尚还在满心喜悦地低头玩着暮晚摇的手。她醒的时候他不敢这么对她,因她这个人太妩媚、又太坏,他经常稀里糊涂就被她转去其他方向,让他根本连她的手都没好好看过。

按照言尚对情爱的那点儿稀薄见解,他认为情人之间,总应该了解彼此。

他就想先好好看看她的手……

只是这双来自公主的、自小养得极好的玉手,言尚越看越喜欢,他忍不住俯下身,唇挨着她的手背,轻轻一吻。只这般吻一下,言尚又微不自在,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不应如此孟浪。

他心虚反省之时,抬眼想看一看暮晚摇是不是还睡着……这一看,就让他僵硬起来。

因暮晚摇睁着漆黑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拉着她的手,又是玩、又是捏,还情不自禁地亲了她的手一下。

暮晚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言尚玉白的面容一下子涨红,他放下她的手,好似淡然无比地侧过了脸。言尚静一下再转过脸来,看暮晚摇坐了起来靠着枕头,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暮晚摇戏谑:“你刚才干什么呢?”

言尚顿一下,慢吞吞道:“也没做什么啊。”

暮晚摇扬眉。

言尚:“情人之间,这样子,不是很正常么?”

暮晚摇一僵,这下换她对他那个“情人”的说法很不自在了。好在言尚自己就觉得自己唐突了她、不是太好,并没有注意到暮晚摇那个一瞬纠结的神情。

言尚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也许有点儿博她好的意思。他望向她,微微笑:“我是有些情不自禁了……因为殿下这次从避暑山庄回来,将近一个月才见上面,我是很高兴的。”

暮晚摇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俊逸的少年郎君,坐于她榻边,和她衣袖相叠,方才还偷亲她的手。他眼睛如深湖一般,温柔包容,情深似许。

一下子,她也红了腮,觉得屋子有些热了。

她刁蛮不讲理,扬起下巴反驳:“不准你高兴!”

言尚唇翘了一下,好脾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