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磕头之后,便跪坐于蒲团之上,由太庙司仪等读祝文,以开光圣水遍撒于身,以求来年顺利通达。

我合十而跪。宝像庄严的三圣祖从宝座之下垂眼而望,在氤氲烟香之中,仿佛感到宁惜文在空中悲悯而望,大师的唱喏之声飘忽遥远,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

想起宁惜文之惨死,我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侧边的皇后,却只看得清她如玉的双手与面颜,好一幅端庄如观音佛祖的面容,又有谁知道她面皮底下的丑恶?

可这一瞧,却被我瞧出了端倪来。只见她身躯并非端坐不动,宽大的衣裳下面,衣服微起了纹理,她仿佛坐立不安似的,下半身不由自主的扭动。

我与她并排坐在夏侯辰身后,按制我的位置比她略退了一步,所以看得清楚明白。她面容依旧洁白如昔,脸上不见任何动容,只是身上不停地颤动,仿若她身上有万蚁噬咬。

我便知道,夏侯辰安排的一切,已见了成效。在此等重大的场合,她若失态,便是万劫不复。

她今日所穿冕服,皆是按制制成,上绣龙纹花胜,精美无比,可反面却不能依她平日要求司制房的那样,多多少少会有线头弹出,而冕服的质地,更不像平日里她所穿之物那么轻薄柔软,皆为加厚的平斜纹绸缎制成,以显穿着之人行祭礼之时的庄严慎重。这种衣服我们常人穿了自然没有什么,只感觉厚重而已,而如若她穿了,便觉奇痒无比。时间越久,她行动得越多,衣裳与肌肤摩擦 ,便会越觉痒,仿若百蚁钻心,终会让她一股脑地暴发出来。

我知道她自一坐上马车开始,便保持身躯不动,尽量减少衣物的摩擦,但既是祭祀大典,又怎么能不磕头受礼,颂经合十而唱?

她的异样,已引起了其中一位司仪长老的注意,在我们周围团团而转唱喏领经之时,便不时地不顾礼仪地打量她。我暗自留意,心想正如夏侯辰所说,打草了,才能惊蛇。

所有的一切,便要在今日祭祀典礼之时完结。

香烛燃烧的味道愈浓,我已然微微感觉香熏得有些刺眼,“初献礼”已接近尾声。接下来便是司仪们准备“亚献礼”,而我们则由人领着去小禅房略事休息。我由素秀扶着从蒲团上起身,只略感疲惫而已,而皇后,却几乎由两名侍婢拖着才起得身来,夏侯辰看见,便皱眉道:“皇后,可否身体不适?”

她摇头,勉强作答:“臣妾跪得久了,脚便有些麻痹了。”

夏侯辰便道:“下面的仪式可不能出半点儿差错,朕再不能让百姓看笑话了。”

我见到皇后面孔煞白。她自是知道夏侯辰潜台词的意思,他的头一个皇子已让天下人看了一个笑话。虽无实证,但大家都知道一切源头便是皇后。若皇后再出差错,便会让他忍无可忍。

即便她是本朝最盛的世家出身。

可她能控制自己的表情,控制自己的笑容,是否也能控制由药物制造出麻烦来的身躯?

我上前笑道:“皇上请放心,无论怎样,皇后娘娘都不会在此等重要场合有所差池的。”

她闻此言,眼神颇淡地望了我一眼,道:“若臣妾出了什么差池,独留妹妹一人在此,臣妾恐怕妹妹撑不下去。”

我垂手而立,“那是自然臣妾从未敢有此妾想。”

夏侯辰便带头先走,“这样便好。”

我们被带至侧厢房休息,今日的“初献礼”便算圆满完成。因祭祀期间仍须不吃荤腥,太庙便准备了精美的斋食给我们。

佛手三丝,兰花金针,如意豆腐卷等摆了满满一桌,桌上虽无荤腥菜看等特有的香味,却也清新淡雅,颇花了太庙主持一些心思。因身着冕服,广衣大袖,行动不便,便有宫婢试吃之后用银筷将食点夹入我们面前的盘子。当用膳之时,自有宫婢帮我们拢起袖子,以免弄污了服饰。

身上的冕服头饰,要到晚间才能取下,重虽重,但一切有人侍候,倒也不是太麻烦。

只是皇后坐卧不安的样子让人看了感觉好笑。她既是一国之母,自当保持端庄模样,行走时腰杆笔直,裙据不动,坐下之时便要端行正据,但我看她虽勉力保持着在凳椅之上的形态,却眼角微抽,显是忍得很辛苦。

我便向宫婢道:“皇后娘娘一向喜欢吃笋类,这佛手三丝中掺有笋丝,想来是皇后娘娘喜欢的,央了给她罢。”

宫婢央了笋丝放入皇后的盘内,她便谦和地笑道:“多谢妹妹了。”又问夏侯辰,“皇上喜欢吃什么?”

