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过得很好么?”钟小魁的眼神突然冷了起来。
“嗯…”对方不看他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见到我?!”钟小魁一把将他拖起来,“好!跟我来!”他拽着他直往甲板而去。
“喂喂,有话好好说!”姜南海见钟小魁脸上浮现出要杀人的狠劲,赶紧追上去。
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钟小魁竟拖着巫小芽从船上跳了下去!两朵水花,瞬间跃起,瞬间消失。
“钟小魁!”林七七尖叫一声,居然跟着跳了下去。
“疯了疯了全疯了!”姜南海把外衣一脱,捏住鼻子也跳了下去。又是这样的感觉,冰冷的海水要灌满身体里每个细胞一样,气泡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一阵热量包裹住了自己的右手掌,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也不憋气了,感觉不像在海水中,而是在充盈的空气里。钟小魁睁开眼,蓝,那个记忆中的金发少年,穿着同样的怪衣裳,默默地看着自己。
身下,是一片绵软冰凉的软肉,钟小魁一惊,低头看去,自己居然骑在一头大白鲨的背脊上,后面,姜南海跟林七七捂着自己的嘴,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蓝站在大白鲨的头上,指了指海面,钟小魁摇头,他抓过蓝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船。蓝攥紧了拳头,犹豫着。
钟小魁的眼神几乎要刺穿他——你必须去!
8.
森林跟倾城一样,都不是凡品,在它的背上,全无缺氧之感,它一直下潜,直到那座在深海某处停滞了许久的钢铁堡垒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钟小魁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到了大船,当年,是这个地方的人,救了自己的命。
它像个构造奇特的椭圆球体,硕大的灰色身躯上,生着鲨鱼鳍一样的翼,因为太久没有开动,它的身上已经爬满了各种海藻,各种大小鱼在缝隙间游来游去。
森林在它面前游弋了许久,蓝默不作声,想进去,却又恐惧。钟小魁拍拍他的肩。最终,蓝让森林游到大船的尾部,他的手伸出去许久,才按动一个暗藏的开关。
一扇门打开来,海水却一滴都没有涌进去。
除了没有光,没有人,没有音乐,大船里,还是跟从前一样,当然也多了些东西——那些散落四处的森森白骨。钟小魁站在大厅里,借着姜南海的打火机,看着四周一时无言。姜南海跟林七七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有了回声。
“你满意了吧。”蓝把脸别到一边,不肯看那些白骨,“如果不是我,大船还是大船。”
“为什么抗拒当船王?”钟小魁指着上头某处,“你真的只是因为想去陆地上种土豆么?”
“是!”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撒谎!”钟小魁揪住他,“你只是讨厌被人布置自己的未来!如果你的家人本就是农夫,他们就像期待你当船王一样期待你去地里种土豆,我肯定,那时候的你就会说,不,我不想去种土豆,我要去当船王,我不要照你们的安排去走我的路!”
“你…”蓝的声音顿时低了下来。
“我与你一样。”钟小魁大声道,“这样的逆反心,不止你我,许多人都有,或者有过。而且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有的会用极端的方式‘反击’,有的会拿各种理由来逃掉。你是后者。”
这时,林七七突然上前拉了拉钟小魁,示意他们闭嘴,然后皱着眉听了听,小声说:“有东西过来了!”所有人俱是一愣。大船上除了他们,不可能还有别的活物。
“越来越近了!在那边!”林七七指着最顶层上的三点钟方向。林七七的听觉能力,钟小魁它们并不太怀疑。
“会有幸存者么?”钟小魁问蓝,把打火机举向林七七指的方向,却根本看不到那么远的距离。
“去了那边!正前方!”林七七的手指转了方向,她眼睛突然睁大,猛地推了钟小魁一把,大喊,“快闪啊!”
一条黑影,挟着腐臭的气味,从光芒照不到的黑暗里钻了出来,从天而降朝蓝扑了过去。打火机被这巨大的动静吹熄了,四周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里,只听到蓝跟不明物体在厮打,还有林七七的尖叫。
“漂泊于时间之海的人哪,请召唤太阳的一块碎片,光线分割出明暗的界限,照亮一双悲悯的眼睛!着!”
姜南海的声音,以奇怪的方式在某处响起。
一颗巨大六芒星从地面上闪现而出,熠熠生辉,姜南海十指交握,半闭着眼睛站在六芒星中央。
这样的光芒,照亮整个大厅。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袍子,用枯骨一般的手,死死掐着蓝的脖子,狂吼着:“你们这些可耻的海魉,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不把药给我?我把你们的怪物养大,放进了大船,老头子他们都死了!我都做到了!为什么不把药给我,让我永远离开海底这个鬼地方?你们骗我!去死!都去死!”
