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缩回头,委屈地道:“我看不出那什么杀气,他跟车里两位姑娘说话,明明很和气。”

  林挽香在欢场中见惯风月,哪会不明白卫清樱与萧铁骊眼光交接时的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可怜小爷对九姑娘的一片心。”

  说话间卫清樱等已去远了。

  踏进里城的旧郑门,西御街两侧的妓馆渐渐绝迹,果子行和书画铺却多起来,各色花果铺席令人目不暇接,花木芬芳和水果甜香混在空气中,酿出酽酽的秋日气息。沈皓岩闻到炒栗子的味道,心中一动,转头瞧观音奴,见她茫然出神,对从小爱吃的炒栗子也无动于衷,不禁疑她在想念那契丹法师。自居延泉水旁见到观音奴与耶律嘉树相拥相亲,沈皓岩的心魔便潜滋暗长,再无安宁之日。

  西御街的尽头是座石桥,正名儿叫天汉桥,京中却都唤作州桥。不但东、南、西三条御街在此交会,汴河横穿帝京时的中点也在此处,堪称里城的水陆要冲。卫清樱吩咐车夫在州桥南畔停车,顺手把全程的车资付给了他:“紫衣巷在北,武学巷在南,就不劳你两头送了。”又对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在这儿分道吧,我和铁骊走回去。车里坐久了,倒想舒散一下筋骨。”

  观音奴醒过神来,挥挥手道:“铁骊当心哪,清樱的五哥可不是好相与的。”

  萧铁骊道:“你放心。”

  观音奴禁不住笑起来:“要紧的是清樱家的人放心!虽然凰自己要嫁,凤还是得诚恳去求啊。”

  卫清樱羞得晕生两颊,待要跟观音奴计较,又怕她小孩子心性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慌忙作别。他俩一走,似乎把欢悦的气氛都带走了,观音奴明朗的面孔也覆上了忧愁的影子,轻声道:“皓岩,你坐进车里,我有话跟你说。”

  青绨车帘垂下来,隔开了熙来攘往的人潮。观音奴苦恼地看着正襟危坐的沈皓岩:“从居延回来,你一直不高兴,”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紧蹙的眉头,“连笑都没笑过。皓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么?我不能帮你分担么?”

  沈皓岩慢慢握住观音奴的手。他有无数方法试探她的心意,就是没法儿跟她当面对质。伤痛、妒恨和不甘从他的肺腑中生发出来,却哽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从小受到的贵族教养,身为男人的面子,还有破坏现状从此失去她的疑虑……一道道桎梏箍上来,他凝视着她,连眼白都挣得发红,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在暗血城的地宫,夜来陷入危境时,我没有陪着你,没能保护你,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你不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捱过来的,想到夜来从此不见……”沈皓岩声音沙哑,再也说不下去。

  “噢。”观音奴睁大眼睛,释然道:“皓岩一直为这事儿难受啊!我真笨,太笨了,竟不明白你的心意。”她快乐地靠着他,“我们都活着回来啦,再别为这个烦恼好么?”

  沈皓岩深深吸气。是这样好哄的姑娘,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从不质疑;又是这样天真的姑娘,仿佛这一刻倾心相爱,以后的千万个日子都如这一刻般稳妥。可他一直郑重守护的姑娘,就那样被人乘虚而入,肆意轻薄了去。

  沈皓岩捧着观音奴的脸,突然吻住那微微翘起的可爱嘴唇。观音奴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变作模糊的光影,街市的喧嚣如潮退去……仿佛幼年时第一次跟铁骊学游泳,被他掌着潜入瓦蓝的湖中,世界突然变得轻柔安宁,她却感到没顶的眩晕与慌乱。

  他刚强又柔软的唇齿,辗转千匝,起初挟着某种不可解的狂暴怒气,察觉她的青涩与不安后,化作不尽的温柔缠绵,携着她在半明半昧的、橄榄香味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良久,沈皓岩松开观音奴,用手抹去她额头的薄薄汗水。车内昏暗,越发衬出她光耀如日的美丽。他转过头去,爱恨交织的烈焰在心中无声蔓延。

  紫衣巷秦府是一座室宇崇丽、园圃清雅的老宅,百年前秦氏为迎娶真宗皇帝的长女惠国公主赵绣而建造,到今日仍是京中最优美的宅院之一。沈皓岩与观音奴携手穿过后园的游廊,她只觉庭院开阔、林木疏秀,他却觉落叶委地、满目憔悴,可谓一样风景两般心情。

  李希茗的侍女玎玲在转角迎着两人,敛袂一福道:“二姑娘和三公子可回来了,夫人日日牵挂,早晚都要在佛前焚香,祈求佛祖保佑姑娘、公子出入平安呢。”

  沈皓岩不动声色地放开观音奴。观音奴抬手掠了掠头发,下意识地又挽住他,问道:“母亲身体可好?入秋以后咳得厉害么?还吃杨大夫的药?”

