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明白。”逸势回答。
“喔!那好像就是刘云樵的宅邸。”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刘宅前。
四周环绕着围墙,正面有个门。门扉半掩着。
仰头一看,门檐上好像有片乌云,朦胧地蟠踞着。
从门缝里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长的野草,到处蔓生着。
“总觉得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势低声嘟囔着。
逸势也敏锐地感觉这宅邸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要不要在此等着?”空海说道。
“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也要进去。”逸势说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将门推开。
“走吧!”
于是,空海和逸势就这样踏进了刘云樵的宅邸。
庭院里杂草丛生。
当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则是从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
高大的槐树、木犀树伫立其间。
房舍的阴凉处,可以见到宛如柳树及夹竹桃的植物。
虽然,春日的阳光灿烂地往下照射,阳光的温度却好似传不到地面。空气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在屋顶的稍高处就变了个样子了,就是这种变样的阳光照落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肌肤。
怪的是,这风宛如带有刺刺的触感。
“这样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势说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逸势转向空海。
“你看那里。”
空海以视线示意某处。逸势转头望过去。
高大的槐树下,有个女人无声无息伫立着。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皮肤白晳的女人。
“有个女人…”逸势边吞口水边说道。
伫立在杂草当中的女人,头微微倾着,嫣然带笑。黑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
“过去吧!”
空海说着,就踏着悠然的脚步,往草上走去。逸势跟随其后。
走到女人面前时,逸势差点惊叫出来。
“看!你看!空海——”逸势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势想说什么,空海早已了然于胸。
有一只猫,卧在女人的头上,以绿色的瞳孔,凝视着空海和逸势。
看起来好像盘得高高的头发,原来是这只黑猫。
“久候大驾。”女人红唇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脸上涂着白粉、双颊上抹着腮红。看来是费不少功夫,好好打扮了一番。
逸势感到非常惊讶,立刻猛吞口水,告诉自己:不,不要被骗!
——所谓久候大驾,没有的事。逸势要自己如此认为。
“真是失礼。”空海从容说道。
“因为昨夜才知道你们今日要来的事,光是打扮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没能准备丰盛的酒菜——”女人说道。
“请不必如此费心。是我们不请自来的。”
空海说完此话,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间,女人头上那只猫,一语未发。只是默默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请——”
女人好似在催促空海和逸势般,自己先走在前头。
从可以闻到腐败味的玄关进入屋内。走过阴暗的木板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垫子,上面摆着简单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盘子上,摆放着不知用什么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盘子和筷子。
待空海和逸势坐定后,那女人坐在两人对面的位子。
并坐的空海和逸势的左手边,可以看到庭园和方才女人伫立的那棵槐树。
“来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请微量即可。”空海说着,握着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垫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内。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空海的酒杯斟毕,女人看着逸势说道。
“如何呢?空海。”逸势瞥了空海一眼说道。
“稍喝些,无妨。”空海说道。
逸势默默把酒杯往前摆。斟毕,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饮一下。三人都只是轻轻触一下嘴唇而已。如此,仪式结束了。
“唐语说得真好。”女人轻启红色湿润的嘴唇说道。
“是。”
“倭国,也有如此的酒吗?”女人问道。
所谓唐语、所谓倭国,看来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势从日本而来。
“没有。”空海答道。
“听说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书法造诣相当高明。”女人徐徐说道。
女人的含意,明显是在告诉两人“连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无足挂齿。被贵国的人如此说,只觉得汗颜。”
“您太谦虚了——”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紧看着空海。
女人头上的黑猫,依然未发一语。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
听起来像普通对话,其实不普通。宛如进入异样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为何来访?”女人问道。
“没什么事。”空海说道。
“没什么事?”
“对。只想和您说说话才来的。”
“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只要能和您说话即可——”
“当真?”女人问道。女人的目光,显得无神。
“当真。”空海答道。
“谈些什么好呢?”
“谈些有关宇宙的事,如何?”
“宇宙——吗?”
“对。”
空海答毕,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风趣啊!那么就来谈谈宇宙吧!”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开始一段奇妙的宇宙问答。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
从东海小岛国而来的留学僧沙门,和刘云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谈出这段有关宇宙种种的对话。
有时谈佛法,有时谈玄道之理。
有时空海问、妖怪答;有时妖怪问、空海答。
橘逸势,只是安安静静端坐聆听。
两人的谈话,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各说各话,话题千变万化,不知会停在何处?
譬如当女人问道:
“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大之物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语吧!”
“何故?”
“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纳在以‘名’为器之内。”
“有无法以言语命名的大物吗?”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说明的当下,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小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大之物当属言语。”
“那么,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何?”女人问道。
“那也是言语吧!”空海答。
“为何?”
“无论多小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能以言语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语命名,是否有能从言语这细网溜过之物呢?”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从言语这细网捞起来途中,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大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言语。”
又譬如,空海问女人:
“美和丑,是否存在世间呢?”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因为这不过是人类特属的言语之一。要非人类特属的言语,也就是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才可能存在世间。”
“所谓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所指为何呢?”
“首先,就是数字。另外,有坚硬、柔软、冷、热等,还有用法精准的大或小。”
“能否说明?”
“人类特属的言语,不具普遍性。诸如美、丑,即是如此。喜爱、厌恶,也是其中之一。”
“能否进一步说明?”
“譬如:两块石头相比较时,哪块硬?哪块软?哪块大?哪块小?无论是人类,还是虫兽,答案必定都相同。总而言之,坚硬、柔软、大、小等言语,不正是表达天道?”
“请继续说明。”
“两朵花比较,有人会说这朵比较美,也有人会说这朵不美,因为美是不具天道的言语。若是具天道的言语,应该是这花有四瓣、那花有五瓣;这花是白色、那花是红色等这种表现。譬如:两朵花比美时,有人会说这朵美,有人会说那朵美。答案因人而异。若是虫兽,也能回答美丑的问题,其答案必定和人类又不相同吧!或者所谓美丑的问答,根本就不存在它们当中。”
“美和丑,当真不存在于宇宙吗?”
“不存在。宇宙之间,不存在着这种言语。若是有的话,那也不存在于宇宙,而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诸如此类的对话,就这般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
如此的对话,持续一阵子之后,呵、呵、呵的低笑声,在整个房间内响起。原来是女人头上那只黑猫在笑。
“真是一个风趣的人啊!空海——”
那只猫,张开血盆大口,说着人话。
“许久不曾如此畅谈。”
那只猫,露出洁白而光亮的锐牙说道。
“如何呢?”猫——妖怪说道。
“何来如何呢?”
“让我如此畅快,我想回报一下。”
“回报?”
“让你抱这女人。”
“妥当吗?”
“妥当。”
“不过,我想婉拒。”
“她可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叫声好,又会扭屁股。”
“很遗憾。”
“厌恶女人吗?”
“因为我是一个为佛法而生的沙门。”
“你这和尚,亏你还说得出来。”
呵、呵、呵,妖怪笑着。
“喂,空海。”妖怪说道。“该说出真正目的了吧!”
“真正目的?”
“为何来此呢?”
“为谈论宇宙而来——”
“就此归去吗?”
“希望能就此平安地归去——”
空海若无其事说道,突然从屋顶传来响声。整个屋子的梁柱发出断裂声,天摇地动。
“若不让你归去呢?”
“是啊!该如何呢——”
瞬间,断裂声停了,也不再天摇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