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哨兵精神构成的世界。那些破碎了的,不稳定的事物,纷纷化为记忆的气泡。
无数记忆的气泡从海底升起,四面散开,浮游飘动。
任凭林苑这个入侵者阅读。
这里只是精神图景的最外围,如果向深处去,更有九转千回的海礁,隐于幽明的地宫可以前去探索。
它们藏着无限的神秘宝藏,且失去了唯一的保护者。
不得不对入侵者敞开大门。
林苑完全可以进入其中,探索,阅读,摆布,甚至随意破坏。
她却知道不用再深入其中了。要搜寻的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林苑漂浮在那些四散飞起的气泡中间。
看见了无数存储在记忆中的画面。
狰狞的怪物,染血的士兵,无数死去的尸体……
她把目光投向那只被束缚的虎鲸。
那个男人也正从交缠的触手中抬眼看她。
灰黑色的双眸,透过层层交错的触手,定定地看着她。
像在等待一个结局。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刻意设计。林苑突然理解了所有的事。
这是倪霁的计划,也是他的一场赌博。
林苑是被他算入计划中的一环。
赌得却是他自己的命。
这人对自己太狠了。林苑想。
为了摆脱困境,就这样一把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压上了桌。
所有林苑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他愿意交出,愿意展现给他人的。
而林苑,即便知道一切都是这个人的计划,在看到了那一切之后,也不能不作出选择。
大大小小的气泡在林苑眼前升起。
林苑看到了这个哨兵无数曾经的面孔。
那里有笑容,也有悲伤。有染着血的怒,也有杀气四溢的凶。
不像现在,被按在最深海底。
一脸死气沉沉的灰,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
校场上,从四面汇聚过来的闲散哨兵越来越多。
人群簇拥在一起,看那个向导踩着踏板,站到被刑囚的罪犯面前。
她伸出纤巧白皙的手,那手像青葱一样柔软,按在了满脸是血的罪犯额头。
没过多久,那个被折磨了数日,在任何酷刑之下从未哼过一声的哨兵,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了起来。
被吊在刑架上的身躯猛烈摆动,犷的铁柱开始摇摆,悬挂着的铁链相互撞击,发出巨大声响。
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
而那个向导,那位年轻而秀美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凶兽却依旧稳稳地站立着。
她闭着双目,洁白的手掌一动不动按住男人的全部眉眼,不容他挣脱。
不过片刻之后,倪霁就像败落似地瘫软下来。
垂下头,软下挣扎的身体,任凭铁链绷紧了,吊住手臂。
“天呐,这是向导吗?向导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这样级别的哨兵就,就被她被制服了?”
“大概是倪霁本身就快精神崩溃了吧,他都在这里被吊了多少天了?”
“我的天呐,还是令人不敢相信。”
围观的人群诧异地议论纷纷。
高台上的向导睁开双目,环顾四周,伸出了她的另一只手臂。
她把那只手,按在了脑缸系统上。就是那个连接着屏幕,装着人脑,播放着死人记忆的机器。
向导的手腕上带着一个手表状的东西。
随着她的手掌和脑缸系统接触,那块表的屏幕亮了起来。数个小小的虚拟屏幕被投射出来,飞快滚动着一排排荧光字体。
这东西的科技感过分超越了时代,和校场四周那些夯土砌的墙壁,生铁立的架子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东西?”
