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者点燃了妒恨的种子,怒火砰一下在沈皓岩身体里炸开,瞬间的爆发后仍是持续的煎熬:他费心经营的爱,像一座宏大绮丽的城,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完美,令人回味。然而耶律嘉树轻轻一击,便令它坍塌荒芜。不管他怎样粉饰太平,都已失去往昔光彩。
观音奴见沈皓岩木然无语,转身查看山羊胡的伤势。山羊胡颈间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幸未伤及喉管,说话吞咽当无大碍。观音奴褪下左腕的串珠,递给他道:“老先生受惊了,我没带多少钱,拿这个来抵药费吧。”那手串上的珍珠洁白圆润,每颗都有龙眼核大,宝光流转间,山羊胡先是目瞪口呆,尔后大喜过望。
观音奴默默地伴着沈皓岩回到紫衣巷秦府。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愤,却不知道激愤的真正缘由,那是跟耶律嘉树一样骄傲的他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未时三刻,李希茗将还在歇午觉的观音奴唤去,笑道:“今儿是中秋,各家都有团圆宴,你义兄必在卫府过节,可咱们也不能冷落了他。我置了几样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观音奴环顾四周,见西壁的紫檀条案上搁着一把黑鞘素柄的刀,通身没有半点纹饰,正合铁骊用,便道:“这刀是姆妈送给铁骊的?”
李希茗点头道:“邬管事从倭国带回许多刀剑,我只看中了这把,简洁实在,尺寸和分量也跟你义兄碎掉的那把差不多。”
观音奴将刀拔出,睡意朦胧的眼睛立即睁大。脊若坚冰,刃似白霜,刀尖折射的清光如同雪花的六芒,凛凛寒意砭人肌肤,细看之下,刀脊上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纯”。观音奴跳起来道:“姆妈真有眼光,这不是倭刀,而是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的‘尚雪’,跟我的‘燕脂’本是一对儿,大师过世后流到了海外,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她喜滋滋地跃出窗户,奔到开阔处试刀,舞得雪光泠泠,眩人眼目。李希茗倚在窗边,含笑看了一会儿,亲至内室捧出一个药匣,却见庭院寂寂,观音奴竟已走了,不由道:“这孩子忒也性急,谁去把她追回来?”
琅玕忙道:“二姑娘是从屋脊上走的,她那风驰电掣的脚程,咱们可追不上。”
观音奴提气直行,自城北秦府赶到城南卫府只需盏茶工夫。如此速度,近乎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武林中论起来也在前十之列。李希茗的教诲使她逐渐收敛了草原大漠滋养出的野性,却没法儿改变她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她受宋国文明的浸染越深,便越是刻苦地修习神刀门的心法和轻功,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庸常生活的救赎。
便似此刻,她毫无顾忌地飞越城市之巅,径直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在绝大部分行人看来,这飞掠而过的女孩子只是一朵低而纤巧的云,一缕浅碧微香的风;在六识敏锐的她看来,脚下的城市却不是模糊的光影。巍巍帝京在她面前次第展开,是世上最杰出的画师都绘不出的宏丽梦境。
过汴河时她略微迟滞,以致平船上一位正望着河面发呆的少年看见了她,面孔皎洁,衣袂翩跹,在映着天光云影的波心一闪即逝,恍若水仙……少年正当易感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来东京,便在古老的河道里见到她美好的身影,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掬她于掌中,清凉河水却自指间漏下,让他生出不可言说的怅惘。
萧铁骊和卫清樱肩并肩地在后园的水榭看图,却见观音奴得意洋洋地从窗外跳了进来,额生细汗,呼吸微促,嚷道:“铁骊,看我姆妈送你的这把刀,是尚雪啊,尚雪!”
