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伸出手,沾着一点糖粉的白皙手指点在图纸上,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她觉得在一些敌人特别集中的关卡,并不需要战斗和绕路。她有把握能够掩护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有哨兵的配合,通过那些地方的速度会很快。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完成大面积的思维干扰,对她来说并不算难。
甚至比她自己一路穿行到这里时遇到的很多情况还更轻松。
倪霁思索了一会,叼着手电,用笔修改了几个位置。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些地方是他不得不远远避开的关卡,遇到无可避的情况,就免不了一场血战。
但身边多了林苑,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异常艰难的逃脱,只因为这一个伙伴,就似乎变得完全可行了起来。
哨兵半跪在地上画线路图,战术服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手臂。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握着笔,迅速而精准地在图纸上拉出线条,标记上一个个战术图标。
然后转头看林苑,等着林苑的意见。
林苑看着那些黑色水笔勾勒出的线路图。
发觉很多关键位置地势差异极大。路线很精炼,但如果只有她自己,以她的身体素质,走不了这条路。她根本不可能爬那么高的墙,跳那么深的跨度。
只因为身边多了一位哨兵,就一个人而已,很多异常麻烦的事情,突然就变得容易了。
咦。
两个人几乎同时在心底咦了一声。
有她(他)在。
有这个人在身边,真的是太好了。
储藏室的空间很狭窄。灯光昏暗,只有一盏细细的战术手电照明。
两个人凑得很近,共同指着摊在地上的一张图纸。
倪霁发现自己的心又一次动摇了。
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在她说别人是她的哨兵时,在她朝自己露出笑来的那一刻。
其实心底那一点自以为是的防线早就被击中,碎得没边了。
倪霁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软弱的人。明明在不久之前,他才下过决心,不再关注,不要再靠近这个人。
他本来是一个只要下了决心,就是刀尖刺进胸口,破开血肉,把他剔得骨肉支离,都不会轻易更改的人。
太,没用了。
“怎么了?”林苑偏过头来问他。
黑暗密闭的空间里,一点点的灯光照在她的脸庞上,像探进迷梦中一盏朦胧的月。
月亮不知她在黑夜中的美丽。
她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心,至少不要让她知道就好。
倪霁把目光收了回来,折起那张纸,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我们走。”他按住门的把手,“战斗不会轻松。”
战斗很艰难。
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尖锐的警报。
所有金属脑袋的士兵们在建筑和花园中狂躁而愤怒地来回穿梭。
他们不只是浑浑噩噩的怪物,而是已经拥有思维和智慧,同时还拥有强大身躯和凶猛攻击能力的战士。
这使得他们每个个体都变得异常强大。
“窃贼。找到那个窃贼!”
“找到他们!卑鄙的窃贼!”
到处都是通红的眼睛,乒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来回疾冲的脚步声像飓风一样四处刮起。
倪霁双腿分立,稳稳站在一个挑空的栏杆上,接住从高处一跃而下的林苑。
随后他倒挂身躯,伸长手臂把林苑轻轻放到再下一层的走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队双眼泛着红光的金属卫兵在楼道两端同时出现。
他们顶着沉重的金属脑袋,却拥有像幽灵一般诡异的脚步。
按着武器,身体前倾,脚踩着墙壁,无声无息风一般掠过,速度快到足以支撑让他们在竖直的墙壁上游走。
倪霁腰部用力,在敌人通红的目光看上来之前,精准收回身躯。
他的手指和脚尖扣住栏杆外部的墙缝,几乎像是一只壁虎一样贴在走廊的外面。
怪物们贴着走道掠过,和倪霁藏身之处,仅仅隔着半人高的墙。
但凡有一只怪物伸出一点点的脑袋,就可以看见挂在那里的倪霁。
倪霁屏住呼吸,收敛情绪,贴在墙面上,一动不动。
黑色的战术服几乎让他和夜色融为一体。
一整队的畸变种从他身边穿了过去。
其中,一只体型巨大,拖着沉重镣铐的畸变种在路过倪霁藏身的墙体前,放缓了脚步。
“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六边形的脑袋上,发出迟疑的声音。
