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里损言尚出身寒门,和世家子弟的差距甚大。

言尚拱手:“多谢相公教诲。”

刘相公:“嗯。”

如此又寒暄了两句,言尚告退。

他离开后,刘相公就沉了脸。

他的孙女从屏风后跑出来,跺脚怪罪:“阿爷!你怎么这样!你都没提我的婚事!”

张相公故意道:“刘老头怎么不收人家当弟子了,怎么不把孙女许给人家了?是不是因为人家一句话,你就看不上人家了?”

刘相公瞥自己那个不嫌事大的同僚一眼。

刘相公道:“言素臣性子竟有傲气一面,我是真没想到。呵,既然有傲骨,那我便要多磨磨他了。”

张相公啧啧:“还没当人老师呢,就要磨人家了。素臣可真是可怜啊。”

第61章

郑氏族人全部被发配南疆, 预示着这波轰轰烈烈的豪强整治开始收尾。

庐陵长公主交出了皇帝曾专为她建的宫观, 搬去了其他行宫养心。

许多美男子都被迫离开了她, 下狱的下狱, 远走的远走。当日风光无限的庐陵长公主,今日躲在长安郊区一行宫,颇有些凄凉。

七月流火之日,冯献遇从官署出来,特意去郊外拜访长公主。

院中景致依然精致, 草花繁茂,冯献遇一路走来,却总觉得不过是强撑面子,维护长公主的那点儿威严罢了。

隔着帷帐, 冯献遇拜见长公主时, 见帷帐内,有两个年龄轻些的戏子正跪在那尊贵无比的女郎脚下。两个戏子嘻嘻哈哈,正在逗公主开心。

庐陵长公主掀眼皮,看到冯献遇来,挥手就让身边人退下。两个戏子不甘心地退下时,狠狠瞪了冯献遇一眼。

觉得就是这个人总是劝说长公主把自己等人送走,实在可恶。

冯献遇神色不变,他到底是士人, 心有傲骨,哪里会和这些不懂事的戏子计较。

待室中清静了,冯献遇才向长公主报说:“豪强之整治渐渐收尾, 太子殿下私下说,感谢殿下作出的牺牲,他不会忘了的。”

庐陵长公主冷笑。

慢声:“但愿他真的不会忘。”

冯献遇不语。

知道她是强充脸面才这么说。现在主动权在太子手中,长公主……到底依附于皇帝,一旦皇帝不管她了,她便是弃子了。

长公主低声,微有些哀意:“你说,陛下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不再疼一疼我呢?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丹阳那个丫头陪在他身边,他就忘了我了?还是他是在给太子造势,所以给太子面子?我皇兄为什么这么对我?”

冯献遇半晌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天威难测,谁又真的说得清么?总之,殿下如今在此处休养,比还在长安要好些。待过些日子,比如年底大典,殿下进宫重新见了陛下,也许就能恩宠如昔了。”

长公主幽幽道:“我弄不懂我皇兄这个人的心思。说他爱权,可他轻轻松松就把兵权和财权全都交了出去,给他的儿子们磨练。说他不爱权,可他还是牢牢把控着一切方向。说他疼爱皇子,然而这次晋王腿受伤,明面上没人说,他就当不知道;说他不疼爱皇子,可是他都给太子、摇摇机会去迎得声望了……

“我弄不懂他。”

冯献遇道:“殿下不必操心那些。殿下是长公主,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殿下不做太过分,就没人敢动殿下。这一次他们也只是动一动那些附庸殿下的人而已。只要殿下忍耐,仍有回到从前的可能。”

庐陵长公主轻声:“冯郎,你且过来。”

帷帐微扬,站在帐后的冯献遇身子微微一僵,抬目看向帐后的女郎。

长公主幽声:“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自从去做了那校书郎,来看我的时候少多了。我颇为想念你。冯郎,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冯献遇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

帘帐掀开又落下,珠玉声轻轻撞击。

帐后影影绰绰间,郎君与女郎搂抱在了一处。他一身清凉,她面若桃红。

情潮淹没他们,即将退去的夏日午后蝉鸣声低弱,偶尔响起两声。

避暑山庄之行结束了。

夏日结束,豪强之整治落幕,皇帝人不在长安,却看了整整一个月的戏。

这出戏由他的儿女们齐力唱完,也许只有玉阳公主没有参与其中。让皇帝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仔细看了一遍。

