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照困惑地道:“别的还好说,这山高怎么测呢?”

  “师父测图有一整套工具,水平、望尺、干尺、式盘、指南针等自不必说,另有一种弩机,是沈先生在海州任上时仿地底掘出的古物改制的,有三经三纬的格子,用算家的勾股法来测那些无法丈量之处。”观音奴略为思索,将沈括晚年所作《梦溪笔谈》的弩机一节背给熹照听。熹照因应试之故,少读这类笔记,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沈存中之智,可谓海内少有。”

  观音奴叹道:“师父平生最敬慕三个人,一是咱们神刀门的祖师爷冼海声,一是苏东坡先生,再一个就是沈存中先生。可惜沈先生和东坡先生政见不同,令东坡先生在御史台大狱中蹲了四个月的‘乌台诗案’,明面上是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一伙人搞的,最开始却是沈先生告的密。”

  “唉,新旧党争,倾轧不已,不但祸及两派官员,于国于民更无半分益处。”熹照揉着眉心道:“咱们不谈这个了。正好三表哥不在,我想问阿姐……”他在观音奴这儿磨蹭半日,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推迟婚期是阿姐的意思么?还是三表哥……”

  观音奴坦然道:“铁骊来东京了,我跟他六年没见,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聚一聚,实在不愿跟姆妈回宝应,便请皓岩想法子拖延几个月。看来姆妈唤皓岩过去,也是要问这事儿。”

  熹照顿时安心,微笑颔首。

  秋意尚薄,碧漆竹帘还没撤下。隔着绿莹莹的帘栊,沈皓岩约略见到一名灰衣人正躬身向表婶回话,便止住脚步,候在廊下。他站得虽远,但耳力极佳,屋内对白皆听得分明。

  原来崔府有三艘海船自南洋购得香药宝货后,因市舶司抽解的比例极重,且其中的乳香、犀象属朝廷禁榷之物,只可卖与官府,获利甚薄,故这三艘船并未停靠官府的口岸,只在崔氏码头休整数日,便将货物转运到倭国和高丽,大赚一笔之余,又将倭国刀剑、高丽绢等贩回东京。如今船队的管事来找家主报账,南洋所购诸物的底单却存在宝应宅中,以致现下没法儿跟管事对账。

  “这倒不难,我想想,你记下来。象牙五千四百三十二斤、犀角两千五百七十六斤、珍珠九百八十一两、玛瑙七百零九两、猫儿眼三十粒、珊瑚两千七百零八斤、玳瑁八百七十七斤、乳香三万九千八百四十八斤、沉香三千三百二十五斤、龙脑三千七百五十三斤、没药四千零三斤、血碣两千五百七十斤、苏木五千零六十二斤、白豆蔻三千二百一十四斤……”

  李希茗将那冗长的单子尽数背出,不曾犹豫一次。她的声音很美,舒缓地传至中庭,和着清朗的星光和早发的桂花,予人一种既凉且香的质感。沈皓岩听着,甚是讶异,心想:“夜来的好记性原来是从表婶这里来的。”他却不知,李希茗未嫁时乃名噪一时的江左才女,精通算学,记性尤佳,不论何等繁难账目、艰涩文章,过目便能不忘。

  屋内传来侍女斟茶续水的声音,李希茗亦终于说完,舒了口气道:“我说的数目小于底单数目,已经减去府里留用的份儿,还有给夜来作嫁妆的份儿,这一点你可仔细。”

  灰衣人道:“夫人放心。对了,前次到大理办事,觅得一张土方,据说对夜咳之症颇有效用。我请杨大夫瞧过,自己亦试过,并无不妥,夫人不妨试试。”

  李希茗命侍女收下药方,道:“你费心了。”

  灰衣人随即告退。竹帘一动,出来个身材瘦硬的男子,清癯面庞上一对细长眼睛,开阖间清光凛凛,原来是崔府执掌外务的大管事崔躬。崔躬的脾性不似妻子李玎玲般跳脱,见到候在廊下的沈皓岩亦只默然一礼,悄无声息地去了。

