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元升拔出腰间的环首钢刀。刃脊上布满交错的凿痕。
寒光闪逝。头颅飞滚到数尺之外。狄斌侧身躲避从尸体断颈处喷出的鲜血。
葛元升收回钢刀,抓起地上的头颅,揪着顶上的长发把首级往地上猛摔。头颅颊骨狠狠撞击土地,闪亮的金牙连同几颗真牙齿,从死者紫青的嘴巴中飞脱出来。
狄斌愣愣地看了葛元升一会,才把那颗金牙捡起来,用衣袍下摆擦干净,收进腰囊里。
葛元升朝狄斌微笑。
两人跨上那匹无鞍瘦马,如风般在林间疾驰而去。
◇◇◇◇
在追迹「荫天下」于润生的传奇时,无可避免要以这座「猴山」作为起点。
在于润生五人栖身之前,猴山从来没有任何重大的历史意义。唯有一个民间传说:在第二次「平乱战争」爆发后不久——即于润生等人入山的六年之前——山里成群的猴子一夜间全部神秘消失了。
有的人附会说:谪星降世,猴儿避祸……
现在,除了山中确实不见任何猴子之外,谁也无法再证实些什么。
◇◇◇◇
「哇操,又败啦!」龙拜拨乱地上的棋子,大声嚷着:「不玩啦!没意思……」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齐楚,笑嘻嘻地收拾地上的棋子。他们刚才玩的是一种源自关外漠北游牧民族的棋赛,龙拜不久前才教会了齐楚,不消几局齐楚反倒在沙土地划出的棋盘上杀得龙拜弃甲。
「龙爷,这简直是五岁孩儿的玩意嘛。才用上那十来只棋子,棋路就那么几着……」齐楚讪笑的表情活像世家的贵公子。「……唉,蛮族终是蛮族……」
他转头瞧向山洞。
那是一个面朝东方、位于半山一座小谷上的洞穴,位置十分隐密。洞口前草率地搭起了破旧的布篷帐,帐外拴着两匹马。
于润生就坐在洞口帐篷下,托腮沉思。
齐楚急急回转头去,不敢再看于润生。不知是什么缘故,齐楚现在仍对于润生怀有某种莫名的恐惧。
——你欠了我们一条命。你要记住。
于润生这一句既像说笑又像认真的话,至今在齐楚的梦中挥之不去。
「小齐,教我围棋好吗?」龙拜边修整自己心爱的长弓边问。
「哈哈,免啦龙爷,你今年多大啦?没听过吗?围棋之道,十八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
「你呢?你成了国手吗?」
「我……」齐楚皱着眉:「……不是我自夸,要不是战争的话——」
一只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在齐楚的肩头上,唬得他整个人离地弹跳了一下,说话被突然打断,还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于润生冷冰冰的表情。
于润生坐到齐楚身旁,端详着这个棋呆子的俊秀脸庞。
「你读过不少书吧?」于润生拈起地上一枚白棋子。
「嗯……有一些……」
「你知道那一夜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齐楚的身体颤抖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龙拜却仍若无其事地修整长弓。
「因为……我们是……同袍吗?」
于润生摇摇头。「那是毫无意义的。自从那一夜开始我们已不是军人。」
他用两根指头挟着棋子举到齐楚眼前。「是因为这个东西。我想:一个逃兵身上为什么会带着这么精美的棋子!」于润生的神情这时才像雪融般,展露出阳光般的温煦笑容。
齐楚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样?」
于润生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龙拜说。
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山林间传来。
葛元升把长矛倒插在洞穴前,牵着瘦马拴到帐篷下。狄斌则把刚抢夺的那包干粮收进洞内。
「有多少?」于润生问。
葛元升伸出一根手指。
「看来山里的逃兵已给我们狩猎得差不多了。粮食要省点儿吃。」
葛元升从帐篷底下一个大木桶里掏水,洗净手上的血污。水桶是把大树砍下挖空制成,上面的布篷有一个小洞孔,能把雨水收集到桶里。
龙拜弹一弹弓弦,站了起来。
「我去打猎。」
◇◇◇◇
洞前空地上生起了营火,烤着龙拜打回来的两头野雉。
「差不多啦。」狄斌舐舐嘴唇,用匕首把熟雉的一边翅膀割下来,递给于润生。
