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
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
“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
“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
“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
“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
“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唵。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
“没想到如此严重——”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祟。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
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
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
“我将会怎样呢?”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一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