看够了戏,天也不热了,皇帝便摆驾回宫。丹阳公主陪驾一个多月,也终于能返回公主府了。

一个月的伴驾,让公主和皇帝的感情亲昵了很多。

偶尔会有玩笑声。

丹阳公主陪皇帝用膳时,还学会了撒娇、逗趣。皇帝心情愉快,喜欢小女儿重新变得贴心。

不管真假,所有人都在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在努力将自己的形象演好。

只是从避暑山庄离去时,暮晚摇仍将春华从晋王府接到了自己身边。暮晚摇的说法是,她可以将春华送给晋王。但是晋王要正儿八经地纳春华进王府。

一个公主的侍女进了晋王府,也许做不了贵妾,但能给的尊贵,晋王一定要给。

这一个月,晋王大约也精疲力尽。再加上暮晚摇刚失去了郑氏一族,正是心情最差的时候。晋王便不触她的霉头,轻松答应了认真纳春华进府的要求。

七月底,暮晚摇在自己的府巷门口下车。

倒不是马车不肯进去巷子,而是巷口有人,挡住了马车的路。马车还要跟巷口的人协商、让人让路,暮晚摇已经不耐烦地下了车,华美裙裾撒在了地上。

有两个侍女跟随公主殿下下车,中间没有春华。春华躲在另一车中,身体不适,不便下车伺候公主。

暮晚摇看到了言尚。

他当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在巷口看到,也不过是巧遇。

暮晚摇见到他在巷子口弯着身,周围围了一群稚童幼子。言尚和他的三两个仆从手中都端着铜碗,在小孩的吵闹声中,他们将铜碗中的饴糖分发给小孩子们。

言尚声音清润:“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他的贴身小厮云书嗓门比自家郎君大多了:“你们乖一点,不要揪我们郎君的腰带!”

丹阳公主一行人猝不及防地出现,让这里每个人都怔了一下。暮晚摇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巷口的人全都来请安。

言尚背对着她,听到动静,他回过身来,看向她。

刹那转身,他衣袍被风掠动,发带也跟着飘逸飞扬。而他转头来看她,手中仍托着铜碗,眼睛却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双目湛湛,目光明亮如玉。

暮晚摇静静凝视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眼,掠过他的衣领和脖颈,将他全身看了一遍。

没人说话,周围人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很不一样。

言尚半晌才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随人一同向她弯身作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殿下回来了?”

暮晚摇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她俯眼看他身边围着的小孩子们,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突然开始收养小孩子了?”

她非常认真的:“我不接受一群小孩子和我住同一个巷。你要是日日这么吵我,你就搬出去住。”

言尚叹气笑。

笑中又带着七分欢喜。

他跟暮晚摇解释道:“是我家中来了信,我嫂嫂怀子十月,终于给我们家生下了第一个小孩儿。是个男孩子,足足八斤重。我兄长来给我写信,我心中十分高兴,便发些家中寄来的饴糖给周围小孩儿,与大家共享我心中欢喜。”

他微赧道:“倒是我如此兴师动众,打扰了殿下回府。”

暮晚摇默然。

心中想了半天,也只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言尚的大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具体长相暮晚摇已经记不清,但勉强记得他大哥是个很憨厚好说话的人。

正是好说话,言家大小事务才会任由言家二郎操管,大郎根本说不上话。

不过言尚现在到了长安,言家的事务重新落到了言家大郎头上。那个言大郎,现在居然都生儿子了……言尚这是在为他大哥发糖高兴。

暮晚摇低头看看言尚周围的小孩子们,都是贵族小孩儿,衣着精致,面如玉雪,却一个个都扒着言尚,看似十分喜欢言尚。

暮晚摇淡声:“你喜欢小孩儿?”

言尚笑了笑,低头看眼自己身边的小孩子,说道:“谁不喜欢呢?”

暮晚摇:“我不喜欢。”

空气静一瞬。

她嘲讽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却不喜小孩,很不可理喻?”