萧铁骊大喜,接过尚雪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以他武功,早就无需倚仗宝刀之利,然而刀剑之于武者,正如笔墨纸砚之于书生,似尚雪这样的名器,他焉能不喜。
观音奴瞥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地图,讶道:“清樱这么快就弄到皇城图了?”她靠过去默记宫室道路,片刻后尽数记下,笑道:“官家的居所真够大的。”
卫清樱艳羡地道:“可惜我轻功不佳,不然就可以跟你俩潜入大内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官家御容呢。”
观音奴安慰道:“我想官家也不至于长龙角,披龙鳞。既跟你我一样,便没什么稀罕的。”
萧铁骊不禁微笑,放下尚雪刀道:“现下形势微妙,我若公开使节身份,会成为金国攻讦宋国的口实,辽宋订盟之事必然不谐。无奈何,只得私谒皇帝,可不是去玩儿。”
观音奴和卫清樱听他说正事,都肃容等他下文,孰料他说完这句,便又低头看刀,两个姑娘不禁相视而笑。卫清樱对观音奴道:“等此间事了,铁骊还要去金国讨还一桩旧债,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往。”
观音奴还未搭腔,萧铁骊即道:“不,阿樱,你留在东京,我一个人去。”
卫清樱大为意外,但她已摸透萧铁骊脾性,也不着恼,望着他黑多白少的眼睛,低声道:“可我想和你一路啊,铁骊,铁骊……”眼波声音之柔软,神情态度之婉媚,连观音奴都瞧得发呆,遑论萧铁骊。
萧铁骊心中情意大盛,但他性情坚忍,已有决断的事决不更改:“清樱,此行是为杀人,我真的不愿你同去。手刃仇人后我就回东京接你。”他想了想,又道:“故土难离,父母难舍,你也借这段时日陪陪他们。”
他这样一说,卫清樱便知道不能转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我在东京等你回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会等……”话犹未了,她便顿住,懊恼地转过头,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萧铁骊大笑,观音奴却突然出手,握着卫清樱的面颊捏了又捏,惊叹道:“以前竟没发现,清樱哪儿都长得软软的,像一个软和的面人儿,铁骊你说呢?”萧铁骊想起洄风洞中的旖旎滋味,不禁点头。卫清樱羞得一双眼水盈盈的,又不便还手,嗔道:“夜来,你忒欺负人了。”
观音奴笑道:“清樱不知道么?嫂嫂就是用来欺负的,我可是刁蛮小姑子唷。”她缩回手,很是懊悔,“话说回来,早知道铁骊对这样温温软软的人儿没辙,我当年也不会跟他硬扛,以致被他无情地赶回宋国了。”
逼观音奴归宋是萧铁骊生平憾事,听她这般抱怨,不知如何解释,只道:“这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他遥想当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遗憾:“你走了以后,我时常在毡房里草场上听见你唤我,等我答应,你却杳然无踪,让我空欢喜一场。阿妈也常常叹息,说想听观音儿唱一首牧羊曲都不可得了。”
观音奴眼睛酸涩,使劲揉了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唱给哥哥听,也唱给极乐世界的阿妈听。”
萋萋草场呀,
一头连着天,
一头衔着山,
我这折翅的鹰,
要几时才能回还?
潺潺白水哟,
卷走了青牛白马的神迹,
蚀尽了镔铁契丹的光辉,
我这没鳍的鱼,
要几时才能回还?
巍巍黑山啊,
安息着无数族人,
独留我漂泊世间,
我这伶仃的魂,
要几时才能回还?
萧铁骊按住胸口,大恸。
卫清樱只觉观音奴歌声辽远,气息悠长,让人由这小小水榭踏进了千里绿野,透过她无形无质的声音触及种种开阔意象。虽然卫清樱不懂契丹话,但歌声承载的感情如此深挚,让她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观音奴唱完后,余音犹自绕梁。三人沉默半晌,方才从歌声营造的悲伤氛围中平复。卫清樱叹道:“夜来啊,你把我都唱哭了,拜托你现在把我唱笑吧。”
观音奴沉吟片刻,笑道:“有了。”她唱了一首诙谐的江南童谣,每段都要模拟一种小动物的叫声,她学得惟妙惟肖,加上表情生动,当真逗乐了清樱。
萧铁骊挠头道:“观音奴唱的是汉话么?我怎么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就像一群小鸡小鸭小鸟儿在闹腾。”
观音奴笑道:“是汉话呀,不过师父的岭海口音跟江南的吴侬软语差别太大,所以铁骊你听不懂。”她突然怔了一下,“咦,说起来嘉树法师怎么会唱江南童谣的?”又很快释然,“嘉树法师是天底下最接近神的法师了,当然什么都会。”
卫清樱讶然,“这么风趣的歌竟是那位冷冰冰的法师教你的?”
