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肃静,只闻郑娟低泣之声。

  或许因了那位和尚的话,或许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总而言之,周秉昆看着光明,顿觉自己的家蓬荜生辉,吉光呈现。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了,周秉昆就再没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过他。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只是一种表现,他后来对光明这个“内弟”的爱心也大不如前。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对从前的朋友、哥们儿,也往往只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周秉昆并非那类人,入狱前他想到光明时都认为,出家也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也许就不必为他操什么心了,谢天谢地。确实,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晓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了亲人中还有一个光明。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有了“萤心”这一法号的光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彩色玻璃片感受阳光的盲少年了。他的个头并不算高,更谈不上强壮。与他相比,陪伴而来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壮。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会高过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显得更单薄,栗色的旧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顺到底,哪儿也不突哪儿也不鼓,就像他的双肩是衣服架子,而下边是空的。不过,他的旧僧衣倒是长短合身,洗得干干净净,似乎着身之前熨过。他没打绑腿,同样洗得褪色的浅蓝色筒裤下是双半新半旧的黑布鞋,白袜子衬得更白。他背着一顶旧草帽,看上去不曾戴过。日子还是九月,中午的阳光挺强,他的光头上却没有出汗,头顶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脸瘦削,眉形整齐,鼻梁端正,唇廓分明,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被晒了一路,满面红光。

  光明一手持根细长的探路竹竿,显然用了多年,变得微黑;另一只手臂垂着,就那么一动不动伫立,任凭姐姐抱着他哭泣。

  “阿弥陀佛,姐姐不必这么悲伤,楠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祈福。”

  听了光明的话,郑娟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身找毛巾擦泪。

  如果那话是别人说的,尽管是善意,对安抚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昆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那纯粹是迷信;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说出,他却不敢不接受。这个想法一冒头,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没影了。

  “你……光明啊,姐夫还能叫你光明吗?叫你……那个萤心,我很不习惯……”他语无伦次起来,窘得满头出汗。

  光明说:“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亲,是为心心相印。出家人虽戒七情六欲,但父母养育之恩手足牵挂之情、朋友互助之谊,也是不敢轻慢的。佛解此伦、认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萤心随姐姐姐夫怎么叫都行。”

  光明说话之声,与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听来那样,而是事实如此。他的语调平静得出奇,语速较常人缓慢得多,不是边说边想、字斟句酌的那种缓慢,而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

  郑娟不知为什么进到小屋去了,还放下了门帘。

  秉昆傻傻地问:“光明,咱俩十几年没见了,姐夫……也想抱抱你……”

  是的,那时他此念难退,仿佛不与光明拥抱一下,不足以证明二人还是亲人。

  光明直竖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闭双眼,却粲然笑道:“萤心口渴,姐夫何不赐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赶紧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只喝——不,那是一种出家人才有的喝法,一种戏剧舞台上有身份的人从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只喝了两口。

  秉昆刚接过碗,光明又说:“姐夫,萤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赶紧将椅子从饭桌旁挪开,摆在光明身边,扶他坐下。

  “谢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与萤心叙叙家常?”

  秉昆赶紧将另一把椅子摆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将草帽取下,置于膝上,一手仍轻握竹竿,端坐如松。

  于是二人聊了起来。秉昆原本说话就慢,不常快言快语,但他说话是很情绪化的,即使不动声色,喜怒哀乐也由语调带出。听别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自己说一句噎人的话,能将对方顶得如同撞墙。受光明的影响,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聊。

  他说:“大老远的,你何必亲自来呢?晓光有车,他会开车送你姐的嘛。”

  光明说,既然姐姐想他,他当然要亲自来接,他也想这个自己曾与周楠、周玥和大婶共同生活过的家了。他没与周志刚和周秉义、周蓉生活过,却说:“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说说他们什么样。”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处,坏人各有各的坏相貌。我虽看不见,听谁说几句话,头脑里立刻就有他们的相貌了。即使与他们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却也差不了太多。”

  秉昆又问:“那你能说说你晓光姐夫什么样吗?”