言尚道:“……各人有所偏爱,本也正常。并没有身为女子就必须喜欢小孩子的说法。”

暮晚摇嘴角轻轻勾扯一下,不说话了。

她再次找到了自己和言尚之间的一道极深鸿沟,在过了一个月,她正喜欢和他重逢的时候。

现实一遍遍提醒她,她与言尚有多不合适。

他喜欢小孩子,可她大约永远不会有喜不喜欢的机会。

暮晚摇不再搭理言尚,抬步向自己的府邸走去。言尚在原地微微停了一会儿,就将手中铜碗递给仆从,追了上来。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暮晚摇看去,他将一块饴糖递过来。

暮晚摇:“我才不喜欢这种哄小孩子的糖。”

然而言尚记得在岭南时,她生病的时候,那么喜欢吃糖。

言尚道:“就当殿下与我一同庆我兄长生子之喜,好不好?我送殿下几颗糖,殿下给我兄长一分面子,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一眼,他抬目看她。她心里微乱,移开了目光,却没反驳。

言尚便微微一笑。

跟她跟到了公主府,暮晚摇抬步就要登公主府的台阶,她一回头,见言尚还跟着。

暮晚摇:“……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这般闲么?”

言尚脸微有些红。

他低声:“我夜里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

她心情复杂。

心想夜里找她干什么,总不会是盖棉被纯聊天吧?司马昭之心,未免太明显!

暮晚摇却苦于没想到自己和言尚之间应该怎么办,而不知怎么回答。

要她咬牙跟言尚断了,说自己从来没对他感兴趣过,他不要纠缠她,她狠不下心;要她甜甜蜜蜜无所顾忌地和言尚在一起,她怕情不能禁,也怕言尚被自己所误。

她既然给不了他承诺,便只是耽误他。

可她终是太过贪恋言尚的好……就如他塞到她手中的这枚糖一般。这般甜而不腻,才刚刚尝了一口就要扔掉,谁忍心呢?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言尚再次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说:“殿下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么?非要与我在府邸门口这般纠缠么?”

暮晚摇:“……”

是她想纠缠么?!

是他非要说什么夜里找她,让她很纠结啊。

暮晚摇一把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扯走,客气无比:“我十分忙碌,没空理你。你好好读书吧,不要整日想些有的没的,耽误你自己,也耽误我的时间。”

言尚怔一下,抬目看她,似探寻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躲开他目光,怕他看出她的犹豫不决,赶紧进府。因为动作匆忙,她还被台阶绊了一下,听身后言尚似叹了一声,暮晚摇当即回头,红着脸恼怒看他。

他便移开目光,当作没看到她被台阶差点绊倒那一幕。然而他身形萧肃落拓,唇角挂着一丝笑,让暮晚摇更是羞恼。

夜里,暮晚摇推开客房的门,见春华正伏于案上写信。

因明日晋王府会派人来接春华入王府,春华住在侍女房已经不合适。暮晚摇专门为她空了一间房,她推门而入看自己昔日的侍女,春华站起来,有些仓促地向公主行礼。

春华腹中胎儿已经两月有余,尚没有行动不便,这个胎儿却时常让自己的母亲孕吐难受。

然而渐渐的,春华身上也有了母亲才有的朦胧美感。

春华迎公主入座,跪坐在公主裙裾旁边,低头:“殿下。”

暮晚摇拿过她放在案上那封信,见是一封写给刘文吉的。

暮晚摇随意扫了几眼,春华轻声解释:“我与刘郎说,说我病重,命不久矣。请他不要念着我,在我去后,也不要来找我。我是干干净净的,是公主府上的侍女。我不愿在我死后,被人说我与外男纠缠不清,损坏公主府的名誉。”

春华靠坐在暮晚摇膝盖边,望着虚空,轻声喃喃:“殿下在我入王府后,刘郎再写信来问,殿下就将我今日的信送出去吧。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让他不要挂念我,好好生活。”

她目中噙泪,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却很干:“他之前不是准备娶我么?不是采纳什么都在准备了么?多好。现在也不用多准备。再遇上一个好女郎,直接就能提亲。我在信中,要他好好待人家女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

“就当、就当……我从来没有与他好过一样吧。”

暮晚摇拿着信的手指轻轻颤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被攒住,要喘不上气一般。

她难受得要紧,偏了偏头,哑声:“我会帮你多照拂一下刘文吉。他明年要是还考不中进士,我不会再等着他四处求人,直接会给他安排官做。

“你放心。他若不和我的利益为敌,我便一直会多护着他一点。”

春华微笑:“那便好。”

室中静谧,主仆二人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暮晚摇低头看到地衣上,一滴滴,有泪水溅落。

暮晚摇怔一下,跪在了地上,让春华抬头看她。

春华仰起脸,脸上果然全是泪。

春华含着泪,笑问暮晚摇:“殿下,我进去晋王府,有没有帮到你?我有没有耽误你的事,有没有做无用功,有没有让你为难?”