“傻逼,没见过世面。那是个人电子终端,可以连接一切电子设备。”
“旧日遗迹里才搞得到的高端玩意。”
“哇靠,这妹子是个超有钱的人。”
“废话,向导能有几个是穷的吗。不是匹配给皇室,就是匹配给贵族。”
他们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
刑架旁一直循环播放着视频的大屏幕,陷入了满是雪花点的状态。
过了片刻,那屏幕来回闪过几个不稳定的画面,重新播放起了视频。
视屏的画面看起来,依稀还是在那个污染区。
只是视角却显得完全不同。
污染区内那些扭曲的建筑,爬满蜗牛的黝黑小道,高耸在空中的巨大孢子,全都清晰而明艳。
仿佛被人仔细观察过,牢牢记在脑海中。
一小队的士兵围在篝火附近修整。
其中大部分是哨兵。
他们穿着紧身的制服,配带着行质各异的兵器。
在他们之中,有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是研究员模样的男人,被所有人保护在中央。
哪怕只播放了短短一点时间,现场观看视频的老兵们都在心底点点头。
开始承认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十分难得的尖兵。
他们休息的角落选择得非常巧妙。
是在一栋视野很高的废墟内,视野很高,前方有很大片的开阔区域,任何危险生物的出现,都会被远远看见。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在远处布置了明哨,近处的树冠里还潜伏着暗哨。
那负责暗哨的女性哨兵贴着树干一动不动,几乎和树木融合为一体。
如果不是屏幕主视角带来的特效,现场观众们几乎发现不了她。
篝火四周,哨兵们在低声交谈,喝水进食,补充体力。
火光倒映在他们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
哪怕是在这样放松的时刻。那些人一手持着食物,另一只手臂都习惯性地垂在身侧,按在可以随时取出武器的位置。
这是一只千锤百炼,可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的队伍。
他们必定有着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有一位严谨而具有凝聚力的队长。
“这,这不是死掉的研究员的记忆。这会是谁脑海中的记忆?”窗口的吴办事官站起身,茫然向前几步,呢喃道,
“不会是……吧?”
校场上的哨兵们还不明所以,个个茫然地昂头看着屏幕上播放的新视频。
在这个连接脑缸系统的屏幕里播出的视频。是某个人亲眼所见,脑海中遗留着的记忆画面。
年轻的向导站在屏幕下。一手掌控着罪犯的脑袋,一手按在缸脑系统的接触屏上。
观众们发现那位在照片上看到过的,已经死去的研究员,居然出现在视频里,混迹在人群中。
他怎么会出现在另外一人的视线范围内?
这是属于谁的记忆?
屏幕中,篝火附近一个身材高大的哨兵站起身来,朝着屏幕的方向走来。
他含着笑,蹲下身,对着屏幕里说,
“倪霁队长。”
第5章
原来视频里播放的,是倪霁脑海中的记忆。
向导强行入侵了那个罪犯的精神图景。
读取他的记忆。并以自身为媒介,在脑缸系统的运作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现场播放了出来。
只是,向导居然做得到这种事吗?
观众们不太清楚。
在这里的大多是出生平民的底层哨兵。
数量稀少,圈养在白塔中的向导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只居住在报纸和电视里的东西。
从前他们一直以为,那些衣裙华美的向导不过是用以装点帝国繁华的鲜花。
是被矜贵地供养在象牙塔中柔弱温驯的装饰品。
这一刻,眼前的向导让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觉得前额有些发凉。
看着高台上那个被按住眉眼,脸色惨白的囚徒。
看着那只细腻白皙小手。
想到如果这只手按住自己时的模样,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向导居然做得到这种事吗?”站在窗前的办事官,不敢置信地喃喃。
她开始觉得十分懊恼。
早知道这个林苑这么厉害,竟然能够直接入侵哨兵的精神图景,播放记忆。就不应该让她在公开场合干这事。
毕竟有些东西,如果被播放出来,可能会不太好看。
不过想想,只要能把虫玉找出,完成上面的大人物交代的任务就好。一些小节上的不完美,也不算什么要紧事。
那是一整块活着的虫玉啊。
不是死去的,也不是只值一点小钱的碎片。天知道那个污染区里,怎么会有这么大块的宝贝。
想到这里,办事官又高兴起来,伸手去推坐在身边的罗伊,“你们特研所有这样厉害的向导,你怎么不早说。”
罗伊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仿佛嘲笑她们军管处的这些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谁知道罗伊自己也在心底咬手帕呢。
小姑娘家家的,真是深藏不露啊,害我看走眼了,真是完全没看出来啊。
屏幕里,那位身材壮硕的哨兵,走到在屏幕前坐下。
也就是倪霁的身边坐了下来。
递给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
“队长。”铁塔般魁梧的哨兵,露出一点不太好意思的笑容,“这一趟任务回去,我能不能休假一段时间?”