钟小魁冲上去,用力勾住男人的脖子朝后一拉,两个人倒在了地上。蓝咳嗽着坐起来,看着那个要取他性命,说话疯疯癫癫的男人。
“放开我!你们这些龌龊的海魉,低贱的妖魔!”男人疯狂地挣扎,“我是船王,我会把你们都杀光!”
“白鲟叔…”蓝看清了这个瘦得两颊深陷的男人,惊讶,愤怒,悲伤,各种表情在蓝的眼中纠缠。
“白鲟叔!”他扑过来,抓住男人的胳膊,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为什么要帮海魉害我们?”
男人停止挣扎,歪着头,呆看着蓝,嘿嘿一笑:“老师?我们所有人一起去海面上的世界吧!海底这么黑,又乏味,连蔬菜都没得吃。啊,还有那些永远都杀不完的海魉,为什么我们要把它们的存在当成我们存在的理由呢?那些被它们抓走的人类,他们的死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老师,你老了,蓝不想当船王,你的孙子只想去种土豆,哈哈。你知道吧,他其实是在害怕。他太弱了,不管身体跟心灵,都太弱了。他不能继承你的位置。你明白吗?幽灵海盗很快就会灭绝了!与其毁在一个没用的小孩手里,不如我们跟海魉交易吧,只要我肯将它们的怪物放到大船,它们就给我们特别的药,我们不再当幽灵海盗,我们去陆地上生活,别去管人类了!我们去看星星,真正的星星啊!反正你也不准我上大船,我晒不到太阳,很快就会死去。那我们一起去死吧!”
“不要说了…”蓝抱着头,颤抖得厉害。
疯了的白鲟,开始怪腔怪调地唱歌,听得人毛骨悚然。这时,一阵咕噜咕噜的物体滚动的声音,清脆脆地从暗处移了出来,声音并不大,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个透明的细颈玻璃瓶,旁若无人地滚了出来,没有人推动,却前进自如,一直到了蓝的脚下,才停住。
一层浅浅的白光从瓶子里飘了了出来,在空中散成两个人的轮廓,身体,面容,渐渐清晰——慈眉善目但永远不苟言笑的老人,还是拄着拐杖,扶着他的,是那个美丽如昔,扎着两条辫子的金发姑娘。
“爷爷…”“阿莎鲤?!”
蓝的眼泪凝在了眼睛里,慢慢站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过又不安地抹着眼泪。
钟小魁没有忘记那个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的姑娘。
林七七跟姜南海保持同一阵营,挤在一起怯怯嘀咕。
“钟小魁,你临走时留下的东西,果然有用。”阿莎鲤走过来,捶了他一拳,可是拳头却像风一样,穿过了钟小魁的身体,“我们一直不能离开大船,但我们知道蓝去了忘川,也知道我们不能将他带回来,所以才想到你。知道你现在在PKD当快递员,我们更是惊喜。所以…”
“我可能根本不能按时完成任务。那时候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而你们又不肯留下任何别的线索,太乱来了!”钟小魁连打了三个喷嚏,对阿莎鲤抱怨。
“你跟别人不一样啊。”阿莎鲤笑眯眯,她看着蓝,“只有你能把他带回来。”她狡黠地一笑,“因为。你跟他是相似的人吧。”——对,这一点,他三年前已经察觉。
“蓝,你有什么要跟我讲吗?”老人看着自己的孙儿。眼里没有责难,没有怨恨,风平浪静。
“爷爷…”蓝很想看着他久别的亲人的眼睛,可是他不敢。
“你这孩子,看起来开朗调皮,可是最深的话,从来不肯讲出来。”老人抚摸着蓝的头顶,“你一直在害怕吧?”
“我…”蓝沉默了许久,点点头。
“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蓝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爷爷的眼睛,攥了攥拳,说“是,我怕我根本不能胜任船王的位置头!我怕我根本不能像爷爷你那样带领着大船跟海魉作战!我怕我没有爸爸妈妈那样的勇气,为了救人类的孩子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怕大船上每个人期待的目光!”
