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退大潮的时候,海边泥泞的潮间带上有许多出来赶海的孩子。
严冬过了大半,快要开春了,但天气依旧很冷。
那些年幼的孩子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海水中,细细的小腿被冻得通红。
但他们却总能因为每次一点点的收获,发出欣喜的笑声。
这是进入无瞳之地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林苑掰着那些黑黑的饼,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假装这依旧是她那些香甜的糖果。
倪霁知道她有护食的习惯。只要是她喜欢吃的东西,从来都是搂在手里,绝不愿意分享给他人的。
“既然这么舍不得,留一些帝国币给他们不就好了吗?他们应该也想要帝国币。”倪霁问她。
“自己最舍不得的东西,才是礼物。”林苑没精打采,强烈地思念着被自己送走的甜食。
她点开自己的个人终端给倪霁看。她给沈飞发了信息,希望他们能提前破格招录小牧。
没到年纪的哨兵,领不到帝国配发的工资。但可以先从林苑的个人账户上走。这点钱对林苑来说,反而是无关要紧的小事。
有了稳定的收入,才能真正帮助到那个孩子和他贫困的家庭。
小牧只是一个孩子,家境贫寒,年纪还小。但他对林苑很真诚。林苑回他以朋友的尊重。而不是施舍地留下几枚帝国币。
夕阳彻底地沉入海中,天色暗淡下来,海天之间染着浓艳的晚霞,把人的眉目都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倪霁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尖尖的酒心巧克力,递给了身边没精打采的林苑。
林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很快接过来,全都圈在自己的怀里,高高兴兴地掰开一枚来吃。
很甜,她心里想。
海浪声很甜,身边的哨兵也很甜,她发觉在这里,自己好像越来越好,几乎已经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了。
连那即将前往的无瞳之地,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令人畏惧了。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还是小鱼好】
【可酸可甜】
【自己是移动粮仓,还懂得随身带着糖。是条好鱼。】
【要开打了,该让老子撸一撸,好好补充一下糖分。】
自称老子的触手兴致勃勃勾着倪霁的长腿正准备往上绕。
空气里弥散出一点巧克力中的微微酒味。
这让触手们回忆起那次喝酒后听见到的话。
想起哨兵受创的精神图景。
想起那个该死的家伙在精神幻境中可能用自己的模样干过什么坏事。
混不吝的触手们霜打茄子一般,委顿地松开了倪霁。
怏怏不乐,相互纠缠,骂骂咧咧地在海滩上来回扭动。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被它们爬上来欺负的哨兵。
看见触手们突然一改常态,松开了自己的腿,十分意外,露出一脸疑惑的神色。
【小鱼你别用这种表情,呜呜。】
【是想和你一起玩的】
【没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并没有趁你喝酒掏了你的口供。】
【这次去无瞳之地,我们会照顾好你。】
【不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第81章
无瞳之地分界线外, 红色的警示牌饱经风霜,锈迹斑斑,十分陈旧。显然已经在这里驻立了很长时间。
警示牌外的空地上,竟然汇聚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有商人们在这里滞留, 交易物质,收购哨兵们从污染区内带出来的珍贵之物。
甚至还有不少普通人, 在这里进进出出。
污染区外围本来是很危险的区域。但在无瞳之地这个赫赫有名的凶地, 人们好像忘记了一步之遥的地方就是危险的污染区。
“污染区也分好几种情况。”倪霁和林苑解释,“有些污染区很不稳定, 时常不定期扩散, 扩散的时候会疯狂吞噬附近的人口和土地。
但也有一些污染区,虽然内部危险, 但边界稳定, 很少会出现扩散的情况。所以会有人汇集在边界做起生意。”
林苑回想了一下, 她所接触过的污染区中,好像以黄金树污染区的扩散最为疯狂。
在她乘坐汽车的途中都经历了一次黄金树的扩散。当时要不是司机反应快, 那一车的普通人都得陷进黄金树污染区里去。
这样的区别,是有什么原因吗?