【没有,你什么都没发现。】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六边形愣了愣,“啊,对……什么也没有。”
他重新跟上了队友们的脚步。
走廊的另一头,穿行而过的搜索队也即将消失在走道口。
走在最后的一只畸变种,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三角锥型的脑袋上,单独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
“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他转头走了回来,独眼中的颜色逐渐变得血红。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抓了一把身侧的墙壁。
那坚固的墙体在他修长的手指中轻易变成粉末。
三角锥拍掉手上的粉末,整了整西装上的领带,一步一步,好整以暇地,朝着倪霁所在的位置靠近。
【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发现】
一道强大而简单的指令,在他脑海中强势响起。
三角锥的眼神茫然了一瞬,片刻之后却又恢复清明。
他的眼中现出了被愚弄之后愤怒的深红。可是下一刻又再一次陷入茫然之中。
如此转换数次。
【回去,你什么也没发现】
【转过身。】
【回去,立刻!】
他冥冥之中,听见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威严声音。
一道,又一道的响起。
沉重,强势,不容抗拒。
像是某种不敢窥视的巨物,隐隐地一个个出现在黑暗中,就在他的眼前。
巨大诡秘无法形容,像是他们的国王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三角锥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溶解。
有什么东西,一个强大而难以抗拒的意志在拆解他金属大脑,入侵他还不太稳定的精神世界。
幼小的精神世界抵挡不住强大而专注一致的入侵。
开始溶解,溃散。
意志变得恍惚,他在逐渐失去身体的控制能力。
在那些无法描述的巨大存在前,三角锥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异常渺小。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他拥有强大的身躯和能够思维的脑袋。
比起身边那些还浑浑噩噩,茫茫无知的同伴们都强大。
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还很幼小。
幼小,脆弱,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
只要再一下,那个存在就会撕裂他,摧毁脑海中那一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小小核心。
让他重回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世界。
金属的脑袋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恐怖的情绪。心在抽缩,身体在颤抖,汗水甚至湿透了后背的衬衫。
他想要乞求,却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睁着唯一的眼睛,等着最后的凌迟。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响起。
“唉。”
你居然也知道何为恐惧。某个声音轻轻说。
强势入侵的存在像潮水般退去了,像来时一样,消失于无形。
三角锥瘫软在地上,用手摸到了自己脖颈上冰冷的半腐蚀的脑袋。
他知道自己被放过了。也知道了那一声叹息声来至于谁。
一个他听过两次的,已经熟悉了声音的女士。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口,也不能喊来任何同伴。
如果他还想活下去。
三角锥扶着墙壁站起来,微微鞠了一个躬,一言不发地追着同伴去了。
从这以后,他又多了一项同伴们没有的东西。
他学会了自私。
走廊安静下来。
倪霁无声无息地贴着外墙游走,落在建筑的最底层,和藏在那里的林苑互相比了一个夸赞对方的手势。
他们就这样一路潜行。
历经数场不得不进行的战斗。倪霁血红的妖刀出现,划破手心饮了自己的血,红刀斩碎无数涌上来的怪物。
“这是我从一百号污染区里得到的武器,很好用,就是有点变态。”他把那柄刀给林苑看。
那刀就像是一个活物。
刀刃沁着新鲜的血色,刀柄吸了倪霁的血,鼓起弯弯曲曲的血管,握在黑色的手心里,还会开口说话。
“嗨,真是罕见啊。一只克拉肯。”那刀柄在倪霁把它展示给林苑的时候,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和林苑打招呼。
林苑:“啊,你好。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流血?”