夏侯辰便指了那媒兰花金针,道:“这道菜菜名儿好,菜式更是朕喜欢的…

…”

她便喜道:“让臣妾夹了给您。”

原本她不必做此举动,自有宫婢代劳,但她既说了,便有宫婢上前为她拢了袖子。我张眼一瞧,广袖遮挡之处,可看见她手腕之上有一道道浅红的挠痕。她似有所觉,手一缩,那一道道浅红的挠痕便又被广袖遮住了。

她夹了一筷子兰花金针,欲站起身来走到夏侯辰的身边,却不知为何,手一颤,筷子一松,那筷子菜跌在了菜盘子里,散得四周围都是。

我心中暗笑,另夹了一筷子给夏侯辰,“皇上,还是臣妾来吧。皇后哪里做得了这等粗活?”

夏侯辰便浅浅一笑收了,“还是你这粗使丫头合朕的心意。”

我便倚在他身边扯了他的袖子,“皇上,瞧您说的,臣妾既是粗使丫头了,那皇上岂不是粗使长工?”

我拿眼暗暗观察皇后,却见她脸上忽青忽白,一时僵在了席间,筷子犹举在半空之中,良久不曾放下。

我知道夏侯辰在逼她,逼她撕了娴雅的姿态,逼她采取行动,逼她忍无可忍!

用不着任何言语提示,我便与夏侯辰配合了起来。

她忽地道:“皇上既有了妹妹,想必用不着臣妾侍候了,那臣妾便去禅房呆着,念佛经以求上苍保佑我朝, 皇上您看可好?”

我忙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您请放心,皇上有臣妾在身边,必出不了什么差错,皇后若是累了,便去禅房休息吧。”

她终于由身边宫婢扶了出去,没有她坐在席间,夏侯辰便屏退了下人, 在席间沉默了良久方道:“朕所做的一切,你可明白?”

我点头道:“臣妾一切皆明白, 臣妾会助您达成心愿!”

他手里拿了一双筷子,听了我的话,忽地将那双筷子丢在了瓷碟上,瞪着我,“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我见他又闹起了别扭,朕也不说了,还“我”了起来,不明所以地也瞪了回去。

他刚才丢筷子的力气甚大,弄得桌上的菜肴东飞西溅,佛手三丝便有几根飞到了兰花金针上边,很是不妥。

我迷惑道:“皇上,您所有的一切臣妾皆明白的呀,所以臣妾才会帮你。你所作一切皆为了铲除佞党,臣妾难道说错做错了吗?”

他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广袖甩在凳椅之上,差点把凳椅给拖倒了。我忙跟了过去,虽然穿了如此的衣服走得不快,倒是在他出门之前问了一问:“皇上,您是这意思吗?”

他回眼一瞪,目似冷光,没理我,走了。

等我赶到门边,却见他宽袖大氅地走在木制的长廊之上,康大为躬着老腰在后面跟着,边走边劝说着什么,隐隐传来凡句:“皇上…您又跟…?”

我心道,伴君如伴虎,如是而已!

一连走了两个,剩下的我自己吃!

当晚便睡在了太庙之中。皇室庙宇自是不同凡响,屋字众多,早派人详加排查打扫干净了,铺上了锦被,台凳皆铺上绣品。太庙房宇建筑本属精良,虽与皇宫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属上乘之作,加上太庙树木参天,幽静异常,自有和皇宫富贵不同的气氛。

将身上的冕服除了下来,再除了凤冠头钗,穿上便服,用太庙的井水煮水沐浴,倒带了满身佛香,素秀解了我的头发,帮我轻轻地梳着。我闭目养神,心里想着白天的一幕,心想这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算得上是一个聪明机智的人了,可每每到他面前便碰了壁,难道我领会他的意思领会错了?