这一瞬间,暮晚摇眼中的泪已经涌到了眼底。

她却咬牙忍住,让自己坚强。侍女柔弱,她不能弱。她还要撑着这个公主府呢。春华进了晋王府后,若是过得不好,还得依靠她呢。

暮晚摇骂道:“傻子!你当然帮到我了。你帮我争取到了时间,给了我时间去安排。

“你只是被人算计了。你只是一枚棋子。他们必须要你这枚棋子发挥作用,他们是一定要你进晋王府,才能间离我和太子殿下……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错。你没有做无用功,当然也没有让我为难。

“你只是一个侍女,不必考虑太多那些人的算计。不过日后进了晋王府,瓜田李下,我便不能多管你了。你要低调……腹中的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成了晋王府中的第一个孩子,你要紧跟着晋王妃。只有晋王妃能保护你,只有晋王妃有立场为你做主。

“你就如服侍我一般去服侍晋王妃……”

春华哽咽,却点头。

暮晚摇咬牙切齿:“还有,和你的母兄一家断了!不要再和他们联系了!”

春华目露哀色,惨然道:“自然。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日后我只每年给他们一点钱,却再不会和他们见面,再不会给他们机会算计我了。人这一辈子,没有亲人……其实也能过。所以殿下也不要为亲人而难过。”

暮晚摇道:“我本来就没有为亲人难过。”

春华无奈一笑,知道公主当然不承认。她仰头看着暮晚摇,低声:“那么殿下,舍了我吧。日后不要再念着我了。”

她泪水挂在睫毛上,轻声重复:“舍了我吧。”

暮晚摇从手指到心脏,因这句“舍了我吧”,而痛得发麻。她绷着腮,一把将春华抱入怀中。二女身子都轻轻颤抖,春华想说这不合适,可她到底是颤巍巍地伸手,抱住了公主瘦弱的肩膀。

她想她还是帮到了公主一点。

这便好。

虽只是她一人落泪,公主一滴泪都没有。但公主心中的难受,春华想自己是知道的。

次日,晋王府果然派人来了丹阳公主府,留下了纳妾的彩礼,迎春华上了马车。

春华穿上她之前从未穿过的华裳,接受她之前从未得到过的主人才有的行礼。进了晋王府,从此后她便不是侍女,而是晋王的妾了。从婢女一跃升至主人,大家都应该高兴。

公主府也多了些祝福的声音。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站在公主府门口,到底春华是她的贴身侍女,她这么专程出来看一眼,也算是给春华的面子。

暮晚摇站在公主府门口,看到对面的言尚也出来了。他立在府门口看着她,目中关切。

暮晚摇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他不必担心。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马车行出巷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外面钻了出来,奔向那马车,大喊着追去:“春华!春华!”

坐在车中的春华一下子僵住,手扶在了车门上,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立在巷子里的暮晚摇和言尚也一下子愣住,暮晚摇还没想起来这是谁,就看对面的言尚脸色一变,言尚下了台阶就向巷口大步奔去。暮晚摇看到这般动静才猜出来,当是刘文吉。

暮晚摇一下子看向方桐,方桐等人连忙跟上言二郎。

暮晚摇也心跳砰砰,提起裙裾跟着他们追出,唯恐今日事生变。

唯恐这件事给春华在晋王府的开局造成误会。

刘文吉追着那马车,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大喊道:“春华!春华!我知道你在车中!你骗我说你生了病,怕染给我让我不要见你。但是春华,春华!我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管你!”

他追着马车,嘶声:“你要去哪里?你没有生病对不对?春华、春华……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你忘了么!你忘了么!”

周围卫士们堵住他,按住他。他奋力想闯出去,他和那些卫士动手,挣出他们的手,向前又奔了两步,再次被公主府上的卫士按住。

刘文吉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远离他而去,马车四周跟随的卫士和侍女有奇怪的,回头看过来。

刘文吉大喊:“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被按在地上,衣袍上沾了泥土,他声音更大更哑。忽然言尚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言尚挡住那些要将刘文吉打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卫士,他将自己这个朋友抱在怀里,只用手捂住刘文吉的嘴,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卫士们:“二郎……”

言尚声音微绷:“我来!你们不要动手!”

