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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厨子望着大家。

“厨房以前就放了一个水缸,这勺子是用来舀水用的。已经用了大约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现裂痕,舀水时往往会漏掉。因此,换了个新勺子时,我随手就把旧勺子往窗外丢了。”厨子如此说。

空海弯身捡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说道。

“所谓器物,只要经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会出现。”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寝,是我的乐趣。”

“由于太怀念往昔时光,已成精的勺子才会化为人手出现。”

“那,要如何处置这勺子才好呢?”厨子问。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应该和人同等看待。”

“您的意思——”

“和人一样,或烧掉、或埋在土里,再诵上一段经即可。”

简单扼要说明后,空海又露出微笑。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在马车里,橘逸势边仔细端详空海边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洛阳,踏上赴长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这样直接打在屁股上。

“说我吗?”空海问。

“正是说你。”

“你常常如此说——”

“因为不可思议,才说不可思议啊!昨日方士的事、还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吗?”

“是吗?”

“空海啊!每个和尚都像你这般吗?”

“什么这般啊?”

“别回答得这么冷淡。”

“嗯…都一样吧!”

“一样?”

“和儒生一样。”

“听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会一样呢?”

“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这里的逸势也是一位儒生…”

“嗯。”

“同样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势,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吗?和尚也是如此。”

“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话。明白,其实又不真明白。”

“为何呢?”

“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事实的真相…”

“是吗?”

“人各不同,理所当然。而你说这理所当然之事,其实是打算欺瞒我。”

“绝对无意欺瞒。”

“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见过好几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位。”

“是吗?”

“说实话吧!空海。说实话,好让我安心吧!”

“说什么实话呢?”

“说你觉得自己特别的事情。你应该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才对。”

“哈哈哈。”

“好啦。连逸势我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般,不可能不这样想,不是吗?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像你这般的人却不觉得自己特别,我就会很困扰——”逸势坦率得令人怜爱。

“逸势很困扰吗?”空海笑道。

“困扰。”

“真是对不住啊!”

“若是如此,请直接说。但是,不要撒谎。”

“绝不撒谎。”

“你会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吗?”逸势问。

“嗯。”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如此干脆的响应,令逸势神情显得很泄气。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一会儿,逸势不以为然地盯着空海看。

“你骗人的技巧很高明。”

“我谁也没骗!”

“虽说没骗,我却觉得被骗得团团转。”逸势说。

说完后,又仔细端详空海。

果然是个奇妙的人。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对于逸势的注视,空海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在空海的内心里,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时相互矛盾,而这些矛盾却同时栖息在这男人的内心里面。

理智和野性。

高贵和下流。

圣和俗。

所有这一切生命的结晶体,都闪耀在这个男人的肉体之中。

这一切,时而相和、时而矛盾,甚至边发出倾轧、不协调的声音,在空海这人的肉体中,混沌地翻滚着。

“那就是函谷关!”

此时,前方握着马绳的男人叫着。

“哇!”

马车上的人,也叫出声来。

逸势、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马车外,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线上,可见函谷关耸立在青郁而险峻的山岳之间。

近山顶处,覆盖着皑皑白雪。

“翻过山岭就是长安啰!”逸势掩不住兴奋地说。

离开日本已经五个多月,一行人终于来到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长安的地方。

当时,连空海在内,想必每个人的视线都忍不住朝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山岳的另一边直直看去。

覆盖着白雪的山岳的另一边,正是处于烂熟时期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即会掉落的成熟果实。

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

第二章 暗夜秘语

长安有如一个大镕炉。

人种的镕炉,文化的镕炉,圣和俗、还有繁华和颓废的镕炉。

空海入唐时的长安,是世界无与伦比的大城市。

其规模,甚至凌驾西罗马帝国之上。人口约一百万。

其中有一万人——亦即每百人之中就有一人是异国人。

空海等从日本来的遣唐使一行人抵达长乐驿时,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长乐驿,位在长安前一站的停泊点,距离长安五公里。