  两人十指相扣,玎玲只作不见,回道:“夫人夜里总睡不安稳,这积年的病,只好慢慢将养。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咳得倒没往年厉害,杨大夫也把汤药换成了丸药。”

  观音奴笑道:“什么喜事?我猜,熹照的殿试进了一甲。”

  沈皓岩默然,玎玲颇替观音奴汗颜,低声道:“姑娘和公子好事将近,正日子不就定在十月初九么?方才还听夫人说,姑娘回来得正好,打算今日回禀了太夫人,后日便带姑娘回宝应去。”

  与沈皓岩订婚后,两人聚多离少,令观音奴忘了亲迎和拜堂后才算真正夫妻。她赧然微笑,却在听到玎玲末一句话时傻了眼,惊讶地追问:“后日就动身?中秋都不在东京过了?离十月初九不是还早得很么?”

  玎玲忙道:“不早了,虽然夫人去年就开始筹备姑娘的嫁妆,临近婚期,总要一一过目才能放心。姑娘,就算龙王嫁女也没这么盛大周全呀。”

  沈皓岩淡淡道:“沈家的准备同样盛大周全,决不会委屈夜来的。”

  玎玲顺着沈皓岩的话道:“若非如此,三公子也不会亲自来东京采办聘礼了。”话锋突然一转,“夫人说,姑娘和公子两小无猜,一贯亲爱,不必学寻常人家作扭捏避嫌之态,但到此刻姑娘仍留在京里,有许多不便处,还是跟夫人回宝应较妥。”

  依沈皓岩的意思,两人在婚礼前一日自当回避,平时大可不必,不过碍着玎玲是以夫人的名义传话,倒没开口驳她。玎玲见他面色不豫,一笑而退。

  观音奴却感到无限烦恼,去西夏前母亲的叮嘱犹然在耳:“夜来,姆妈许你和皓岩、卫九走这一趟,回来后要乖乖听话啊。”她郁闷地叹了口气,又叹一口气。

  沈皓岩瞥了观音奴一眼,看她能忍多久,果然不出半刻,便听观音奴道:“噢,真不想回宝应。”她摇着他的手,恳求道:“皓岩,我们推迟婚期好么?好么?”

  时间突然凝固,世界失却声音。

  秋日的阳光在樱桃木铺就的长廊中造出迷离的光影,沈皓岩戴着淡青纱帽,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看来风姿闲雅,青衫下的身体却似将军挽弓时绷到极致的弦,只要手指一松,怒意就会像利矢一样射向观音奴。

  “东京的上元节光华灿烂,夜来不是一直期盼么?你想留多久都可以,就算明年赏了灯再回去,也不要紧。”沈皓岩痉挛的声带终于放松,他一字字说来,貌似云淡风清,实则怒到极点,左手任她拉着,右手却掩在袖中紧攥成拳。狂怒之下,他的话与真正的心意背道而驰,却以为她听了就会懂: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并不愿再等。

  “太好了,皓岩竟有办法推到明年去。”观音奴仰起脸来看着沈皓岩,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欢喜,认真地道:“跟皓岩要过一辈子呢,匀几个月给铁骊和清樱不要紧吧?等他们回西辽去,不晓得哪一年才能再见啦。”

  沈皓岩慢慢透出一口气,因她那句话,火烧火燎的肺腑似有清凉泉水灌入,浇熄了全部怒火。他松开拳头,活动着僵直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秀丽的长发,苦涩地想:“卫九总说我霸道,却不晓得霸道的人是夜来啊。”见她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沈皓岩笑得用力,露出左边的虎牙,声音却是干涩的:“对,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不争这几个月的时间。”

  到了祖母秦绡的院子,除了曾祖父秦长川,家中长辈俱在,熹照亦陪于末座。沈皓岩和观音奴请安问好,送上给家人带的礼物,一番热闹过后,李希茗道:“夜来,你和皓岩婚期将近,家中诸事需要人打点,我方才已禀告太夫人,带你回宝应去。两位太夫人难得回故乡一趟,想多住些时日;为熹照职官新任之事,你阿爹也要留在京中。后天你便跟姆妈一起走吧。”

  观音奴求助地拉了一下沈皓岩的袖子,见他摸出一个锦囊,倒出四五颗黑黝黝的种子,朗声道:“皓岩有事禀告各位尊长,此次去夏国,居延城双塔寺的空上师送给我一些九笛凤羽花的种子。我答应夜来,在婚礼当天,亲手将九笛凤羽花簪到她的发髻上。”

  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投进水中,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而窘迫。熹照攥着椅子扶手,不安地看看沈皓岩,又看看观音奴。李希茗的身子微微前倾,竭力忍住剧烈的咳嗽。崔逸道怒极反笑:“那么,这种子洒到土里,几时才能开出九笛凤羽花?”