于润生摇摇头。「是龙爷打的。先给他吃。」
龙拜蜡黄色的脸笑得灿烂,把翅膀一口咬进嘴巴里。「白豆,好手艺!」
狄斌无言微笑。「可惜没盐。」他继续把烤熟的雉鸟分割给其他人。
「白豆,别把油膏浪费了。」于润生说。
「嗯。」狄斌从齐楚手上接过一个小竹筒,把熟雉冒出的油膏收集起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吃着雉肉,边喝狄斌煮的野菜稀粥,一股暖意缓缓充塞肚子。
龙拜最先吃完,满足地仰卧在地上,观看明澄的星空。「很久没有这般自在了。总比军队里的口粮强啊。」
山野间一片宁静,只有虫鸣声和柴火爆出的清脆声音。
「今天我到山脚附近探察过了。」于润生忽然说。「陈家墩上还有营寨。你们行走要小心,千万不能下山。」
龙拜坐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归队?我们可是刺杀敌将的功臣啊!」
龙拜说这话时禁不住贪婪的表情:毕竟射杀万群立的一箭是他亲手所发。队目,不,即使是行统、路统这些军阶也唾手可得……
「龙爷,假如你要送命的话便下山去吧。」于润生斩钉截铁的话打断了龙拜的美梦。
「为什么?」龙拜不忿。他已不年轻了。三十一岁才等待到一个当官发迹的机会。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弃。
于润生在心中叹息:龙爷啊,到了今天你仍不明白所谓军队是怎么一回事吗?仍不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他当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甚至没有半点儿流露在表情上。
「平乱军主力已经离去,留驻陈家墩的军力不足三千——我略略点算过营寨的数目。齐楚,你想这代表了什么?」
齐楚愣了一会儿。他感觉这似乎是于润生对他的考验。
「我想……这么急忙抽调主力,意味着将在不久后有一场大战……」
于润生欣赏地点点头。「假若你是陆英风大元帅,面临一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你会把什么人留守在陈家墩作为戒备?当然是战力最弱的部队,建树最少的将领。这样的将领能够容得下我们这些挟功领赏的人吗?」
各人交互对视。
「会的,他会收容我们。」于润生的话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个将领会把我们收纳到自己的部队之下,好把诛杀万群立的功劳加到自己头上。等待邀了功、升了军阶后,他仍会让我们活着吗?」
龙拜额上渗出冷汗。
「更何况……」于润生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次刺杀。陈家墩之战,陆英风大元帅早已胜券在握。」
「那一夜……」齐楚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从山上眺视陈家墩火光旋转杀声震天的情景。
于润生放下手里的木碗,双手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双眼凝视火堆。
「是陆英风的战略。范公豪跟我们五千个先锋营将士,都不过是他手里一颗诱敌的棋子。」
齐楚无法合拢嘴巴。「什么?把……五千人当作一颗……棋子!」他想到棋盘上种种攻略。但那毕竟只是纸上谈兵,不是真正骨肉激撞的生死相斗。
齐楚豁然明白了一切:以五千先锋兵,引诱「勤王师」前部及两翼的军力深入陈家墩;同时陆大元帅则调度真正主力,乘夜轻装急行进击,以压倒性的数倍兵力围剿敌人……
这就是陈家墩之战的真实战况:陆英风确实以十二万大军分为八路,闪电吞灭了「勤王师」三万精锐。
——多么惨酷的战法。把简单普通的诱敌战术移用于大规模战略上,创造了一次完美的战例。
「陆英风不愧号称『无敌虎将』。」于润生眼神中混含了尊敬与嫉妒。「他不单闪电取胜,也在短短一天间完全稳住了陈家墩的军阵。后援的重装军赶来后,乱军再没有反击的机会。」
于润生的分析十分准确:「勤王师」主帅文兆渊望陈家墩而顿足,只好率领十万主力军移师西路战线;陆英风也应变迅速,立刻领大军西走关中「羊门峡」,只留下将领卢雄率三千余人驻守陈家墩。
于润生站起来,往水桶前掬水饮用。齐楚瞧着于润生的背影,心里不禁问:这个人假如能列座于将领高职,甚或投身「勤王师」的指挥层里,历史会不会因此逆转?