林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她经历过的污染区太少,还不能抓到那个藏在暗处的核心。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倪霁说,“我有一种感觉。越容易拿到钥匙的污染区, 越少扩散。”
这句话一下让林苑的思绪瞬间通畅。
在那些污染区内行走,她一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总觉得那些怪异的世界,对人类有一种扭曲的渴望。
对哨兵, 或者对她这样的向导,那种意图更加明显。不管是在5号区还是77号区, 污染区想得到他们,留下他们的意图都十分是明显。
容易拿到钥匙的污染区,就会有大量的哨兵和普通人忍不住进出探索。于是大量的人类被感染畸变留在了污染区内。这样的污染区反而相对稳定。
黄金树污染区的柱是薰华,他从不轻易给出钥匙,所以——林苑反应过来,因为少有人类进入,所以那个污染区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疯狂扩散,想尽办法吞噬人类?
林苑“啊”了一声,抬眼看向倪霁,“难道污染区,需要人类生活在其中,它们想要不断得到人类?”
身边的哨兵眉目凝重,微微点点头,对她的猜想表示认同。
“很多老兵都有这样的感觉。污染区渴望着人类,它们不断吞噬人类让自己得到成长。”倪霁的声音很平和,细述地却是最沉重的事,“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一再进入污染区。资源太匮乏了,土地一再减少,想要生存的物质只能冒险进污染区搜寻。”
林苑想了想,“可是我在京都,从没有听人提起过这样的论调。”
倪霁的目光沉下去。
在那个夜夜笙歌的帝国首都,不会有人提起这些。
没有人在乎污染区的成因,没有人在意污染区扩散的目的。甚至没有人知道每年有多少生命被吞噬,多少哨兵牺牲在其中。
皇室和贵族们生活在永远安全的伊甸园,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日子。
他们可以永远地蜷缩在白塔四周,夜夜笙歌,用酒精和香料麻痹自己,用虚伪的繁华伪装世界依旧美好。
他们看不见白塔之外,士兵血染大地,孩童饿死街头。
……
林苑跨进无瞳之地,眼前的景象一下就变了。
大地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举目远眺,无垠的大地上,铺满冰冷的砂砾石块,单调的景象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
在那里,天空中悬停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的瞳孔是灰色的,呆滞无光,有赤红的血泪从眼眶中流出,瀑布一般至天际垂落大地。
林苑看着天空中的那个眼睛。
瞎了的灰色瞳孔,流着血泪的巨大眼睛,和在沉船木盒上显示出的景象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了,无瞳之地,她要找的地方。
在林苑家,她的卧室窗口,有一串小时候的旧风铃。风铃上挂着的每一颗宝石都是假的。只有一颗蔚蓝色的方形石头,是真正的阿斯切蓝宝石。
林苑父母死去时她年纪还太小,又遭受了那样的精神创伤,当时发生的大部分事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唯一的记忆片段,只有母亲抱着她在火场里飞奔。
四周是可怕的熊熊烈火,她蜷在母亲的怀抱中,却觉得十分平静而安宁。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条蓝宝石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林苑现在还记得那块冰冰冷冷的宝石贴着皮肤,一路从脖子掉进胸前的触觉。
闭着眼睛的她,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小苑,藏好它,别让任何人发现。等你长大,如果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你就去五号污染区,找到玛丽号沉船上的木盒。”
林苑长大以后,一度怀疑这是自己记忆混乱产生的错觉。
明明那时候父亲封闭了她的五感,她应该听不到,也触摸不到才对。
一路历经玛丽号沉船,黄金树污染区,直至到了这里,看见了这只和木盒上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才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父母临死之前留给她的线索。一把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如今,成为了和父母当年一样的强者,她才知道那些声音和感觉并不是她耳朵听见和身体触碰到的。
而是父母直接留在了她的精神图景之中的意志。