  光明想了想,缓缓地说:“晓光姐夫……”

  这时,郑娟从小屋出来了,换上了国庆节才舍得穿的衣服、裤子和鞋,挽着个包袱,催光明动身。

  秉昆很有意见地说:“你看你,急什么呢?我和光明有话正聊着。”

  郑娟说:“我弟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咱家的饭他们又吃不得,我跟他们早点儿走,他们不是也能早点儿吃上口饭吗?”

  她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说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几下眼睛,无话反对。

  光明说他们不会挨饿,带着干粮呢。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站了起来。

  郑娟忽又要洗把脸。

  她洗脸时,光明对秉昆说:“周蓉姐姐既已回国,必然面对重新找工作等事,如果她能多听听晓光姐夫的意见,肯定对她是好的。”

  秉昆就说会转告他们。

  光明问:“这屋里的炕,还在吗?”

  秉昆说:“在,哪里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窝里啊。”

  光明又问:“还好烧吗?”

  秉昆说:“年年破开炕面清除烟道里的烟油嘟噜,烟行顺畅,挺好烧的。住在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

  光明竖掌道:“阿弥陀佛!古往今来,人间福祉,总是最后才轮到苍生。天道不变,佛亦无奈。佛法无边,并不是指佛能力转天道。天下苍生只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谓巨变,无非是又换了一茬茬权贵而已……”

  光明话还没说完,郑娟洗罢脸走过来,往光明身边一站,又连声催促:“走吧,走吧,别跟他说那么多了,你的话他不会懂的。”

  秉昆见她居然怀抱着楠楠的骨灰盒,吃惊道:“你别把那个也带去啊!”

  郑娟说,她觉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了。

  秉昆不依。

  郑娟非带不可。

  光明说:“让我姐姐带着无妨。”

  秉昆这才不作声了。

  光明将草帽戴在姐姐头上,秉昆替郑娟挽着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光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门。

  隔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对面,一棵大杨树下,拴着北普陀寺一辆马车。那大白马非常强壮,背宽臀圆,显然饲养得很好,正细嚼慢咽着麻袋里的草料。车上盘膝坐着另一名和尚,闭着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词,低声诵经。他身边卧条大黑狗,黑瞎子那么大个儿的头,下巴颊儿平伸,舒舒服服地贴着两只前爪,也闭着眼,垂着巴掌大的耳朵,似在犯困,也似在倾听。那些孩子们有的坐在车板边儿上,有的上身伏在车板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一个个特别着迷的样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无忧的。聚在一起时尤其那样,他们出生于光字片一户户穷人家里,成长在光字片的脏街破院内,便以为人间原本如此,处处如此,对贫困相当无感,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种种烦愁、愤怒和诅咒,只顾亨受着有限的成长快乐。

  三人一到,车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诵经,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郑娟被狗咬了,嘱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说不必怕,那狗区分得出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

  郑娟就对狗说:“那你是条好狗,坐我边上来。”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在车上伸了伸懒腰,乖乖地卧在郑娟身边了。

  秉昆问那赶车的和尚:“路上交警不会找你们麻烦吧?”

  那和尚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不会的,他们的领导也常到山上请萤心师父按摩,顺便还烧香拜佛。”

  光明说:“姐夫独自在家,多多保重。”

  赶车和尚将鞭鞘往马颈上一抚,马车走了。

  秉昆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内心好不是滋味儿。二十八年前,郑娟、光明和楠楠是一家人。秉昆出现在太平胡同他们的“窝”里,像一只非洲鼬鼠受到鹰隼的惊吓逃入了另一窝同类的洞。后来,他开始以拯救者的姿态,频频进入他们的生活,称心如意地成了郑娟的丈夫。现在,谁拯救谁已无法说清,他们同时离他而去,一个是永远一个是暂时一个皈依佛门,原本的一“窝”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辆远去山寺的马车上。家里今晚将只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吊,这可是从前不曾发生过的事!从前那个家里还有妈,还有远方的爸。每天都能见到妈,让他觉得家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远方有一个爸,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双亲健在的儿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现在爸妈没了,自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父亲。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没有了工作,沦落到了希望别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郑娟,你可别不回来呀!”他喊了一声,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郑娟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些孩子听了他的喊声,不再望远去的马车,纷纷仰脸看他。

  一个孩子小声问:“她真不回来了,你可咋办?”

