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怪法?”
“因为我急着方便,随意抓了个方向,就往里头乱闯,问那女人茅厕是不是往这边走时,那女人慌忙追过来,说不是——”
“然后呢?”
“那时,我瞄到里头的房间。房内有个香炉般的东西,布置得像是胡人的祭坛。”
“喔?”
“还有个巨大无比的俑。”
“俑?!”
“是,正是俑。”
所谓“俑”,就是木偶。
也有以陶土——也就是泥——烧制捏塑而成。替代殉死者,与王侯公卿或皇帝的尸体,一起埋葬在坟墓里。
“是个巨大无比的陶俑。比我们还要高大许多。那是个兵俑,因为穿着战袍。”
汉子不太流畅地说出这些话。
大猴的手指一直用力扼按他的喉头和下颚,以致他只能边喘边说。
每逢那汉子支吾其词,大猴立刻使力加压。
汉子也就不得不再继续说下去。
整个讯问过程都是这样。
空海接着又询问了一阵子,汉子嘴里却已经吐露不出更新的事情来了。
“可以了,大猴,把他放开。”空海说。
“可以了吗?与其事后留下一堆麻烦,不如就把这三个家伙给埋在这里?”
大猴直截了当地说。
汉子一听,立刻发出含混不清的哀鸣。
“不,不用了。”
空海摇摇头,对汉子说:
“你听好。你们都被那女人骗了。其实我们是奉皇上密旨而来。方才听了你的一番话,感觉很有趣。因此,我就不追究了。今晚的事,千万别对别人提起。更何况,我们根本什么也没做。只是偶然在这里碰上你而已。你若要提今晚的事,也只能说,我们什么都没做。知道吗?”
“知、知道了。”
汉子结结巴巴应声。
空海以眼神示意,大猴终于松开手。
汉子慌忙拾起掉落的剑,踢了倒在地上的同伙各一脚。
另外两名汉子,这才总算苏醒过来。
虽然脸上挂了重彩,手脚幸而无恙。
汉子们一边呻吟一边爬起来。
三个人动作缓慢、狼狈地离开此地。
“那么——”
空海低声说道,
“我们继续我们的工作吧!”
说毕,看了白乐天一眼。
“如何呢?白兄。若是改变心意,现在回去也无妨,或者在这里等我们也可以。不过,若心意未改,那就一同前往吧。”
“当然一同前往。既然来到此地,岂有回头的道理。只是,稍后可否请将详情说给我听呢?”
白乐天脸上稍稍泛红地说道。
“当然可以。白兄,能说的事一定都说给你听。”空海说。
六
点上灯火了。
持着熊熊火把的大猴走在前头,一行人开始在槐树林子里攀爬。
槐树新芽的香味溶解在夜气之中,每次呼吸,就是一阵扑鼻芳香。
虽然看得见隐藏树林间的月亮,但一走进林子,若没有灯火还是举步维艰。
这才点燃了事前准备好的火把。
大猴后面是空海,接着是逸势,最后才是白乐天。
“喂,空海。”
逸势从后方向空海搭话。
“怎么了?”
“照这样继续走下去,我总觉得,好像陷入一个深渊,感觉愈走愈深。”
“没错。已经陷进去了。”空海说。
“去你的。空海,我可不是为了想听你说这种话才这样说的。我想听你对我说:没那回事,不必担心。”
逸势这番话,让空海开心地笑了出来。
“我实在很羡慕你的个性。”
逸势以铁锹当拐杖往上爬。
走在前头的大猴,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空海喊道。
“蟾蜍…”
大猴身子闪到一旁。
空海站到他身边。
确实是蟾蜍。
倾圮的梯道上,有只用后肢直立的蟾蜍,睁着暴突的双眼,瞪视着空海一行人。
这只蟾蜍,在大猴手中火把映照下,看得出满身疙瘩,以及浮现斑点的黄色腹部。
红色火焰,将其腹部和背部映照得晶晶亮亮。
而且,那蟾蜍,一副出征士兵般的打扮。
头戴一顶小钢盔,身披铠甲。腰部还悬挂着一把剑。
看着看着,那蟾蜍当下竟拔出了腰剑。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蟾蜍发出高而细的叫声。
“前往贵妃的坟墓——”空海说。
“前往坟墓干什么?难不成想盗墓吗?”