  沈皓岩踱过去,在帘外咳了两声,便有侍女打起帘子,招呼道:“三公子来了。”

  李希茗穿着月白罗衫及同色罗裙,外罩一件烟色半臂,端正坐于榻上。别人穿了嫌污的颜色,在她身上却说不出的雅致干净。沈皓岩平时只觉这表婶安静怯懦,仿佛表叔的影子,今日才知她亦非常人,想来是因着太夫人秦绡的缘故,有意收敛了锋芒。

  两人寒暄几句,李希茗便敛了笑容,道:“皓岩,你向来懂事,我不信你会为了几颗花种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到底什么缘故?你给我说说。”她声音严厉,与方才对崔躬的和气大不同。

  当此情境,沈皓岩亦不敢为观音奴隐瞒,硬着头皮道:“这次去夏国,遇到夜来的义兄萧铁骊。那萧铁骊跟卫家九姑娘一见钟情,与我们一起来了东京。”

  “所以夜来赖在东京不想走了?”李希茗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看来,去夏国和延婚期两桩事,明面上是你的主张,实际都是夜来的主意。”

  沈皓岩低声道:“夜来单纯寡欲,从未求过我什么。今日是她第一次开口,我没法儿不答应。其实……其实,我也不愿延迟婚期。”

  李希茗听他话中真情流露,含笑道:“我们都错怪你了,这事原是夜来不对。我既是她母亲,又是你表婶,说不得只好请你担待了。”

  沈皓岩欠了欠身,道:“表婶既然把夜来托付给小侄,她的愿望和幸福自然该小侄承担,不但当仁不让,而且甘之如饴。”

  李希茗素知他是个不让人的,能这么包容夜来实属不易,欣慰地道:“话是这么说,夜来的脾气也忒直了,从来不会迂回转圜。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一味迁就夜来也不是办法。遇到事情,你只管把话摊开来说,那孩子很讲道理,决不胡搅蛮缠的。”

  沈皓岩笑了笑,心想:“若夜来像卫九一样八面玲珑,那还是我的夜来么?”

  事情既然说清,沈皓岩陪李希茗闲谈一阵也就告辞。李希茗看他恭敬退下,暗忖:“婚事延期也不见得是坏事,一旦女儿嫁作人妇,便不能似今日般承欢膝下,现在倒多出半年时间来。”

  李希茗默了一会儿,将适才看了小半的账簿拿起,一旁侍候的琅玕忙将银灯剔亮。她嫁入崔家二十年,府中内务向来是太夫人秦绡把持,外务因年岁渐高、精神不济,慢慢放手给崔逸道,崔逸道在外面的生意却离不开精于筹谋计算的李希茗。她既要帮衬丈夫,又要在婆婆面前藏拙,过得甚是辛苦,也只有对着一双儿女才感到恬适满足。

  李希茗一边看一边记下错讹或可疑之处,直到眼睛胀痛才罢手,伸了个懒腰道:“什么时候了?逸道还没回来么?”

  琅玕回道:“快三更了。老爷今日拜会的是个什么大官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夫人还是先歇下吧。”

  李希茗站起来道:“我去瞧瞧夜来,今晚就歇她那儿了。”

  到了观音奴住处,室内灯烛俱灭,观音奴拥被坐在床上,几个丫鬟围在旁边听她讲鬼故事,说的绘声绘色、欲擒故纵,听的战战兢兢、欲罢不能。李希茗含笑站在门首,观音奴眼尖瞧见,又正好讲到最凶险的地方,赶紧打住。

  一室寂静。有个小丫鬟忍不住,哆嗦着追问:“后来呢?”