“如果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想法,那你就别碰它,永远地把这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底。”
“苑苑,抱歉了,爸爸妈妈没办法陪你长大。”
林苑小时候不记得母亲的脸,也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她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父母留在记忆中的这三句话。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从小,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将脑海中的这几话语听来听去。从那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中,品味出一点父母双亲的性格,和他们对自己的爱。
用那一点点想象,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有父母的呵护,正正常常的普通小孩。
也因为如此,她从小就一直悄悄收集着玛丽号沉船的所有相关信息。最终在五号污染区的海底找到了父母留给她的线索。
两人离那只巨大的眼睛近了。
苍白的瞳孔,瀑布一般的血泪,从近处看去更加触目惊心。血红的瀑布从天而降,落进了地面的一道深深的鸿沟之中。
那是一道狭长的裂口,开裂在荒芜的大地上,深不见底。
从边缘往下看,裂缝之中交错着无数钢筋和管道,上下攀延的楼梯和密集的房屋。
一层一层的人类建筑,向地底无限延伸,密密麻麻,直至被无底的黑暗吞没。
这是一座巨型的地下城市,深埋在黑暗的地底世界。
曾经这里或许拥有过无限的繁华。但如今,深渊之下,浓黑蔓延,寂静的地下城里看不见一丝光亮。连呜呜的风声,似乎都是黑色的,像一个能吞噬一切的吃人地狱。
在这黑暗的地下城中,潜伏着无数恐怖的怪物,也藏着无数诱人的财宝。
林苑和倪霁,从裂缝的边缘往下走。
这里没有完整的道路,长长的管道上披满绿色的苔藓。
有时候人要踩着这些滑溜溜的管道行走到下一处,悬空在深渊上方的金属管道随着脚步的行进,发出磨牙似的吱呀声。
下来这里的人,不止一个。
探索者中有不少哨兵,甚至还有一些平民,他们背着箩筐,或是提着布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危险的悬空管道上步走,进入荒废的地下城市中搜寻物资。
“仔细一点,哪怕找到一小块冥石。”一位疲惫的老父亲,对跟在身后的孩子说。
跟在他身后瘦弱的年轻人,低头小心行走在管道上,随时伸手拉自己年迈的父亲一把。
“无瞳之地盛产冥石,那东西很值钱,是制作香料的必须品。”倪霁告诉林苑,“所以虽然这里很危险,却一直有很多人进来。”
他伸手托了一把林苑,带她从很滑的管道上跳到下一层。
林苑的靴子落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很大的响动声。
“连普通人都进来了,也太危险了。”
“但即便如此,这里的大部分人最终都找不到冥石的。那种石头,在很深的地方。”倪霁说,“普通人,哪怕是大部分的哨兵,都很难有命走到那里。”
一个失足踩空的身影突然从远方的高处坠落。
那个瘦弱年轻的身体掉在下层的管道上,又被弹起,像一根折断的树枝,一路掉进无底的深渊中去了。
林苑愣住了,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听见那条生命落地的声响。
太深的黑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甚至听不见一声回响。
只有一道绝望的哭泣声从上方传来,在昏暗的废墟中久久不停。
“那些香料有什么用吗?”林苑注视着深不见底的下方,问身边的哨兵,“值得用这样的命去换?”
倪霁沉默着没有回答。
香料除了让白塔中那些达官贵人陷入迷醉的幻境中,更加腐蚀堕落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当然不值得这么多人用命来取。
这不合理,不公平,不正常。
但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他们生活在一个扭曲的时代。个人的愤怒,难以改变这不合理的一切。
哨兵抬头看向天空,头顶的裂缝很狭窄,天空只剩下细细的一条。一点天光吝啬地从缝隙的边缘折射下来。
他们已经下行了好几层,光线在这里变得十分昏暗,视野已经不太清晰了。
呜呜的风从地底吹上来,像无数幽灵在暗中哭泣。
再往下走,头顶那最后的一点光线也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眼睛在这样的世界中,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倪霁打开了左肩上一只小小的照明手电,手电的光很微弱。他们有可能要在这样黑暗的世界中呆上很长的时间,电力一定要省着用,用不起强力的照明设备。
昏暗的一点光线晃动着,只能照亮脚边小小的一块空间。
倪霁朝身边的向导伸出手掌。
那只手伸了过来,比他的手小很多,很柔软,回以力度,握住了他。
地底的世界特别的黑,在这里所有的光好像都被黑暗吞噬了。