卫士们却怕刘文吉再喊出不合时宜的话,看言二郎不肯躲,也只能动手……却是暮晚摇声音紧跟而来:“你们疯了!谁许你们动言尚!都给我住手!”

言尚从后抱住刘文吉的身体,挡住他的嘴,声音带一丝颤,低声:“文吉,不要出声,不要出声!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为了她好,不要毁她名声!”

刘文吉目中含着热泪,他因为被卫士打揍,脸上沾了土,眼角也有淤青痕迹。

他愤怒地看着言尚,挣扎着用眼神质问言尚。

言尚闭目颤声:“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会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去打扰她。

“要让她好,要让她去高处,要让她心无旁骛。对不对?”

言尚捂住刘文吉的手上,一滴热泪溅在他手背。

暮晚摇站在巷口,看到言尚跪在地上,一点也不嫌弃地抱住刘文吉,搂住刘文吉。

那马车远去,车中哭成泪人的女郎从始到终不曾掀开帘子看一眼。公主府的人压住了这一切,没有让这事的影响扩大。到见不到那马车了,言尚才松开手,他的手已经被刘文吉咬得满是血痕。

让暮晚摇看得着急无比。

刘文吉一下子失去力气,跌靠在言尚怀里,发出惨痛哭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

暮晚摇怔然看着这一切。

她走过来,蹲在言尚身边,拉住言尚的手,看他手上被咬出的血。刘文吉崩溃大哭,春华已去王府,暮晚摇只安静地蹲在这里,看着言尚的手。

言尚侧脸来看她一眼,目中依然温润。

他低声与她笑一下:“没事,别担心我。先带刘兄回去。”

暮晚摇握着言尚流血的手,一言不发,脸色冷淡,她只是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能从刘文吉和春华的悲剧中走出来一点。

她知道,她是不可能放下这个人的。她的理智让她远离,她的心让她靠近。

言尚太好了……哪怕他对谁都好,她也不可能会舍得放开他的手。

第62章

春华离开公主府入晋王府, 只是一段极不重要的插曲。因筹谋此事的人的目的没有达成, 没有达成目的的筹谋,便也没有意义。

如今长安士人中最津津乐道的, 还是言尚言素臣。

又有小道消息,刘相公曾想让言尚直接进中书省, 却被言尚拒绝了。因言尚仍想试一试十月份的制考。

众士人, 便又是错愕, 又是嫉妒, 又是羡慕,还很惋惜。

中书省是何等重要的朝廷一部!若是能进中书省,日后就算不能为宰为相,也前途光明……士人们百般奋求而求不得的前程, 被言尚轻易拒绝。哪怕言尚此人人品为人所称赞,此举却到底让人羡慕嫉妒, 让人心情复杂啊。

不说寒门子弟嫉妒,就是世家子弟,一时都有些绷不住。

言尚的风采传遍长安城的时候, 赵灵妃正在家中小武场提着抢练武。

赵家公赵野是当朝国子祭酒, 国子祭酒这个官职, 品级高,但清闲清贵, 是文臣们非常羡慕的一个官职。

然而这种没有实权的官职不能接触实政,对于一直努力攀附权势、想让家族更进一步的赵公来说,他是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官职的。

赵公沉着脸走进自家后院, 又听到了小武场那边传来的舞刀弄枪的声音。这让他一下子更为头痛——想要权贵没有,是种痛;自己一个文人有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儿,也是种痛。

但是今日再听到赵五娘在家里练武的动静,赵公不像往日一般提起女儿就头疼,反而若有所思。

赵公问身边小厮:“五娘最近都在做什么?可有出门?”

小厮回答:“娘子大部分时候都在练武、读书,偶尔出门,也不过是去酒肆喝喝酒,听听说书。”

小厮多嘴一句:“娘子最近没有惹祸。”

赵公瞪眼多嘴的小厮:没有惹祸都能成了一个女孩子的优点了?!