倪霁的视线转过去看他。
“我家那位,下个月就要生了。”大块头的哨兵笑着伸手搓搓自己的脑袋,“这是我们第二个孩子,留她一个人在家,实在太辛苦了。”
他本来就长得有些粗矿,脸上还有着三道斜跨半张面孔的伤疤,让他笑起来的样子变得很扭曲。
但他却很爱笑,笑起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倪霁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饮料,视线在那张着满面笑容脸上停留了一段时间。
“可以,这一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会有一笔奖金,你正好带回家去。”
屏幕里响起的是倪霁的声音。
那声音很好听,像是缓缓流淌过山涧的冰泉,有一种沉静平稳的力量。
如果只听这个声音,一点也想不到那是个会一枪爆人脑袋的凶徒。
换班的时间到了,潜伏在高树上的女哨兵像影子一样地从树上溜下来。
她脑后束着高高的马尾,有一双很有力量的长腿。
落地的时候,顺便将从暗处爬出来的一只脸盆大小的人面蜘蛛给一脚踩碎了。
队伍里另一个短发的女哨兵很高兴地迎上来,把一杯热好的食物递给她。
两个姑娘拉着手在篝火边坐下。
“姐姐,队长说这一趟会有不少奖金。”短发的姑娘开心地说,“我想买一些糖果,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
“不行。”姐姐一手稳稳按着枪,一手喝汤,头也不抬。
“为什么嘛,人家好想看见那些孩子欢呼着冲过来的样子。”短发的姑娘挨上来,用她有一点粗糙的小脸蹭着姐姐的肩膀撒娇。摇得杯子里的汤水叮当直晃。
“今年冬天会很冷,马妈妈说,院子里缺煤炭,还有食物。”长发的姑娘放下杯子,掰着手指计算,“再买一些棉花。如果还有剩余的钱,我想买一点治冻疮的药。马妈妈的手指每年冬天都肿得不行。”
短发的姑娘不甘心地呜咽一声,低下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姐姐转头看她一眼,伸手过手来,把她一缕短短的头发别到耳后,
最后比了个手势,说,“只能买一点点。”
那位皮肤粗糙,满身泥土的短发姑娘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一样,快乐地鼓起掌来。
发现倪霁的目光看过来,两个姑娘吐了吐舌头。
做了个抱歉的军用手势,姐姐用责怪的眼神看了妹妹一眼。
篝火边两三个年轻的哨兵发出一点小小的骚乱声。
其中的一人面红耳赤,被身边的兄弟用胳膊夹住了脖子。
“这小子,这小子说他回去要和姑娘求婚。”夹着他的兄弟这样说。
“真的假的?你小子这么早就解决个人问题了?”
“是哪里来的姑娘?”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这小子能认识什么好人家。是花街里的姑娘,年纪比他还大。”有人这说。
被夹在胳膊下的年轻哨兵,满脸通红,鼓起勇气解释,“她,她是个好女孩。”
“好女孩能看上我们吗?你这傻小子,该不会被女人骗了吧?”
气氛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倪霁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队长。”
“倪队长。”
伴随着视角的一路推进,屏幕里出现一张张哨兵生动的面孔。
他们或是崇敬,或是信赖的目光看过来。
其中只有那位戴着眼镜的研究员显得和整支队伍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非制式衣服,怀里紧抱着一个漆黑的背包,独自一人在火边坐着,有一点魂不守舍的模样。
倪霁的视线在他的身上略微停留,随后掠了过去。
最后来到了篝火前。
“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片污染区,结束本次任务。我说过很多次,越是最后的时刻,越要保持警惕。”
倪霁的声音不大,言简意赅。效率却很高。所有人听了这话,都立刻收敛轻松的神色,重新警惕起来。
“对不起,队长。”
“抱歉,队长。”
最先吵闹的哨兵们低头道歉。
倪霁的目光落在那个脸上红晕未褪的年轻哨兵身上,那是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新兵。
“别听他们的废话。”倪霁的手,在那人的肩头按了一下,“像我们这样把脑袋挂在裤腰上的人,如果有姑娘真心愿意嫁,你就好好对她。出身不算什么。”
年轻的哨兵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
倪霁的视线越过他,投向浓黑的远处。
他的视力异常强大,可以远眺到极远,极细微的地方。
他举目凝视,仔仔细细收索过黑暗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才把视线收回,落回在身边这些即将结束任务,马上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已经开始高兴起来的哨兵们身上。
橘红色的火光打在小声说话的战士们脸上。
整个屏幕的色调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
屏幕外,所有的观众一起看着这样的画面,都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视线的主人逐渐温暖起来的心。
这时候,所有人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
这样的队长,真的会舍得杀死他视线里的这些人吗?