“没有血,我就不能发挥实力,这是我们的契约。”那个声音说,“这小子的血很甜。你有机会也可以尝尝。”
倪霁面无表情地掐住刀柄,把它收回刀鞘中。
“污染区里能找到很多好东西。功能怪异,但很适合战斗。”倪霁和林苑说,“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找到合适你的刀,我会带出来给你。
他把后面这半句话咽了回去,没说出口。说了,显得太亲近了些。
有些事也本不用说,只要记得去做就好。
林苑也想和倪霁介绍点自己的什么。礼尚往来是人类的习俗对不对?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外之物。
除了那些时常不太听自己指令的精神体。
哨兵的精神体具像化为一只体型不太大的虎鲸。
黑白分明的鲸鱼浮游在半空中,伴随他们行动,承担起警戒,断后等一切重要任务。
而林苑的精神体们,因为数量太多,经常在她专心战斗的时候,就管不好那些各有各想法的家伙们。
时常一个不小心就被它们溜出一条来,扒拉到浮游在半空中的虎鲸身上。
【很累了,我需要回血】
有一条特别厚颜无耻的家伙率先这样干。
【这么辛苦,休息一下都不行吗】
【哎呀,好啰嗦】
【我又没干什么不礼貌的事情】
【他很强壮,不会在乎载我一段路的】
【大鱼其实很高兴】
【你看他叫的声音那么好听】
虎鲸嘤嘤的鲸鸣声确实好听。
林苑去听那个声音,走了一下神,就没来得及按住这个赖到虎鲸尾巴上的家伙。
于是其它的家伙也就都按不住了。
歪七扭八的触手们挂在虎鲸身上不肯自己走路。
好像太不像话了。
林苑有一点拿不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很不对。
在没有参照物的时候,她时常拿不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像个正常人。
幸好,战斗过于激烈,又一波的畸变种们从楼下追了上来,让她无暇多想。
也幸好,身边的哨兵是一位专业的战士,战场的强者。
他手握红刀,凝眉冷面,专注于凶险的战场。似乎并不把精神体间的吵闹放在心上。
这让林苑松了一口气。
我应该和他学习。专注于战斗,老想着精神体们干什么。
林苑很擅长模仿周围人的行为举止。
很快,按照计划,他们跑进了一栋造型粗旷的建筑中。
按倪霁的说明,在这里有一条从前人类丢弃垃圾的通道,长而窄小,可以一路通到宫殿的外面。
倪霁当时这样说,你看这个宫殿内的居民,会觉得这样的建筑是神秘的力量所为,其实并非如此。
最早的时候,这里住着真正的人类,是人工制造的产物。
只要是人住的地方,就没有固若金汤的,总有各种各样的出入口。
通风,排污,垃圾处理,仆人进出,等等。
哨兵们会在白昼的时候进入污染区,找到这些缺口,潜进来,拿取污染区的钥匙。
离开宫殿的通道已经近在眼前。一直循环响彻在各个角落的尖锐警报声突然变了。
变成那种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那声音林苑听过,就在那栋白色的鸟笼中,那些铺天盖地追着自己的黑手们,就是发出这样少女一般,古怪的嘻笑声。
“它们去了污化楼。”
“它们去了污化楼。”
那声音嘻嘻哈哈,几乎是用唱歌谣的方式,唱出了林苑和倪霁两人的位置。
“他们就在地下室,躲在左边第一间的屋子里。”
“他们就在地下室,现在又去了右边第二间的屋子里。”
清脆的儿歌一声声响起,暴露了林苑和倪霁的藏身之处。
无处藏身。
无数敌人蜂拥前来,两人只能不再躲藏,全力以赴,在一路不断血战中向前奔跑。
一波的敌人倒下,另一波敌人从走廊,从窗外,从各种通道追上来,仿佛永无止境。
“没事的。”林苑听见身边的哨兵这样对她说。
哨兵离她很近,额头挂着汗,双眸中燃着杀气腾腾的紫色萤光。
声音却柔和。
林苑从对方的声音里品味出一股想要安慰自己的情绪。
安慰。
她把这个单词放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人类特征。
她好像也做过这样的事。
用手摸一摸那只瑟瑟发抖的小海豹的脑袋,是安慰。
把那只湿漉漉的小狮子用衣服包起来,也是安慰。
在奔跑和战斗中林苑稍微走了一下神。
她的脑海中浮现自己巨型而庞大的精神体们。她想到一只属于人类的细小手臂伸过来,企图摸一摸庞大的精神体的脑袋,并对她们说“别怕”。
想到这个画面,林苑觉得很好笑。
还不错,至少自己最近好几次体会过想笑的感觉了。
算是有收获的了吧。
红色的妖异刀光闪过。
倪霁的四肢同时裂开数道深深的刀伤,鲜红的血液大量流出,却没有一滴滴落在地面,全被吸入那柄嗜血的长刀之中。
刀身变得极宽且极长,长长的巨大刀背架在倪霁肩头,横恒在楼道之间。
倪霁矮身,出刀!