  沈皓岩不慌不忙地道:“空上师已传我栽培之法,现在播下,明年春天就会开花。”

  九笛凤羽是《西夷草木志》中记载的奇花,传说是天神遗落人间的仙种,它的花蕾晶莹如玉笛,开放时却像凤凰尾羽一样华美,若用作新娘簪花,能保佑姻缘和谐美满,夫妻福寿绵长。不论九笛凤羽花如何珍异,用作推迟婚期的理由还是太荒唐了,然而沈皓岩这般慎重地告于堂上,没人能当作儿戏。

  一室沉寂,沈家太夫人秦络踌躇着开口:“沈家这边,我自可做主。在夏国得到九笛凤羽花,是天赐的大吉之兆,孩子们的心意更是难得。既然喜帖尚未送到亲友手中,便晚几个月行礼又何妨?”秦络从不掩饰对观音奴的喜爱,却也从不掩饰对崔沈联姻的反感,此刻站出来首肯沈皓岩的提议,崔逸道夫妇均觉不是滋味。

  跪在榻前为崔家太夫人秦绡捶腿的侍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伏下身子向太夫人请罪。秦绡却不理她,轻轻吹着錾金甲套上的血珠,见那血珠溅到秦络的衣袖上,秦络的脸色亦渐渐发白,秦绡方慢慢笑出来:“那便延到花开之时吧。不论早迟,夜来总要嫁给皓岩的。”

  既然两家的太夫人都同意,余人更无异议。只是笑意融融的众人中,真正高兴的只有观音奴而已。

  

  第一折 伤心不独为悲秋(下)

  

  家宴过后,观音奴与沈皓岩一起退下。她对九笛凤羽花的种子好奇得很,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失望地道:“这就是没藏空送你的种子么?”

  沈皓岩道:“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是用一吊钱在居延城买来的那伽花种子,也许锦囊比种子还值钱些。”

  观音奴惴惴:“到时候拿不出九笛凤羽花怎么办?”

  沈皓岩笑了笑:“只好赖到和尚头上。”

  两人闲谈一会儿,熹照飘然而至。观音奴见他脸上的青涩之气尽数褪去,连个头也长高了些,不禁笑道:“几个月不见,熹照真有点做官的样子啦。”

  熹照的脸微微一红,“阿姐别拿我打趣了,阿爹正为这事儿烦恼呢。”

  沈皓岩道:“熹照既已进士及第,朝廷自会授予官职,表叔还烦恼什么?”

  熹照道:“那也不一定,庆历以后,朝中冗员渐多,即便中了进士,若列第四、五甲,亦只能在家中等候吏部铨选,称为守选。我这次考了一甲第五名,依嘉祐旧制,当试衔知县。不过官家去年登基,按例必有推恩,阿爹想借这机会为我谋一个更好的职位,这几日都在与京中要员周旋。”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倒愿做个判官,在军中历练一番。”

  观音奴听得头疼,感叹道:“还没做官就这许多麻烦,真是难为熹照了。好端端地,干嘛去套这名缰利锁啊?”

  沈皓岩摇头道:“夜来,这话你可别在表叔面前说。”

  别人说这话,熹照还可一笑置之,观音奴这样讲,熹照便忍不住辩道:“阿姐不知,如今阿爹的生意已做得极大,不过就算富甲一方,在世人眼里咱们仍是商贾之家,不复魏晋盛唐时的高门甲族。阿爹要我跻身仕途,是希望清河崔氏再度显达于世吧。”

  观音奴知道父亲对崔氏血统的重视,想到他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到单薄的弟弟肩上,对自己却一味溺爱纵容,面上不禁热辣辣的。

  正好李希茗派人来唤沈皓岩过去,熹照亦自悔刚才的话过于轻狂,趁这一打岔,便把话题转到旅途见闻上。观音奴将暗血城地宫中的历险略去不说,大谈西夏的风土人情,听得熹照心向往之。

  观音奴说得兴起,从行囊中抽出一卷《三京画本》,拆开羊皮封面,取出两张薄薄的白绢地图,向熹照指点居延城及周围的山川地理。雷景行的著作,熹照也读过一二,却不知羊皮卷中另有玄机。

  观音奴见熹照伏在灯下看得眼都不眨,蓦地想起一事,道:“今年四月我到相国寺东面的荣家书籍铺试印了一卷《三京画本》,若比杭州陈家的还印得好,我便请大管事把宝应家中存的羊皮卷都取来,一口气给师父印个几百套,师父肯定喜欢。”

  熹照的手顿时抖了一下,失声道:“阿姐,你把地图也拿去印了?”

  “师父说过,地图是国之神器,不可轻易予人,我好好收着呢。”

  熹照越看越惊,追问道:“阿姐,雷先生的《三京画本》有一百多卷,足迹遍及大宋和周边列国,卷卷都附有这样的地图么?不惟城郭里坊、关隘道路、山脉河流,连那些少有人知的小径和矿场都有标注,只怕比沈存中编绘的《守令图》还精细。”

  “就因为每卷都有地图和文字印证,师父才取名儿叫《三京画本》哪。沈先生年轻时在海州做官,师父游历到海州,与沈先生相识相交,并从沈先生处习得绘图之法,比裴秀的‘制图六体’还详实呢。其后沈先生编绘《天下州县图》,反过来又得到四处游历的师父襄助。”观音奴葱管般秀气的手指轻点地图,“这图是师父近年绘制,自然比当年的图老练。你看图中的道路里长、山岳高度都是实测以后缩到图上的,比如居延北城到这座山有三寸半,实际路程就是三百五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