  观音奴抿嘴笑道:“后来啊,后来夫人就来了。”

  丫鬟们被她说得茫然,怔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赶紧跳起来给李希茗见礼,掌灯的,倒洗脸水的,将衣服铺到熏笼上的,忙成一片,倒忘了刚才的恐惧。

  观音奴日间梳的双鬟已经解开,长发沿着挺秀的脊背迤逦而下,铺了半床,在灯下闪着墨玉似的光泽。李希茗握着她滑不留手的丰美发丝,给她结成一根方便睡觉的长辫,末了拍拍她的脸蛋,叹道:“夜来,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呀,姆妈的手这么冰。”观音奴将李希茗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笼到自己袖子里,笑道:“我早就长大了,是姆妈觉得我小。就算我活到八十岁,也还是姆妈的小孩儿。”她小时候每到冬天最喜欢将手放到铁骊袖子里取暖,此刻亦如法炮制。李希茗握着她温暖柔滑的手腕,一颗心软得像要融化,哪里还说得出责备的话。

  丫鬟们服侍李希茗睡下,蹑手蹑脚地合上屋门。母女俩躺在一起窃窃细语。

  “听皓岩说萧铁骊来了东京,所以你不愿回宝应。”李希茗见观音奴点头,叹道:“你该下来后跟姆妈商量,怎么好推皓岩出来将姆妈一军?”

  “皓岩说他有办法拖到明年嘛。而且东京的上元节盛大辉耀,我很想看呢,我们看了再回去……姆妈你生气啦?反正都要嫁给皓岩的,晚点也没关系。”

  “唉,你这孩子,贪玩至斯。当初咱们家和沈家结这门亲可是掂量了再掂量,皓岩对你自不必说,你表伯父、表伯母也疼你得很,且他家大儿媳精明能干,当家主母的担子不会落到你头上。似你这般闲散随意的性子,只有嫁到这样的人家才相宜。姆妈一片苦心,你不可不知。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不许再节外生枝。”

  观音奴吐吐舌头,赶紧答应:“姆妈放心,我再不拖延了。咦,有人往咱们院子来了。”

  片刻后听到窗外窸窸窣窣,有人轻敲窗户,低声道:“二姑娘,夫人睡着没?”却是玎玲给李希茗送药来。

  一时服了药睡下,观音奴随口道:“姆妈,为什么只有玎玲、琅玕两个唤我二姑娘,别的人却都叫我大姑娘?”

  星光透过薄薄的罗帐照进来,映着李希茗突然苍白的脸。“玎玲和琅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自然与别人不同。”她沉吟一会儿,“也罢,姆妈把当日之事说与你听,你心中有数就好,万万不要在外面多言,更不要在太夫人跟前提起。”

  “夜来,你去过江宁外公家的,并非崔家这样的豪门大户,只是寻常读书人家。本朝不似前代,不尚门阀士族,嫁娶时不在乎血统贵贱,要的是财势相当。偏你阿爹与时世相左,不知他如何访到我家是陇西李氏姑臧大房的嫡系,径直寻到江宁来……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在上巳节时出门踏青,与你阿爹邂逅。

  “时日一长,我与你阿爹相互倾慕,订下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誓言。你外公亦喜他英爽洒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奈何崔家太夫人性子独断,你阿爹自己择偶被她当作忤逆和背叛,母子俩越闹越僵,以致我们在江宁成婚时崔家没一个人来,太夫人还宣布将你阿爹逐出家门。一年后,我生了个女儿,就是你姐姐,小名阿元。

  李希茗轻轻叹息,想起新婚时的旖旎光景,到如今说与女儿,也只得这般干枯言语。

  “当时崔家产业尽数握在太夫人手中,你阿爹空有抱负和才干,却只能从头做起。然而不管他涉足哪个行当,都会被太夫人动用各方势力逼至绝路。太公早亡,他是太夫人一手带大的,当然事母至孝,却为了我与太夫人生分到这一步,竟不是血亲而似仇人了。他的生意总不顺当,又是被太夫人逐出来寄住在岳家的,外头渐渐有很多难听的话出来。虽然他在我面前半点口风都不露,若无其事,我却很明白他心里的愁闷和苦楚。

  “我思前想后,决心去找太夫人转圜。她是长辈,不可能屈尊俯就,你阿爹顾念着我,也不会轻易低头,只有我来给他们母子俩搭台阶。这么做大半是为了你阿爹,小半是为了阿元。毕竟我与你阿爹虽非私奔,却也不像一般夫妇那样经过三媒六证,只怕阿元将来婚配时遭人白眼。