  他将目光收回,依次看着每一个孩子,不由得摸了一下问话的孩子的头,终于说道:“你们可得好好上学啊!”

  孩子们都很困惑,觉得这个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婆坐着两个和尚的马车走了,回不回来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还不一定呢,怎么一下扯到我们好好上学的事上去了?

  那天夜里,周秉昆梦到楠楠了。

  楠楠戴着博士帽穿着博士服,意气风发地问他:“爸,替我高兴吧!”

  他紧紧抱住楠楠,脸贴脸之际,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骆士宾。

  骆士宾阴笑道:“我的儿子,到头来必然是我的儿子!我在哪儿,他也将在哪儿,绝不会和你在一起!”

  骆士宾说罢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斗起来,又从什么高处一块儿坠落……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大屋里分明有响动。

  “谁?……楠楠,是你吗?……你有话要跟爸说?”

  他并不迷信,那会儿却迷信起来,但愿鬼魂之说是真的。

  大屋里的响动是确确实实的,绝非幻听,也绝非老鼠能够弄出的声音,更不会是小偷潜入,小偷才不会光顾光字片的人家呢,偷不到什么值钱东西。

  秉昆穿上裤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里见到楠楠的鬼魂。如果见到骆士宾也不怕,他不想与他相互憎恨下去了,倒是想向他忏悔。归根到底,他承认十二年前的事自己没处理好。

  大屋的炕上,有双绿莹莹的眼瞪着他。

  秉昆也没害怕。他开了灯,见是一只老猫趴在炕上,毛发脏乱,看上去流浪很久了。他断定是他家的猫。黑白相间,十二年前他家养过同样模样的一只小猫,是老早养过的一只老猫的后代。因为两个儿子都喜欢,郑娟没将它送人。

  那也确实是他家养过的猫——花花。

  后来他入狱了,楠楠出国,聪聪上大学,郑娟当区委的清洁工了。它经常挨饿,有时在外边却进不了家门,从有一天起就再不回来了。

  它已太老啦,也许还病了,再做野猫就没法活下去。恰巧周秉昆晚上忘关了通风的小窗,它便进屋了。

  对它而言,周秉昆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既然这个陌生人在它曾经的家里,智商似乎在告诉它,他是不会伤害它的。

  它冲他喵喵叫了几声。

  周秉昆赶紧到厨房去找出半截肠,掰了半个馒头放在它跟前。它嗅了嗅,没吃,又冲他喵喵叫几声。他见它肚子瘪瘪,断定它不可能不饿,就将肠和馒头切碎,用温水泡了,握成食团放在盘子里,再次放它跟前。它这才吃了,却吃得很少。喂它温水,它也只舔了几下。他爱怜地抚摸它,它没躲。他就找出一把缺齿的木梳,轻轻梳理它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毛。那把木梳专为它保留着,秉昆出狱后刚回家的一天,他发现了想扔掉,郑娟不许扔,说如果哪天花花回来了还用得着。

  周秉昆从头到尾将花花的一身乱毛梳理光顺,又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它的眼角,再用湿抹布擦干净它的四爪——他那么做时,它很老实。

  他说:“爸妈都没有了,兄弟姐妹各奔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儿女都不管你了,是不是?很孤单,是不是?……”

  他说一句,花花喵一声,仿佛与他对话。

  他忽然觉得像在说自己,同病相怜,更觉得伤感。

  “那就别趴这儿了,跟我就伴睡吧。”