落子终成破局,鱼死必得网破

正思量间,却感觉头皮一下子被刮得生疼,我不由惊呼了一声,骂道:“素秀,你晚上没吃还是怎么的?”

素秀却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背后来到了我的身边,喃喃地道:“娘娘,不是奴婢… ”

我转过眼望见了她,奇道:“你在这里?那在我身后扯我头皮的,又是谁?”

“是朕…”我身后有人闷闷地道。

“皇上…?”我惊得欲起身,不想又被他扯住了头发,一下子跌到凳子下面。想想我的头皮几次三番有事,皆与他有关,如今我既已不甚怕他,便不由道:“皇上,您喜欢玩臣妾的头发?”

头发一下子被他甩下了,搭在肩头腰际,有一些披到了颜前,挡住了前颜,连嘴里都弄得全是头发。我伸手拂开遮挡在额头的头发,发现菱花境内的他,眼神越发的莫测起来。人影映在镜中,仿佛镜中之花。

他沉默半晌,才转过身去,坐在椅凳之上,伸手接过素秀递来的茶,饮了一口,道:“近几日,你可得小心着了。”

我点头应是。不用他说,我也发现了古怪之处,祭祀虽说是守备森严,但总有感觉有些可疑人等已经深入了内部,想必他是想尽快解决这一切,于是张开了一张大网。

见我不再问他具体的,他便知道我明白了,于是叹道:“有些事你倒当真清楚得很。”

我反问道:“皇上认为臣妾有些事便不清楚?”

他极古怪地朝我一望,便不再说话。我则如坠云里雾里之中,直盯着他瞧,静等着他的解释。哪知他却不解释了,站起身来便往门边走。他穿了一件便装,质地看起来极为柔软,行走之间布料便贴在身上,极为生动好看。我一恍神,他便走到了门边,我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皇上,您不说,臣妾怎么清楚明白啊?”

他从鼻孔之中哼了一声,匆匆地走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衣角的玄色布料在门边一闪便消失了。

我呆站在屋中央怔了半晌素秀轻声问我:“娘娘,歇了吧?”

我这才恍若从梦中惊醒,道:“歇了吧。””

第二日正当吉时,便是“亚献礼”了。我早早地穿戴好了冕服凤冠,等待庙祝带路前去大殿祭礼,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便有些急了,叫素秀前去查看。我的居所,是一个独门的院子由夏侯辰派了侍卫守着。她未出院子,便惊慌地退了回来,向我禀告:“娘娘,外面不知为何,被许多的侍卫守着了。”

我一惊,想起昨天的种种迹象,便想走了出去看一看。哪知刚走到院子里,便看见康大为匆匆地走了进来匆匆行礼并向我禀告:“娘娘,皇上要您在院子里稍作等候,祭祀典礼稍后进行。”

我便问道:“康公公,外边出了什么事?如此一来,可过了吉时了。”

康大为道:“娘娘,没什么大事,有凡名盗匪半夜闯了进来,有皇上坐镇处理呢。您且安心。”

我仔细望了望康大为的脸色,见他一派的镇定淡然,但我是深知他的,他越扮得若无其事,便越是有事。我知道从他嘴里得不出什么答案来,便旁敲侧击道:“康公公,要不本妃和皇后待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康大为笑道:“娘娘,您的守卫是皇上专门派了守护您的,自和皇后的不同,娘娘,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我心底便明白了,道:“既如此,本妃这里便没有什么事了,公公自去忙吧!”

我猜得没错,康大为虽然表面上故作镇定,可心底却着急着呢,听我如此一说,拂尘一摆,便向我施礼告别。

院子的门自然叫人紧闭了。我听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周围静得可怕,仿佛雀鸟蚊虫的声音都没有了,在参天古木的笼罩之下,整个院子仿佛被人遗忘的孤岛。

我看清了素秀与其他宫婢不安的神情,虽然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安如泉水般渗漏,却还是对素秀道:“既如此了,本妃肩膀有些微酸,你来帮本妃捏捏吧。”

素秀等人见我如此镇定,各自互相望了一眼。定了定神,素秀便走了过来帮我捏肩。

室内空气沉默而凝因,却少了一些慌乱。我知道,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唯有在此默默地等,我帮不上夏侯辰什么,唯有不叫他分心而已。

我太了解他了。他特地叫康大为来安抚我,说明外面的情况非常严峻。我唯有静静地等待,不给他添乱。

一缕燃香袅袅升起,檀香的味道清淡而不攻鼻,能使人神精放松。我虽表面上神态怡然,实则脑内正急速地思考着.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如临大敌?