旅人——特别是从外国而来的使节,都在此卸下旅装,换上正式服装后才进入长安城。

不过,并非立刻就能进城。

得在长乐驿等待大唐朝廷的指示后,才能进城。

同此十二月里,吐蕃、南诏的使节团也要入长安城。

空海一行人,登上长乐坡、由春明门进入长安。

一行人所被分配的宿舍,则是宣阳坊的官宅。

空海和橘逸势,终于住进长安之时,长安已有异象发生。

话说回来。

时间是在——空海等一行人还在福州,刘云樵宅邸出现妖怪不久之时。

八月——

满月之夜。

徐文强带着满足的神情,信步于田野之间。那是一片棉花田。

已经绽开的白色棉花,在月光下点点可见。

棉花田位于骊山之北。

现在,徐文强信步之处,放眼所见的棉花田皆为他所有。

每年这个时期一到,徐文强总爱在夜里,独自一人来到田间眺望棉花。

一边眺望一边思考。何时采收棉花?五天后?还是七天后呢?

边走边思考。如何处置这些棉花呢?能够换得多少银子?换成银子后,又该如何花用呢?

一边思考这些问题,一边信步而行——是他的一大乐事。如此一整晚也不厌烦。因为是夜里,且是满月之夜才不厌烦。

白昼固然也可以了解棉花长得如何。不过,棉花将如何流入市场、如何被使用、可以卖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如何花用等却是看不到的。

夜里,这些问题都可以获得答案。

徐文强的棉花,向来颇获好评。其中,又属这附近的棉花更好。

在此处走着走着,答案就都出来了。

棉花到底想在何时被收成?又希望如何被使用?这些答案都会在内心浮现。

徐文强认为,自己是为了聆听月光下棉花们相互交流的自言自语而来的。

倾听棉花的心声。自己只是依照棉花们的愿望去完成。

在还不清楚它们的愿望时,三晚、四晚,都要持续到这田里来。

今年会如何呢——

徐文强一边思考,一边信步而行。

月光下,斑斑点点的棉花白,徐文强看来有如闪耀着黄金光辉。

风,微微地吹。

似有若无的风,似乎吹动了棉花叶,又似乎静止不动。就是这样的风。

棉花叶和泥土的味道,已经完全溶入夜气之中。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

“喔…”低微的声音。

好像被微风吹动,叶子和叶子相互摩擦的那种隐约声音。

刚开始时,徐以为是自己多疑。然而,并非自己多疑,最初听到的“喔…”的声音还在持续着。

“喔…”

“喔…”

到处都响起同样的喃喃细语。

好不容易才听出这似有似无的声音,大概只有风吹动田里的叶子“唰”的声音的十分之一、隐隐约约的声音。这如同细语般的声音再次打进徐文强的耳朵。

“满月之夜喔…”

“满月之夜喔…”

细语般的声音又响起了。很明显地,和棉花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徐文强所谓的棉花声,好似充满某种力量,让他一走到这田里,就会感动到发现内心深处的语言。

现在,徐文强耳边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不出来可不成啊!”

“不出来可不成啊!”

“嗯。”

“嗯。”

“嗯。”

“嗯。”

掺杂着虫鸣声,“嗯”的回答声,此起彼落、响遍周边。

徐文强环顾四周。根本没有半个人影。好像草丛里的虫鸣,变成人的声音。

“何时好呢?”窃窃私语般。

“是啊!何时好呢?”有声音回答。

“那日的翌日好了。”

“那日的翌日吗?”

“嗯。”

“嗯。”

徐文强驻足聆听。到底谁在何处说些什么呢?这种事还是头一回碰上的。

虽然有些害怕,徐文强却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于是,他屏气竖耳。

“说是那日,那日到底是何时?”

“嗯。到底何时呢?”

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两个对话的声音。

“喂!七日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