手电苍白的一点光圈,照出昏暗凌乱的地面,蜿蜒曲折的楼道影影倬倬,像随时都能有怪物扑出。
这样的光线,以林苑的视力已经基本看不见多少东西了。哨兵的视力却比她好上很多,只需要微弱的光线,就能在黑暗中视物。
林苑牵着倪霁的手,一步步摸索着走在漆黑的楼道中。
突然她停下脚步,拉了拉倪霁。倪霁顺着她的目光向黑暗中看去。
手电的微光照到了屋顶上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古怪的生物,不知什么时候盘踞在黑暗的屋顶上,悄悄探出一个惨白的脑袋。
那脑袋很像人类,却没有眼睛,眼睛的位置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脑袋两侧一双三角形的耳朵异常显眼。皮肤因常年不见阳光,苍白得吓人。
它长着八只手臂,手指的形状是人类的手指,却能无声无息地在屋顶上爬行。
连倪霁这样的哨兵,都听不见它的动静。
但它拥有情绪,是活生生的生物,被林苑的触手们捕捉到了行踪,提前暴露。
手电的微光似乎让它受到了惊吓,没有眼睛的面孔上,裂开了一张满布尖牙的大嘴,发出古怪的尖叫声。
那只畸变种一下从黑暗扑了出来,速度快得只在手电的光线中留下一道花白的残影。
倪霁一刀挥出,将它半路劫杀,拦腰斩成两断。
类人形的生物被从腰部断开,腥臭的内脏掉了一地,但它却没有死去,半截身躯依旧狠狠从地面弹起,四肢手臂抱住倪霁的腿,张嘴欲咬。
林苑的双眸中现出一点黄色的莹光,注视着黑暗中扭动的身躯。
那只速度敏捷到吓人得到畸变种在她的视线中微微呆滞了一瞬。
倪霁的枪就在黑暗中亮起火光,对着两段正在弹跳着的半截身躯连开数枪。
黑暗中看不清战事的发展,只看见枪口的火光连续闪烁,怪物扭动的身躯,尖叫的血盆大嘴伴随着时明时暗的火光,一帧一帧闪动出现。
晃动的画面和枪声结束,怪物尖锐的喘息声安静下来,一切回归寂静。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从黑暗中抻过来,再一次握住了林苑的手。
地底的世界没有光,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畸变种都没有眼睛。
它们生活在永恒的黑夜中,适应了黑暗,拥有敏锐的听力和在黑夜中无声无息行走的技能。
生命力强大,动作快如闪电,憎恨着所有进入这里的血肉之躯,是异常可怕的怪物。
倪霁和林苑一路向下,走下残缺破碎的楼梯,爬过摇摇晃晃的金属管道,在地形复杂的地下城中穿行。
一路随时随地,会有外形扭曲的古怪生物从黑暗中扑出。他们杀死了无数只龇牙咧嘴偷袭他们的畸变种。
如果不是战前那些高强度的特训,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中,他们会走得很艰难。
但现在,至少两个人都还稳稳牵着对方的手。
倪霁手中的妖刀甚至还没有切开自己的肌肤,染上他自己的血。
黑暗的世界里,一点微光指路,两只手交握着,缓缓前行。
在这无瞳之地,他们互为对方耳和眼睛,一路走向更深的地底世界。
第82章
他们进入了非常深的地底。
在这里黑暗才是常态, 一点光亮都显得很突兀。
所有出现的地底生物都没有眼睛,古怪而扭曲,有的八只手臂,有的有着光秃秃的尾巴, 像是人类和其它各种地底生物的拼凑体。
到了这个深度, 同行的探索者已经很少。林苑感觉已经很长一段路没有看见活人,四周寂静得可怕。
又黑暗, 又寂静, 只有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呜呜风声响在耳边。
有时候低头去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呼唤着自己。
林苑感到一种诡异的感觉, 却不觉得恐怖, 血好像变热了,莫名让她有一点兴奋。
“有动静。”倪霁拉着林苑往一个方向走。
拐过好几层阻挡路线的墙体, 看到了一个陷下去的平台。
林苑之所以能看得见, 是因为在那个潮湿的角落, 生长着一簇簇结晶状的会发光的石头。
那是冥石,很大的一丛, 价值连城。
冥石的晶体纹理斑驳,异常漂亮,球形的顶端微微亮着荧光。
有一点像哨兵战斗时, 亮起彩色光芒的瞳孔。那些石头簇拥在一起,就像黑暗中无数睁着的眼睛。
那样的微光照亮了四周景物的轮廓。
林苑看见了四只无瞳之地的畸变生物。或许是三只。那些怪物的身躯混搭在一起, 断了之后也能各自行动。一时间难以凭借视力分辨数量。
它们挤在一起,堵住了一个哨兵。那哨兵浑身是血,眼睛燃着熊熊莹火, 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疯了一样地拼命反抗。
在战斗和吼叫声中, 林苑听见了另一种含混不清的咀嚼声。像是尖锐的牙齿咬碎骨头和血肉时发出的动静。
在更黑的角落里,还有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怪物,耸动着身躯,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什么。
暗红色的血液从那条尾巴下缓缓流出,林苑没有在那里探查到活人的情绪,那只怪物在吞食着一具死去的尸体。
倪霁脱下了手套,让长刀染血,加入了战局。
战斗很快结束,并不算太艰难。