赵公一甩袖,去了自己家里最不得自己喜欢的地方——小武场。

日光下,他站在长廊角落,看到少女娇小,一身骑装,额上渗着的汗在日光下发出珍珠般的光。

她目光明亮专注,手持长枪,在空旷的武场中武得赫赫生风。每一抡,都有破空风声,让围观的家中仆从心肝战栗。

然而这般暴力的娘子,相貌又娇俏明媚,她停下来时侍女给她滴汗,她便又笑得无忧无虑了。

赵公哀叹口气。

心想五娘子说亲不易,除了自己的原因,也有这个女儿武力太强的原因。早知今日,以前五娘还小的时候,就不让五娘总跟着杨嗣那小子混了。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赵公唤道:“灵妃!”

赵灵妃立在武器架旁擦汗,听到自己阿父的唤声,扭头看到人,她诧异了一下。因自己阿父讨厌自己练武,父女二人经常为此争吵。赵公是连回内宅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想路过小武场的。

赵灵妃跑了过去,在赵公眼角直抽的凝视下,廊外的漂亮女儿连路都不好好走,她手在廊外栏杆上轻轻扶了一把,人就灵活无比地跳了过来,跳进了长廊里。

这跳跃的高度和能力……一般郎君也做不到吧?

赵灵妃笑盈盈:“阿父,你今天怎么来看我来啦?难道是又要我去相看哪家好郎君么?我说了,你挑的那些,我都看不上!”

赵公说起这个就生气:“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旁人好郎君还看不上你呢!谁不怕把你娶进门,被你打得半身残废?”

赵灵妃踢着脚下石子,漫不经心道:“我是讲道理的,又不是见谁都打。好好的郎君我打人家干嘛?不做恶事我打人家干嘛?有的郎君自己做的坏事一堆,还嫌我不够温柔贤惠……世间却也有郎君是真的朗如明月,君子风范。这种郎君我只会敬佩,才不会打。”

她是又想到了言尚,说话间便多了很多惆怅意味。

又隐有些脸红。

赵公看着她这样,顿一下道:“那个言二郎,你最近没有再去找过他了么?”

赵灵妃偏头,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父亲:“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找他么?说他贫寒配不上我们?我早就不找他了。”

赵公咳嗽一声。

然后郑重道:“我现在发现是为父太过狭隘了。言二郎是个人物,你若喜欢人家,怎能我说你两句,你就放弃了?”

赵灵妃当然不是因为自己阿父的两句话而放弃的。

她盯着赵公半晌,似笑非笑:“哦,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看言二哥的名望在长安传播,又知道连刘相公都欣赏他……你着急了,觉得这种人物应该拉拢。所以你想起我来了,希望我靠旧情,拉拢言二哥,帮你在官场打开局面,帮赵家再上一层楼。”

听女儿唤言尚为“言二哥”,赵公心悦女儿和言尚的关系好。

又听女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思,赵公又难免难堪。

他恼怒道:“我这也是为了家族好!”

赵灵妃望天,不屑地:“哈!”

赵公:“总之,我同意你和言二郎的婚事了!”

赵灵妃手背后:“那又怎样?我才不会因为你看好言二哥,就去打扰他!”

赵公:“……你这个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以前被我关起来也喊着要找郎君的勇气呢?”

赵灵妃道:“我不是没有勇气。只要言二哥喜欢我,刀山火海我都敢闯一闯。言二哥不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他,我便有一腔勇气付与他。但是现在问题是,言二哥忙着考试,长安中想和他攀交情的人太多了。他已经事情很多了,我不想再去麻烦他,让他烦恼。

“何况我目前配不上言二哥。我听说书的讲了言二哥杀那郑氏家主的事,我才明白公主殿下当日说的是对的。我听了言二哥所为,我心中又敬佩,又害怕。敬佩他只是待诏官,却敢动手杀人;害怕他这般当机立断,我若是他身边的人,若是不能理解,恨上他找麻烦,那该如何?”

赵灵妃垂头,自嘲一笑:“总之,我现在是不配和言二哥在一起的。待我什么时候能理解他了,那时他若还没有成亲,我便去找他……我希望我早日成长起来,在言二哥娶妻之前我就能理解他!”

赵公:“……”

他道:“你这个小娘子,是疯了吧?整日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赵灵妃摆摆手,反正她和她阿父的思想从来就不一样。吵是已经吵了这么多年,彼此理解不了,也没必要说太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