“说起来蛮丢脸的,掉进洄风洞后,走了好久都出不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很不甘心,一直在哭,嘉树法师就唱了这首歌,让我破涕为笑。唉,你们不知道他的嗓子有多好,比玉石相击的声音还清亮,就连唱这样俏皮的童谣,也让人……”观音奴有些词穷,挥了一下手,道:“总之我听完后觉得很安心很温暖。像他这么聪明强大的法师,对人又好,哪里冷冰冰啦?”
萧铁骊深以为然,点头道:“嘉树法师古道热肠,他若有驱策,我必为他赴汤蹈火。可惜他从来没有开过口,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恩德。”
卫清樱无言以对,心想:“那契丹法师城府极深,戾气极重,眼神过处人人战栗,这两位却觉得他温暖可亲,真不愧是兄妹啊,看人的眼光都这么与众不同。”
三人谈笑一会儿,卫府的小厮捧了个药匣进来,说是八宝崔的李娘子送给九姑爷的。萧铁骊打开一看,内盛数十种药物,均系着银泥小笺,上以清秀小楷录着药名和功效,诸如九宫大还丹、碧蟾雪玉膏等,都是武林中治疗内外伤的灵药,搜集到一两种或不稀奇,如眼前所见般齐备,得费不少工夫,定然不是仓促间置办的。
萧铁骊不安地道:“蒙李夫人赠刀,已足感盛情,再受这么重的礼,真是无以为报了。”
卫清樱笑道:“不然。夜来在夫人心中之重,无人可比,这些药固然珍贵,对夫人来说不过是略表谢意。你无须推辞,只管大方收下,这样夫人才高兴。”
萧铁骊释然道:“观音奴,你亲阿妈这么疼你,我再没什么遗憾了。”
观音奴笑着嗯了一声,“我刚才走得急,不知道姆妈还要送你这个。”转头问那小厮,“谁帮我送来的?”
小厮道:“是沈家三公子。三公子说有急事,交给我就走了。”
观音奴和萧铁骊皆不以为意,心细如发的卫清樱却觉得不妥:“沈三明知夜来在这儿,却不肯进屋,该不会是听到夜来刚才的话,心里存了芥蒂?记得在夏国时,他与嘉树法师间便暗潮汹涌,相互厌弃。”她这么想,却不便直说,只关切地问:“夜来,从夏国回来后,三公子一直恹恹的,你和他没闹别扭吧?”
“没有,我和皓岩从来不吵架。倒是今早逛庙市时,有个算命的家伙让皓岩很生气,过后就没事儿了。”
卫清樱笑道:“那就好。”
沈皓岩木着脸出了卫府,翻身上马,从武学巷西边儿的崇明门街向里城疾驰而去。崇明门街与南御街平行,至里城后与东西向的曲院街相接,街南的遇仙正店是沈皓岩在京中应酬时常去之所,因前有楼后有台,都人称为“台上”。孰料今日是中秋,各正店的酒皆在午末售罄,连门口的望子都摘了,令他更其气闷。
他不想回府,信马由缰地沿曲院街行去,想大醉一场的念头却更加强烈。行至留春院门口,恰逢几名小厮往院内搬酒,有人失手跌碎了一坛,浓香四溢,正是遇仙正店的羊羔酒。沈皓岩遂下马入内,见庭院清幽,屋宇高敞,倒是个安静所在。
有小厮牵了他的马去喂料,另有小厮引他到一间雅致阁子坐定。招呼道:“公子今日是来会哪位小姐?”沈皓岩不答,只要他速速上酒。那小厮垂手退下,不一刻,新鲜果子和精致点心便流水般送上来,俱盛在清透的琉璃碗碟中,令人食指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