怪物数量众多,但显然已经遭遇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每一只都身负重伤,到了濒死的边缘。
这里曾经有两位哨兵,他们被众多怪物围攻,一位已经死了,另一位伤痕累累。
获救的哨兵一言不发,拖着一截折断了的战刀一瘸一拐地向里走。他把那只长长尾巴的怪物尸体一路拖出来,发狠地用断刀砸烂了脑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那个流血的角落。
林苑看见了他的眼神,悲哀像是潮水一般浸透了双眸。冰凉的哀伤犹如实质,铺天盖地过境,反向影响到了林苑,那股凉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有一小簇美丽的冥石,人类深红的血液从石头的缝隙间流出。
一只女性的手臂,架在那簇染血的晶石上,被石头的莹光照亮。
她的身体隐在暗处,一动不动,只有那只手向前伸出,指尖染着一点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身负重伤的哨兵盯着那莹光中的手臂看着许久,失魂落魄地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挣扎着爬了过去。
他从血泊里抱起一具残缺不全的身躯。
那是一位女性,身体的很多部位被啃食得一片狼藉,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貌,形容恐怖。
哨兵死死地搂紧了她,低着头,手臂发着颤。
他坐在价值连城的宝石堆中,浑身浴血,一眼都没看那些珍贵的石头,只死死盯着自己怀里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们或许是最亲密的伙伴,战友,也有可能是情人,爱侣。
如今,要在这黑暗的深渊死别,为了这一些冷冰冰的石头。
“你们拿吧,离开这里。我用不上了。”那位哨兵最终这样说。
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狠狠哭过,但他的脸是干的,一滴泪也没有,只有干涸了的血迹。
他的心死去了,空洞的甚至流不出眼泪。
“她是你的爱人?”倪霁问。
哨兵之间结为伴侣的情况很少,这种事不为世俗接纳,多为世人所嘲。有些人即便在一起,也大多秘而不宣。
“没有,没来得及说。”哨兵没有抬头看倪霁,只看着怀中死去的尸体,“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可以慢慢来。”
“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知道我真正的心意。”
“我怎么那么蠢。我真是蠢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
林苑往后退了一步。
她察觉到一种古怪的变化,那垂落在血泊中女性哨兵尸体的手,好像轻轻地动了动。
有一只全新的,白白细细的胳膊,正在从她的身体里生长了出来,从血泊中缓缓抬起。
她正在畸变。
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完全不是人类的怪物。
“她要畸变了,”倪霁迅速说,声音很沉静,透着劝慰,“离开吧。把她放下。”
他伸手去拉那坐在血泊中的哨兵。
哨兵的手臂收紧,紧紧抱住正在缓缓变化的尸体。
“你们走吧。”他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埋进了那血肉模糊的肩头,“我不打算走了。我就待在这里。”
“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林苑开口说话,“你留在这里,也会变成黑暗中的畸变种。就永远回不到地面上,永远见不到阳光了。”
林苑站在暗处,触手们从地底涌动出来。她的声音温和,带着调整他人情绪的强大力量。她是向导,可以很大程度影响身边的人。让悲伤的人振作,让痛苦的人忘却一切。
但那哨兵只是摇摇头,把头埋得更紧了,
“不能见到阳光也没什么,变成怪物也不要紧。”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但触手们听见了他心里的话。
我只想和她待在一起。希望我变成怪物之后,还能记得她。
记得自己曾经是人类时,来不及说的那句话。
触手们传递回来的情绪清晰而坚决,饱含浓重的绝望,不可撼动的坚持。
他已经决心留下,和死去的爱人共赴黄泉。
即便是林苑也改变不了那样坚定的心意。
林苑看了倪霁一眼,摇摇头。
倪霁凝望着那一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软棕色的眼眸看着血泊中紧拥爱人的哨兵,冥石的荧光星星点点倒映在双眸中。
最后倪霁用刀铲起一小块完整的冥石,拉上了林苑的手,转身离开。
将那位哨兵独自留在黑暗中。
倪霁只带走了一块石头,作为回去应付交差使用。冥石价值昂贵,但重量很沉。他还要陪着林苑走很远的路,不想在这样的中途背负太多。
他知道林苑的最终目的,是探索无瞳之地的深处,并不只是捡几块石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