蟾蜍挥舞佩剑喊道:
“滚回去!”
黑暗的树林中,响起同样的叫声。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仔细一看,相同的蟾蜍喧哗地从森林中走出来。
因为身体小,叫声虽很高昂,若不仔细听,也只能听到唧、唧的鸣叫声。
空海后方的逸势、白乐天,也挨过身来想一探究竟。
“空、空海,蟾蜍在说话。”
“是在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
“所以——”
空海看了蟾蜍一眼,
“蟾蜍大人,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喔。”
蟾蜍应了一声后,说:
“我们是看守墓园的。”
“空海先生,太麻烦了,干脆一脚把它们都踩死算了。”
大猴轻轻把脚往前一踏,那蟾蜍突然变得斗大。
再跨前一步。
众蟾蜍变得更大,竟像一只猫那么大了。
“啊!啊!怎么回事?这些家伙竟然变得这般大。”
大猴惊叫起来。
“不要被骗了,大猴。知道吗?千万别跟这些家伙再说话了。让我来吧!”
空海语毕,跨前一步,伸出右手,一把抓住猫般大小的蟾蜍。
抓到手后,猫样的蟾蜍立刻恢复原来大小。
空海以左手从蟾蜍背后撕下纸状的东西。
蟾蜍身上的盔甲,立即消失了。
空海丢出手中的蟾蜍,果然只是只普通蟾蜍而已。
那蟾蜍慢吞吞地消失在树林之中。
空海继续同样动作,五只蟾蜍都恢复原状。
空海的左手里,留下了六张纸片。
“那是什么纸?”逸势问。
“不知谁用这纸,在蟾蜍身上施咒。”
“会是谁呢?”
“不晓得。”
空海摇摇头。
大猴、逸势和白乐天,凑头望着空海手中的纸片。纸上写着字。
“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白乐天伸手接过纸片。
身口意招魂
纸上如此写着。
“这是——”白乐天问。
“身口意,是佛家语,招魂就是招来魂魄。”
空海说:“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空海仰望阶梯上方黑暗之处。
也许是起风了,上方黑暗之处,不断传来树梢沙沙杂声。
“不知我们能不能平安走到上头?”
空海犹如置身事外一般地笑道。
七
好不容易才抵达顶端。
“喂,空海,终于到了。”
逸势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生硬。
周围满是槐树林,昏昏暗暗,头上只听到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月亮被云吞下又吐出来时,月光会微弱地穿过树梢映像下来,以及逸势和大猴手上的火把之外,可以说,四周一点亮光都没有。
每当风吹动火把时,火光所映照出来的影子,便摇晃得更加厉害。
彼此脸上所浮现的暗影,也随着火光的摇动而闪晃不已。
“大猴,那就是贵妃的墓地了。”
空海指着墓碑对大猴说,
“你用这把铁锹朝石碑底下挖挖看。”
大猴接过铁锹,用手紧握,抬头看着墓碑。
那是和大猴高度差不多的花岗岩墓碑。
“空海先生,若要挖掘墓碑底下,这碑可实在太碍事了,可以稍微移动一下吗?”
“不,大猴,等一下。”
说这话的是逸势。
逸势望着空海说:
“空海,现在就要开始挖掘坟墓了,对此,你好像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再怎么说,这毕竟是贵妃的坟墓。你又是僧人。挖掘之前,给贵妃念段经如何呢?”
听逸势这么一说,空海回道:
“你说的没错。我糊里糊涂竟忘了此事,你说的很有道理,逸势。”
“忘了?”
“嗯。对死者而言,念经什么的其实没用,因为已经接收不到了,但若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为生者念经,也不坏。”
“什么?!对死者而言,念经已经收不到?空海——”
“是的。”
“真是这样吗?”
“本来就是啊。所谓经文,是为生者而念的。”
空海断然地说。
“看到你那自信满满的脸,我竟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不管如何,总之,你就念段经吧——”
“逸势啊,你的说法才是正确的。我经常疏于这些俗事。不,应该说老是忘了。”
空海和逸势是以倭语交谈的。
白乐天和大猴,对于空海和逸势的倭语会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旁听而已。
不久,空海跨前一步,面向贵妃墓碑,双手合十。
空海口中传出低沉而有韵律的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