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佛影喷声接道,“押解的差役,有三人在一路上根本没亮出身份,也不穿公服,就算在孟案发生之后,县衙也只公布牺牲了五名官差,在下真要向你请教,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

追命打了一个酒呃,道,“当晚血案现场,也许凶手生恐有漏网之鱼,曾逐一翻查过尸首,差役身上的公文和令牌,也被扯了出来,他当然知道押解的总共有几人了。”

“就算我值得怀疑,我也不过是你们怀疑的人之一;”石断眉指着七发大师、蔡旋钟、顾佛影等道,“他们也是可疑的人,你们没有理由断定是我干的。”

追命冷笑叱道:“石老幺,是不是你干的,你心里自是明白不过。”

蔡旋钟忽道:“他是有语病,可是,这里人人都可疑,你为什么认为是他?”

他顿了顿又道:“至少,孟大人说我的声音很像凶手,凶手的身形跟七发大师一样,而顾佛影手腕上的伤痕也与孟大人所说的吻合,我们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你错了,”顾佛影抨起袖子,左手在右腕上一抹,那道伤痕立即就淡了,再抹几抹,伤痕就奇迹般消失了,“我根本没有受伤,易容术虽骗不过明眼人,但要划道伤痕倒不是件难事。”

“所以凶手的身形并不像七发大师,”蔡旋钟恍悟似的道,“凶手的声音也并不似我。”

“你说对了。”追命赞赏似的道。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蔡旋钟道,“孟大人为何要这样说?”

孟随园淡淡地一笑。他的笑容似极度平静,又似极度疯狂。奇怪的是,世上的“两极”,往往非常近似,大奸与大忠,很可能成一体,至真与至假,有时候是同一回事,有人说人一直往前走,可能会走到后头,正如一直向左走,可能会到了右边的开头。孟随园的笑,就算两者皆不是,也是置身事外的一种淡漠。

没有人在全家被杀后,还能如此漠不关心。

蔡旋钟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到底是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

他现在才发觉,孟随园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曾激动过。

更没有冲动。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孟随园。”追命终于说。

“他不是孟随园,孟随园早已死了,就死在血案里,”追命说,“我找他前来,为的是要把握住一个要害:如果你们三人之中,其中一个是真凶,必定会知道,你们已亲手杀死孟随园,眼前这人,决不是孟随园。”

“所以三捕头跟我们约好,带了这位朋友来,说这一番话,使人人都被疑为凶手,他所胪列的疑点,诱使凶手提出血案现场的有力辩证;”顾佛影接追命的话题:“然后,其中又以我嫌疑最重,凶手自然巴不得落井下石,把我定案,必会拆破我人证上的谎言下——殊不知他在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正是露出狐狸尾巴之际;他在拆穿我的谎言的时候,就是他的谎言被揭穿之时。”

“因此,凶手是我;”石断眉慨叹也似的道:“我是凶手。”

“你杀孟随园全家,的确没有用过你成名的武器,但每个人都死法不同,手法太像你所为了,而你又太恶名昭彰了,”追命似也为他惋惜地道,“可是我们案子办多了,也有些积习,譬如:常以为越不可能的人,才是凶手,你太像凶手了,所以我最怀疑的反而不是你。”

“如果我刚才不是太多话,你还是不能肯定是我;”石老幺虽然没有眉毛,但眉心却皱了起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句话真一点儿也不错。”

“你既然已承认了,该我问话了。”追命道。

“你问问看。”石断眉道。

“你为什么要杀孟随园全家,连押解的差官都不放过。”

“就这问题?”

“还有,引我离开的蒙面黑衣人,到底是谁?”

“还有没有问题?”

“你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拒捕,我只好立即杀了你。本来你这种人就很该死,押上京师,更恐夜长梦多;二是就捕,我押你回京受审,不过,这一路上肯定不会平静”因为你的上级怕你走漏风声,势必要将你灭口,你的同伴也会设法救你;第三条路就是你能逃得过我的追捕。你选那一条?”

“你问的我都不答,但有三句话想说。”

“你说。”

“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最后阵中亡。”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忽然生起的一种兴叹。”

“第二句呢?”

“颜夕真是个漂亮的女子,可惜我得不到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在昨晚以后,这成了我心中的一句真话而已。”

“还有一句呢?”

“这句比较有意思:如果我死了,不知诸位里可有人仗义代转我胞弟石心肠一句话?”

“你说,我传达。”追命即道。

“我相信你,四大名捕一向言而有信。你只要告诉他:地久天长,四字即可。”石断眉不放心的又问:“你知不知道石心肠在哪里?”

“‘铁石心肠,天下闻名。自从‘铁、石、心、肠’四大高手为方邪真一人所败后,也只有令弟,敢一人独揽这个外号。”追命道,“就算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他也不算难,你在此时此际还记得这个胞弟,足见尚念亲情,这必然是句重要的话,我一定带到。”

“这不错是句重要的话,虽然你并不明白;”石老幺喟然道,“你有什么遗言,我也可以替你转到。”

“不必了。”追命豁然道。

“你以为你一定能胜我?”石断眉怒道。

追命捧坛痛饮。

顾佛影拿过蔡旋钟喝剩的酒坛,也仰首鲸吞。

石断眉脸色阴晴不定,额上眉影,忽隐忽现,对蔡旋钟与七发大师涩声道:“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蔡旋钟冷冷地道:“难怪你今天一上来就提过这个问题。”

七发大师搔搔短发道:“最近我的记忆力实在很坏。早上去过的地方,到晚上就记不起来。”

“我明白了。”石断眉居然也浮起了一个不屑的笑容:“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真的是好朋友,”蔡旋钟坦荡的说,“你一早就该直认不讳,才不致我们差些替你背黑锅。”

“现在这黑锅已摆明是我的了,”石断眉冷笑道,“你们当然谁都不必背了。”

“你说对了,也说错了;”蔡旋钟道,“黑锅是你的,我当然不捐,不过,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

那个假扮孟随园的人忽然往后退。

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退到了三丈之外,他才向追命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现在是你们的事,没我的事了。”

“不错,是没你的事了。”追命忽反问蔡旋钟道,“却怎么会有你的事呢?”

蔡旋钟道:“因为我们有约定。”

追命问:“你们?”

断眉石抢着道:“七发大师、蔡少侠和我。”

追命又问:“什么约定?”

蔡旋钟道:“杀你的约定。”

追命笑了:“你们要杀我?”

“有人要我除掉你,但我一向只找人决斗,不杀人,除非“除非你在比斗中,控制不住。”追命笑着接道,“所以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什么机会?”

“杀我的机会。”

“可是我只找你决斗,”蔡旋钟的手已按在剑锷上,“你很难拒绝的。”

追命忽然感觉到杀气。

动人心弦的杀气。

还有剑气。

割体而破体的剑气。

蔡旋钟的剑未出鞘,但比出鞘了的剑更逼人。

这柄剑极长,追命与蔡旋钟距离本有丈远,但蔡旋钟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击中他,根本不必移动脚步。

高手过招,多一步和少一步,足以分生死、定胜负;步法再快,也不如不必步法。

追命马上抱起酒坛子,呼噜呼噜的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