龙拜在默想。他一生中从没有思想过这些决断万人生死的事情,而只有对名位、金钱的模糊欲望。他现在想: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吗?陆英风大元帅。决胜千里之外。创造历史的英雄……
于润生的一席话改变了龙拜的思想层次。
狄斌也在思索。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争逐天下的大事。但现在令他心潮起伏的并不是这些事情与梦想,而是于润生这个人。刚才于润生分析战局时,狄斌并没有多细心倾听他所说的话。更引起狄斌兴味的是于润生说话之际的神情。那神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莫名地教人信靠的力量……
葛元升这时捧起一个木盆。盆里盛着刚才狄斌宰野雉时放出的鲜血。
葛元升张嘴就着木盆,大大喝了一口。喉结耸动。鲜红的一滴雉血滑落嘴角。
他把木盆递给齐楚。
齐楚双手捧着血盆,呆呆地瞪视鲜血表面凝固着的褚色薄衣。
「真的……要喝吗?」
「喝。」于润生重重地点头。「不喝便得死。」鲜血能够补充各种养分。他们很可能仍要藏匿在山里好一段时候。
「等会儿才喝……」齐楚放下血盆,捏着鼻子说:「我怕把刚吃下的雉肉都吐出来……」
五人在火堆旁哄笑。
◇◇◇◇
狄斌急促奔跑于山岩林木间,眼睛神经质地四方搜视,白皙的皮肤渗着汗水。
他正进行每天的山中巡逻,搜寻山上匿藏的逃兵。
陈家墩之战爆发前后,两军都有士兵逃进了猴山匿藏,等待远逃回乡的机会。有些在战斗前已脱队的逃兵大都准备较足,携着粮食和其他物资,他们对于润生五人来说是最宝贵的猎物。
狩猎逃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于润生没有说出口,但其余四人都了解:人类是比任何野兽更要危险的敌人。于润生决心不容许山里再有其他人类存在。
山林中生存的铁则就是:把还未发现自己的敌人先找出来,眼也不眨地杀掉。
狄斌拥有在山区活动的丰富经验:他的老家是一条倚山而建的村庄,大半村民都是猎户。狄斌的少年时代就在山岩和高树间度过。
他此刻飞身跃过一条大石缝,顺着前跃的势道,伸臂勾住一棵小树,身体以树干为轴心如风车旋转。手臂放松,他的矮小身躯轻巧地翻落在一片草坡上,霍然静止。他完全紧贴俯伏草地上,双耳不断耸动,静心倾听。
狄斌眉头紧紧皱着,腋下冒出冷汗。
——还在!
刚才一大段全速飞窜,又数次急促折转方向,竟也未能甩掉那无形监视。
——是人!在哪个方向?……
狄斌九岁开始便随同父兄上山狩猎,自小培养出在山野中的过人感应力:只要身处山林,五感功能都骤然增强,仿佛漫山遍野八方伸展交错的枝叶,就是一张广大的感应网,如触须般把他的感官向外接续伸延。
现在他却无法搜寻出那名隐匿的监视者。甚至也无法摆脱。
对方就像一头比山猫更擅长隐伏的野兽。但狄斌肯定那是人类。他有一种被狩猎的感觉。
狄斌突然听见,左方远处的灌木丛传来异响。
就在他瞧过去时,一块巨大如战鼓的岩石冲破灌木枝叶,像殒落的流星般疾速飞堕而来!
求生本能刺激下,狄斌四肢反应迅速如弹簧,推动身躯飞滚往一旁。
巨岩轰然坠落在狄斌原本俯伏之处,在草坡上爆裂为三段。
几颗小碎片反弹到狄斌胸膛,竟也令他隐隐生痛!
——这绝不是人类的力量!
