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长天用力踩。
我这不就醒来了吗——珍贺正打算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
“醒来!”
“醒来!”
“醒来!”
被四大天王狠狠踩住,珍贺因痛而醒来。
回过神后才察觉,自己睡在房内卧榻,置身寝被之中。
“醒来了吗?”
有声音传来。
令人惊讶的是,四大天王真的围立在卧榻四周。
“啊,真是悲哀。”
持国天扑簌扑簌地流泪。
“啊,好不甘心。”
多闻天脚踩地板。
“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广目天的牙齿嘎吱嘎吱地作响。
“你难道不知道羞耻吗?”
增长天斜睨着珍贺。
“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珍贺问。
“啊,你不知道什么事吗?”
增长天响应。
“看着自己的心,就会想出来了。”
冷不防,广目天突然伸手插入珍贺胸中。
随后,拉出了心脏。
“看吧。”
多闻天开口。
“你不知道吗?”
持国天问。
心脏就在眼前。
正在跳动着。
“你要我把它攥坏吗?”
广目天紧握手上的心脏,珍贺胸口立刻难受起来。
“怎样,很难受吗?”
“我们也很难受。”
“很难受。”
“很难受。”
珍贺面前,四大天王因痛苦而扭动身子。
“真正该授得密法的人,不能得授灌顶。”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大悲!”
四大天王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以拳拭泪。
“全都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要去地狱吗?”
“要去吗?”
广目天伸手,将珍贺的心脏塞人他的口中。
“还给你。”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你好好想一想。”
“好好下决定。”
然后——四大天王消失了踪影。
此时,珍贺真的醒过来了。
是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
啊,刚刚原来是一场梦——珍贺如此想着。
然而,隔天早上,和寺内的人见面,“这是什么?”
那人指着珍贺的额头问道。
慌张揽镜自照,原来珍贺额头上写着“大悲”两个字。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珍贺对空海说:“贫僧错了。现在我相信,您才是最适合获授密法的人。”
珍贺真心地说道:“如果青龙寺有人说你不适合当密教八祖,贫僧将劝说那人,是他镨了。”
语毕,珍贺对空海三拜、四拜而归。
终卷之章 长安曼陀罗
一
空海在青龙寺接受灌顶,此时,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万变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龙寺接受传法灌顶——久病的顺宗皇帝下诏: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
据此,顺宗让位,由皇太子李纯继位。隔年,年号也将由永贞改为元和。
空海入唐期间,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宫廷人事大幅度调整。
实际掌握宫廷大权的王叔文和王坯两人,均遭左迁。
王叔文左迁为渝州司户,王坯则为关州司马。
两者皆属僻远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迁者,非仅此二人。与两人较接近的文官,也被贬为地方剌史。
以空海周遭来说,刘禹锡降调至连州,韩泰贬至抚州,柳宗元则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自古以来即行之有年的作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听说是邵州——”
“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响应。
不知如何隐藏、掩盖,柳宗元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
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
“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松了一口气?”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
“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
“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三天后。”
“王叔文大人呢?”
“已经出发到渝州了。”
“是吗?”
“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
“感谢?”
“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作。”
柳宗元望向空海,说:“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
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大唐帝国之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
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露,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
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
“幸运?”
“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
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
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二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