人类有时候,是很容易受情绪影响的生物。
看着那位死去研究员记忆的时候。
所有人代入死者的角度。
只觉得那个举着枪的杀手,面目可憎,冷血无情。是一个绝对罪无可恕的凶徒。
这个时候,以倪霁的角度看视频。
哪怕还未得全貌。许多人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在心底嘀咕。
这明明是一位很温柔的队长啊,他真的舍得下手害死他的这些兄弟吗?
别不会,是有什么冤屈吧。
记忆组成的视频并非连贯。
屏幕出现大片的雪花点之后,切入下一组画面。
还是在那处废墟内。
倪霁站在高处,踩着废墟的边缘,凝望远处漆黑一片的世界。
在那片黑暗中,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古怪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地向着这里奔来。
依稀还离得很远,但那些东西速度极快,洪流一般奔涌逼近。
倪霁的身边站着那位铁塔似的大汉和扎高马尾的女哨兵。
“很多,非常多。直接冲着我们这里来的。”铁塔大汉神色凝重。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量的畸变种?”高马尾的姑娘眉头紧锁。
“没时间多想。”说话的是倪霁,“把诱导剂给我。”
“队长?”
“队长!太危险了。”
身边的两位战士齐声反对。
“别废话,给我。”倪霁伸出手。
这个人在危机的时刻,是个独断专行的队长。
他拿到想要的东西。
抽出随身的短刀,在地面上几刀画出简略的路线图。
“你们走这条路。我们在出口前汇合。”
说完这句,他的视线在眼前两人的面孔上来回移动一遍,略微迟疑。
“塔哥领队,我和妹妹断后。”女战士抢先说,属于女性强者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自信,“我和妹妹,是队里除队长外最强的组合。”
倪霁不再犹豫,挥手同意。
他转过身,打开那瓶诱导剂,从头浇透全身。提刀朝着浓黑的世界奔去。
迎着滚滚而来的怪物们所在方向,
“疯了,他是不是个疯子。”
“他不想活了吗?那是一整瓶的诱导剂啊。”
屏幕前观看的观众大惊失色。做为哨兵,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那瓶诱导剂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污染区使用,是极度危险的。
哪怕只取出有一点点,涂抹在某处,都会引来附近闻到气味的怪物。
像倪霁这样整瓶浇在身上,那简直就是个灾难。
他会是一个活动的靶子,一路疯狂地,牢牢地吸引所有的怪物。
疯子都不敢做这样的事。
但他这样做了,全小队的队员就得到了安全撤离的机会。只有他一人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
接下来播放的视频十分凌乱,镜头旋转得非常快。
全都是来回晃动的战斗场面。
屏幕里充斥着污染区里畸变的古怪生物。
生着长毛的镰刀,蠕动爬行的肉块,巨大而血红的眼睛……
前仆后继地一层层涌动上来。
断却的肢体不断飞起,刺痛耳膜的尖啸铺盖天地。
屏幕一次又一次被浓稠的鲜血覆盖。
天地和屏幕的边界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中,只剩那苦战中的队长。
这位队长,用血肉之躯,以一己之身,独自引走所有的怪物。
一个人孤身战斗在遮天蔽日的怪物群之中。
子弹打光了拔出长刀,长刀断了剩下血肉之躯。
是一位当之无愧的队长。
别死啊。
坚持住!队长。
冲出去啊,队长!
这是屏幕前观众的呐喊。
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喊他凶手,没有人希望他倒下。哪怕大家都知道,他最后能够活着离开。
巨大的鲸鱼浮现在他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