狄斌惊怖的脸庞比平日更苍白。他顺着刚才横滚之势溜下草坡,再也不管皮肤被树枝和尖石划破,一口气从陡斜的石壁滑滚落一片密林,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
◇◇◇◇
暴雨在洞口撒下了一幅晶亮的水帘。
山洞内火光掩映。
「是人!」狄斌左额上有一块刚凝结的血痂,在激动的面容表情下再次破裂。「错不了!是人!」
「白豆,冷静下来。」于润生拍拍他的肩膀。
狄斌接过葛元升拿来的木碗,灌了一大口清水,呼息才渐渐平和下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四周。火上烹煮着一盆野土豆。
「白豆。」于润生说:「告诉我们那片山头的地势布置。」
狄斌点头。于润生语音中似乎带有某种魔力,消减了他心头的恐惧。
「就把刚才我遇袭的草坡当作中央腹地吧。」狄斌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北面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树林。西南方也有许多高树……」
齐楚拾起一根幼枝,按狄斌的描述在沙土地上绘画出地形。
「东北面有一块突出的山岩。高得很。」
「这儿吗?」齐楚用树枝指着地上一点。
「不,再往北一些……对了,是这里。」
龙拜抚摸着唇上的髭胡。「我躲在这块岩石上放箭,行吗?」
「可以。」狄斌说。「可是岩顶还是比北方的大树要矮,假如对方爬到树上,可能会先发现你。」
「南面呢?」于润生问。
「南、东两面都是鸟儿才飞得过的峭壁,没有路。西面便是我今早逃走的方向。怪怪的,那儿就只有光秃秃两棵大树,像门柱一样。中间只有三、四尺宽。」
齐楚握着树枝画个不停,整片地势却已深刻印在他脑中。「那么说……除了遁入北方树林深处,西方便是唯一的出口了?」
「西面是逃往山下的唯一出路。北面树林一直长到山顶。」狄斌语气十分肯定。
葛元升自始至终毫无表情。手掌却落在斜插腰间的灰布包上。
众人沉默着,只有拴在洞内的三匹瘦马发出轻嘶。
于润生起立,八只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一定要去吗?」齐楚怯懦地问。
「我们不先把这怪物找出来,『它』有一天便会找到我们这个山洞。」
于润生走到洞口,负手观天。修长的十指在背后互相紧扣。没有人看见,他那苍白的瘦脸上,一股淡淡的青色有规律地隐现。仰视阴雨天空的双眼里,流漾着异常的光采。
「猴山是我们的。三天之后,我们上去。只要『它』会受伤,我们便能杀死『它』。」
◇◇◇◇
关中,羊门峡。
重甲步兵在猎猎飞扬的旌旗底下巡梭。整齐排列的火炬烈焰腾跃,照亮了整个守备森严的平乱元帅寨。
陆英风大元帅赤着创疤交错的上半身,提剑倚坐帐内一张胡床之上。随从兵刚替他卸下了沉重的战甲,但手上一柄纵横天下的五尺长剑却是放不下的。
「呛」的一声,他拔剑出鞘。一名卫兵刚牵着战马经过二十尺外。马嘶,蹄下略一跄踉。
以千计人血淬炼出的阴冷剑光,映照在陆英风脸上。九尺的战将,五尺的铁剑。天造地设的绝配。
剑刃仍在弹颤,发出哀魂悲叫似的鸣音。
一将功成,难免万骨枯。当回首看见已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头颅铺成的血路时,又何妨多斩眼前一个。
三天。三天之内便是最后的决战。
陆英风知道:一朝当上了军人,便只有头也不回地向血腥的漩涡里闯,绝不能有半分退缩犹疑的念头。
从军二十七年里,大小九十余战役。纵有小败,亦能迅速反击,十倍还给敌人。战名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膨胀。
现在只差一步,四十六岁的他便可跨进永恒。关中大会战将是人类历史上至今最大规模的战役。最强的宿敌文兆渊。
陆英风将名垂宇宙。半壁江山是他只手支撑的危墙。乱必再起——五年或十年后。危墙始终要倒下,但却已与他无关。陆英风大元帅的无敌战名将永远留存,那横剑立马的风采将永远受人赞叹景仰。
他收剑回鞘,提剑走到帐外,负手观天,胸中血气汹涌翻腾。
那观天的姿势竟跟于润生一模一样。
◇◇◇◇
一头秃鹰在空中来回滑翔盘旋。
对人间淌血斗争之事,秃鹰具有一股敏锐无比的预感能力。
有血流的地方就有秃鹰。它翱翔于人间所有残酷虐杀之上,冷眼旁观。