血红的巨大月牙一道闪现!
只这一刀。
成片的敌人拦腰截断,连同数层楼梯和走道,一并断裂开来,轰隆隆掉地向下坠落。
倪霁拽上林苑,把刀收了,全力在漫天飞起的烟尘中向前疾奔。
终于来到那个十分不起眼的垃圾通道前。
楼道坠落的声音还在轰鸣,烟尘未曾散去。但他们都知道,很快又会有人追上来。
倪霁打开通道灰扑扑的小门。
那是一个向下延伸不知道多远的方形管道,勉强够一人容身,金属的四壁光滑,黑漆漆看不见底部。
从这里一路滑下去,如果没被敌人赶上,就算是逃出生天。
倪霁喘了口气,把自己黑色的战术手套脱下来,戴到林苑的手上。
他戴的动作很虔诚,尽量不去碰到向导那像花一般柔嫩的肌肤。
战术手套的弹性非常好,戴在林苑小小的手上,不过略微松弛了一点。
“滑下去的速度会很快,”倪霁交代说,“尽量用手掌和鞋子增加摩擦力,不要让身体的肌肤触碰到管壁。”
“你出去以后,找到其他人,立刻打开‘门’,离开污染区。”
林苑这时候才明白,哨兵好像没有和自己一起从这里离开的意思。
“那你呢?”她问。
“通道很长,如果一起下去,我们滑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会追上来。”倪霁检查了一下林苑的背包,同时冷静地和她解释情况,“在这样的管道里,被堵住,我们反而没有活路。”
走道里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敌人们又上来了。
林苑最后问他:“那你怎么出去?”
“污染区的门打开以后,会存留24个小时。”倪霁把手掌形的钥匙放好,把那个背包系紧在林苑的身前,“关门之前,我会想办法出去的。”
他的声音很镇定,仿佛在说一件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事。
他拉住林苑的双手,把她整个人慢慢放进狭窄的管道中。
他握着她的手,半俯下身,在管道口看着她,
“没事,他们并不想杀人,最多也只会抓住我而已。”
林苑整个人已经溜进光滑的管道,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着倪霁的双手。
脚下的世界通向生路,倪霁的身后烽烟遍布。
她抬头看着那个哨兵的双眼。
哨兵拉着她的双手,眼神很温和,眼眸里似乎藏着很美好的一种情绪。
林苑看着那双眼睛,几乎忘记了此刻身边的世界。
这是第一次,她不用通过触手。只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双手,就能够看到,能触摸到他人的情绪。
那双眼睛凝望着自己,不是在看一只怪物,而是在看一个令他喜悦的,美好的生命。
这种感觉真好,几乎击中了林苑的心。
我在别人眼里,不是怪物了。
林苑开口想要说点什么。
但那人已经松开了手,
头顶方形的世界迅速变小。
她一路坠落了下去。
第34章
林苑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 失重感很强。
她记着哨兵交代的话,用双手和鞋底撑着管道的内壁,尽量增加摩擦力来控制自己下坠的速度。
到后来,鞋底开始发热, 林苑甚至怀疑它们会燃烧起来。幸亏手套的质量很好, 虽然把手掌摩得生疼,但直到到了出口, 那双手套也没有磨破, 保护住了林苑的双手。
林苑从一片荒草丛中滚出来,惊起了无数暗夜中的飞虫。
远处传来一阵阵青蛙的叫声, 近处是飞起的夜虫, 身边堆着几包大大小小的袋装垃圾。
林苑摸了一把屁股下的草叶,是柔软的, 新鲜的叶片, 不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翡翠。
她出来了, 从那个冰冷诡异的宫殿里逃了出来。
林苑愣了一会,趴回管道口去听了听。那里只有一些无意义的轰鸣, 听不见任何具体的声音。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不见顶端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苑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任何事了,她没有能力沿着这条陡峭的管道再爬回去。
倪霁的决断是理性, 正确,符合逻辑的。
比起两个人一起死在管道里, 当然是其中一人优先逃脱更为合理。
林苑知道自己是一个情感缺失的人。她所有的行动都是理性思维驱动的结果。
既然已经无能为力,当然也就没什么好多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