  “我瞒着你阿爹,只说带阿元到扬州探姑母,其实是去宝应找太夫人,以为她看到可爱的孙女儿会回心转意。殊不知,太夫人是不能以常情揣测的。我一片天真,妄图弥合太夫人与你阿爹的裂痕,不过白白葬送了阿元。

  李希茗说得喘气,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观音奴用了碧海真气,以极灵巧的手法给她推拿半晌才平息。

  “我和阿元被太夫人囚禁在崔府水牢,受到的凌虐殆非人能想象。到你阿爹赶来救援,我尚存一息,阿元却已死在我怀中两日。你阿爹悲愤欲绝,抱了我和阿元便走。行到中途,太夫人后悔了,派人追上我们,说只要我在崔家祠堂磕头认错,她就接纳我。她虽然狠心绝情,终究舍不下唯一的儿子,生怕逸道这一去便不再回头。

  观音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姆妈和阿爹就这么回来了?你又没错,干嘛向她低头?她害死了阿元!”

  “我悔断肝肠,阿元也回不来了,但我对天起誓,决不让我以后的孩儿再受阿元这样的罪,决不让人再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况且崔家产业本就是你阿爹的,凭什么拱手让人?让太夫人一直捏在掌心,只手便可遮天,随意操纵别人的生死么?

  “是我苦苦劝你阿爹回来,要我磕头认错,将仇作亲,我也统统忍下。太夫人喜欢看我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我也尽可以做给她看。可是夜来,今日若有人想欺你一分一毫,姆妈都不会忍,姆妈有把握护得你周全。

  观音奴望着李希茗柔美的侧脸,眼眶一热,讷讷道:“姆妈,你处处为我操心,我不能给你分忧,反而给你添乱,我知错了。”

  “嗯,乖孩子。”李希茗憎恨秦络,却因为中间隔着崔逸道,今生都没有雪恨的机会。杀女之仇沉默地埋在心底,时间长了竟蚀出个骇人的洞,说话、咳嗽甚至睡梦里都能感到当年水牢中寒冷腥臭的恶风透体而过,凡尘中却没什么物事能将这洞堵住。今夜说与小女儿听,旧恨依然难平,悲伤的心情却纾解不少。

  “太夫人说我跟你阿爹在江宁举行的婚礼不作数,要依规矩重新办过,我便陪她演完第二次嫁你阿爹的闹剧。不想你出生后,虽然排行第二,她却通令全家称呼你大姑娘。这意思很明白,阿元生在宝应婚礼之前,就算她活到今日,太夫人也不承认她是崔家的女儿。

  李希茗微微冷笑,雪白牙齿在星光下泛着贝类的光泽。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阿爹自觉欠我良多,立誓不纳妾室。他极喜欢孩子,可惜我在水牢中伤了元气,在辽国丢了你后又大病一场,无力给他生养更多的孩儿。”她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女子出嫁后便是外姓人,从来不入家谱,你阿爹却将你列了进去,正为我和他子息单薄,虽有熹照,总嫌不足。将来你与皓岩生的男孩儿,挑一个出众的姓崔,跟熹照的孩子一起传崔家的香火吧。”

  观音奴没料到母亲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呆了呆,面上轰地一热,结结巴巴地道:“哦,这个,好,一定。”

  李希茗见她羞得面颊绯红,连耳根并颈项都红透了,含笑给她掖了掖被子:“你记在心里便是。姆妈今儿累了一天,你也才回东京,不说了,睡吧。”

  观音奴乖乖合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道:“姆妈明天有空么?和我去一趟怒刀卫家吧。铁骊想娶清樱做媳妇儿,咱们去给他壮声势。”

  李希茗道:“好,姆妈和阿爹都陪你去。卫家的事咱们管不着,萧铁骊却是一定要拜会的。”

  注:“专美之远祖出姑臧大房,与清河小房崔氏、北祖第二房卢氏、昭国郑氏为四望族,皆不以才行相尚,不以轩冕为贵,虽布衣徒步,视公卿蔑如也。”——《旧五代史·李专美传》

  题解和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