◇◇◇◇
狄斌臂腿上满是刚才独自爬上山岩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他不在乎。
他紧握腰刀,在三天前遇袭的那片高地上来回巡行,以警戒的眼神八方扫视。虽然知道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都在不同地点掩护埋伏,狄斌仍感紧张不已。毕竟他正独自暴露在那可怕的敌人眼前。
狄斌看来正全无方向地行走,实际上却并未离开由齐楚测算拟定的一个范围。只要狄斌不走出这个范围,不论敌人如何向他出手也将无所遁形,于润生和齐楚所策划的捕杀网必将生效。
正在西南的一棵高树上埋伏的龙拜,不禁对这「颗」自愿当诱饵的「白豆」另眼相看。矮小的狄斌并不如表面般懦弱。
龙拜的臂指呈半紧张状态,挽着弓箭的动作静止却不僵硬。一待发现目标,只要经过最后拉弓发力和瞄准修正,扣弦的指头放开后,他自信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箭矢命中目标——连葛小哥的刀也不能。
龙拜亲眼目睹了一个月前险些射杀于润生那一枚劲箭。那一箭的澎湃威力与气势,确实令龙拜也惊叹不已。然而论准头、角度与时机的掌握,龙拜仍具有不输于任何箭手的绝对自信。
青年时代在漠北异族里练成这手神射后,龙拜曾怀着许多梦想与欲望回来;结果现实的挫折把这些梦想迅速戳破了。三十岁后,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
然而刺杀万群立的一箭,把他青年时的雄心唤回来了。虽然知道世界上曾经有那枚恐怖长箭的只有他们五个人,但他确信那一箭证明了他的价值。
然后是于润生。于润生的话给予他极大的震撼。当然,如何确切地以自己的弓弦与箭矢创造事业,现在的龙拜只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概念。但他清楚地看见了,眼前仍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性……
同时葛元升盘膝坐在东北方那块巨岩顶上,隐身在一丛长草之间。鹰隼般的眼瞳俯视下方的狄斌。一头赤发密裹在黑色布巾下。
他提着环首钢刀,用破布来回擦拭印痕斑驳的刃身。抹刀是葛元升每回出战前的习惯。
他放下了钢刀,双手无意识般缓缓伸向腰间斜插着的灰布包。
「不要啊……升……」父亲的声音蓦然在脑际响起。「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指头在腰带前停凝。终于像是按捺不了极大的诱惑一样,葛元升深吸一口气,轻轻从腰间取下灰布包。
葛元升以对待剧毒之物般的谨慎表情把灰布解开。式样平凡的两尺短刀「杀草」连着刀鞘出现眼前。
葛元升左手拿着刀鞘,右掌紧握刀柄。他闭起双眼,咬牙忍耐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拔出「杀草」的森冷刃锋。
刀刃上仿佛冒出雾气。他颤震的手掌握住「杀草」,缓缓把刀刃递向自己的颈项。
冰冷刃身贴在颈动脉上。葛元升闭目仰首,一脸满是舒畅的表情。有如射精后的表情。
他迅速把「杀草」归还入鞘,裹上灰布,插回腰带上。
现在他已完全冷静下来。意志不动如山。十三年浸淫家传刀道,把心灵淬磨成钢。
葛元升至今仍不太明白:那一天何以为了于润生,不由自主地破戒拔出家传魔刀「杀草」?
——于润生……
葛元升并未忘记家族相传有关这柄短刀的宿命传说。
「升……不要……」老父临终时的话再现了:「……它是一柄不祥之刀……」
就在这一刻。
一阵响彻天空的啸声在山林间扬起。
狄斌、龙拜、葛元升,还有埋伏在西面山坡的齐楚、匿于东方乱岩间的于润生,同时听见了这惊人的长啸。
深山鸣动。
狄斌不敢相信:整座山林仿佛都在震动。
悠长的啸声突又高张,化为沙哑的嘶叫。
山林真的被撼动了:北方丛林里,数棵大树逐一摇晃崩倒!
龙拜从远方看见了这奇景。惊疑间,一条硕大的黑影从树木倒折之处凌空扑出,乘着大树崩塌的千顷气势飞向狄斌!
狄斌惶然昂首。巨大的黑影罩下来,掩去阳光。
狄斌眼前一片晦暗,却清楚看见了:
死亡。
◇◇◇◇
关中大会战正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