“于是你让自己相信,你不是懦弱,只是因为你有别的理想,你是个勇于反抗他人干涉你未来的有志少年。你不但要把这种观点强加给自己,还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真的只是向往陆地上的普通生活,而不是个还没开战就逃跑的胆小鬼!”老人慢慢地讲,一点都不急似是要把每个字都送到对方心里去。
“对不起…”蓝忍住眼泪。
“王这种称谓,并不是权利跟高高在上,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付出跟责任。三界之中,各种物类数之不尽,大家都在各尽其职,哪怕一只蜜蜂一条蚯蚓,也有自己的天职。”他的拐杖,指向那个玻璃瓶,“宇宙里,永远都不可能有背离责任的自由。唯有心安,才是自在。蓝,我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能明白,我们找你回来,并不是要逼你怎样,你仍有选择的权利。”
阿莎鲤走到蓝面前,像从前那样,亲昵地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说:“我们所有人对你没有任何怨恨,如果你选择让大船永远沉寂,我们没有异议,如果你愿意回来,愿意面对你眼前的一切,那,你仍是我们的船王。”她停了停,慎重地看他,“但,请你必须诚实地遵从你真正的意愿。”蓝咬着嘴唇,怔怔看着那瓶子。
“我们并不是伟大得救世主,甚至外界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这群特殊海盗的存在,我们跟海魉的战斗,我们付出的一切,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外人知道,包括那些被我们救过的无数人类。”阿莎鲤看了看被林七七根姜南海捆得结结实实的白鲟,说:“我以前也问过我的父母,我们这样的付出,有什么意义?我妈答不上来,她只说,看到那些驾船来寻找失踪亲人的人类,在船上哭喊着家人的名字时,她就觉得下次在与海魉交手时,要多杀几只。正因为有了我们的存在,来海上寻找亲人的人才越来越少,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高兴。大船上的生活虽然略显乏味,但跟那份安心的感觉相比,又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团讲不出的情绪纠在一起,在心中上上下下。阿莎鲤转头对钟小魁道:“我们在大船里等了两年,希望蓝有朝一日能回来。现在他回来了,不管他有什么选择,我都算你完成了我的请求。谢谢你。”她走回到老人身边,“明天就是月全食,我们要走了,在留下去,我们就真的要从里到外都变成泡沫了。”
“你们去哪儿?”蓝大梦初醒般跑上去,想抓住他们的手,“留下来不行吗?”
“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人鱼了,只是一缕幽灵,三界之中这里不再是我们能留下的地方,能等到你回来,我们什么遗憾都没有了。”阿莎鲤的眼睛没有说谎。
“走吧。”老人转过身去,慢慢地朝前走。
“爷爷…”
“不许跟过来!”
蓝不得不站住。老人转过头,以从未见过的顽皮之态,朝蓝眨了眨眼:“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在秘密的小房间里,种过土豆。”说罢,他跟阿莎鲤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六芒星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蓝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然后折回来,拾起那个玻璃瓶。
“瓶子里,装的是我们的先辈从太阳光里搜集到的种子。”他把瓶子举到面前,“只有历任的船王才能点亮光种,人鱼们的生命力,要靠光种来维持,所以我们每年都要晒两次‘太阳’,而整艘大船,它里头的每一束光,每一种能源,包括它前进的‘燃料’。则是从这里获得。”他拉开衣领,指着自己心口上的青印,“船王的印章,我的所有力量都在这里,我爷爷的力量,可以让整艘大船里的光亮像白昼一样,可以让大船在海中来去自由,在跟海魉的战斗中,让它成为我们最坚固的阵地。简单说,船王的生命与力量,跟大船是一体的。”
“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承担的东西吧。”钟小魁看着那个平淡无奇的玻璃瓶,还有四周显而易见的衰败之象,“一座钢铁堡垒,维持人鱼生命的光种,还有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战斗。”对于一个少年来讲,这一切的确太庞大。所以,不管蓝做出什么行为,什么选择,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如如果蓝选择离开,钟小魁决定,会再帮他回到巫小芽的躯体里,这件事,以他的能力,应该能做到。
“钟小魁,”蓝看着他,“你以后会再来百慕大么?”
钟小魁一愣,点点头。蓝的脸上,露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灿烂的笑脸。蓝把瓶子靠近心口,闭上眼,嘴里默默念着什么。他心口上的船王印章,每一道笔画都被某种力量点亮起来,光华四射,在空中绘成一个一摸一样的图案------一把剑,横在一只人类的眼睛与鱼尾之间。
这个光之图案,满满渗进瓶里。一点点光,火柴般大小,在瓶子里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成长。瓶子里的轮廓在他手中渐渐消失,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太阳”。大厅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那些画在墙壁上的世界各地的风景,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重生的光彩。蓝睁开眼,把手朝上一举,他点燃的“太阳”,缓缓升到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