我隐隐猜到了一些,却不敢想下去。

康大为轻描淡写的几个匪盗,不能稍解我心里的紧张与疑惑。

所以,当几重院子外的敲门之声隐隐传来之时,素秀她们尚不觉得,我便一下子从矮榻上站了起来。

素秀的拳头尚举在半空之中,问我:“娘娘,奴婢可是力太重了?”

我摇头止住了她,倾耳听过去,便听见院子里传来隐隐的人声。不知为何,这时我却想起了宁惜文那时说的话:姐姐,你不知道么,从小,我的耳目便比旁人聪敏。

我想,她不是耳目比旁人聪敏 ,而是那时的本能让她耳目变得灵敏。此时,素秀她们尚未听见,我却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

熟悉得让我几乎不想听下去。

“本宫来看看她…便不行了吗?”

“皇后娘娘,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接着便是刀枪相撞之声。

我便知道避无可避,道:“素秀,随本妃去迎接皇后娘娘吧。”

我带头走出了大厅,来到院子中间。凡重院门之外,我看见她娉婷而来,肩披金色霞帔,身着大红的冕服 ,头戴凤冠,鬓插步摇,装扮隆重,正是大典祭祀之时的打扮。

与她随行的,便是她的宫婢随从,还添加了几位面生之人。

她霞帔上的金线反衬着阳光,耀得我的眼略有些疼。她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切和蔼,却略带了些讽刺意味。

我迎了上去向她行礼道:“皇后娘娘怎的不在自己院子里等着,难道是看中了妹妹的院子清凉不成?”

那几名陌生人已然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四周围住,而我的身边,唯有一位粟娘而已。

她见我镇定自若,倒有几分佩服,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都看不到妹妹惊慌失措的面孔,倒是本宫一大遗憾。”

我轻轻地笑了:“本妃本来出身贫寒,年少之时便什么都经历过了,几次差点儿死于非命,因而对我来说 ,一切皆视为平常。”

皇后走到我的身边,仅离我几步远。我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那是高昌国的胭脂发出的香味。

她仔细凝望着我,叹息道:“妹妹果真与众不同。从贱民之中爬了起来的人,果真不同。与皇上不同,与本宫不同,与其他妃嫔皆不相同,难怪皇上如此着迷!”

她一迭声地说着,语速又快又急,仿若挟雷鸣之势袭向了我。

我们俩已站得极近,我却又上前一步,笑道:“皇后认为本妃与众不同,可本妃却不知自己不同在何处。皇后倒说给本妃听听,本妃有什么让皇后如此注意的?”

她回眼望于四周,笑了出声:“你们这些奴才们看看,她居然追问本宫她有何不同之处?她逼得本宫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反倒逼问本宫自己有何不妥?”

我轻声道:“娘娘恐怕是自己逼的自己吧?”

她端正平和的脸露出一丝疯狂,眼内俱是恨意,望着我,仿佛望着几世累积的敌人。她已丝毫不掩饰对我的恨,彻入心骨。

“本宫从来没有这么费尽心力地去讨好一个人,讨好便罢了,却得不到他丝毫的回报。他虽尊我为后,可眼内却丝毫没有本宫的存在。只要你在近旁,他的视线总围着你,可本宫在意的东西,你却毫不在意。记得本宫入宫来没有多久,你便巴了上来,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的,却有宫人报我说,师媛媛侍寝的那一晚你被召了去,说是绣裙什么的, 可事后,他却到了兰若轩。我亲眼看见你穿过我寝宫前面的那条小径,急急地赶去了兰若轩。我还亲眼看见皇上便躲在一棵花树后面,面露浅笑地看着,欣赏着你的狼狈。虽在黑暗之中,但天上的星辰仿佛碎钻般地落于他的眼中,那样的明亮。自那个时候起,我便知道,我在宫中最大的对手,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