  他将它抱起来,关上通风窗,回到小屋里,放在被褥旁。

  花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卧下去一动不动,一副感恩不尽、不嫌不弃的样子。

  周秉昆早上醒来时,花花已经死了。

  他带上锨,打算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迈出家门想了想,不再往外走,就在小院里的老丁香树下挖个坑葬了它。当年那棵小丁香树也长大了长老了,由于缺少侍弄,死杈杂多,叶子稀疏,春天里开的花也少了,半死不活,如同光字片在穷困的日子耗尽了气血、未老先衰的父母们。

  培土之后,他说:“这里终究也是过你的家啊,就长久地睡这儿吧,以后再也不必受苦受难了。”

  其实,他并没有说出来,只不过是心里那么想。

  他又想,长久是多久呢?

  进而,他又想到了光明的话。

  周聪从蔡晓光那里知道,家中只剩下父亲了,于是每晚住了回来。

  秉昆不能不考虑楠楠的骨灰安葬问题了,毕竟入土为安啊!

  一天晚上,他与周聪谈起了哥哥周秉义的嘱咐。

  周聪说,大伯的主张他完全同意。他也放在心上了,想自己把墓地的事协调好,但那家人变卦,又不肯转让他们为自家老人预订的墓地了。

  秉昆问,是不是人家还没另外选好墓地?如果是那样,不能催人家,只能再等等。

  周聪说,据他所知,人家对已经预订的墓地并不满意,已买下了新墓地。

  秉昆就不明白了。

  周聪说,对方主要是想多卖一些钱。

  秉昆说,那也可以理解。人家先买下的嘛,转手卖高价,咱们只能认,就将哥哥周秉义愿意出钱的事说了一遍。

  周聪说出了一个钱数。

  秉昆吓了一跳——那么大数目的一笔钱,他没法向哥哥开口。

  周聪说:“爸,那就只能在你的朋友之间借,我也在我的同事之间借。”

  秉昆说:“你那些叔叔谁家的日子过得不紧巴?向他们开口不是难为他们吗?我也不同意你在同事之间借,刚参加工作不久,怎么好向同事借钱呢?这事暂时搁搁,以后再考虑吧。”

  郝冬梅从北京回来了。

  她还没有正式调到北京去,在北京逗留一段时间是学校特批,按探亲假报销路费。她在学校还管着一摊子事,不能离开太久。

  冬梅欢迎周玥继续住在她那儿,但周蓉不同意,她逼着周玥住到晓光那间老宿舍去了。

  周聪心中有些不快,他认为姑姑动了心眼,为的是将姑父的两处房子占稳了。

  “你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你大伯在本市没房子,他以后回来时,不住你大婶那儿,往哪儿住?次次住宾馆?如果你表姐还住你大婶那儿,你大伯回来看你大婶,多不方便?你姑是为你大伯大婶考虑的,你怎么可以那么猜疑她?”听了周聪的牢骚,周秉昆立即批评了他一通。

  可周聪说,晓光姑父曾答应过他,那间老宿舍可以留给他结婚以后住。

  “你求他了?”

  “没求过。”

  “他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是不是喝醉了?”

  “有点儿醉,但也没醉到不知自己说什么的程度。那天他拍的一部电视剧开播了,他宴请帮他宣传的记者们,其中有我。”

  “他当时很高兴是不?”

  “对。”

  “有几分醉又很高兴,他那种时候说的话你也当真?你趁早给我把他的话忘了!”

  “那我如果结婚了住哪儿?”

  “你搞对象了?”

  “不算正式的,相处阶段。”

  “你!你怎么小小年龄……”

  “我还小吗?爸,我二十五岁了!”

  “如果你结婚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这里曾是你爷爷奶奶的家,你爸妈的家,就不可以再是你的家啦?”

  “那我还不如不结婚了!”

  周秉昆被顶得一愣。

  “就算我能凑合,谁又愿意和我一块儿凑合?凑合到哪一天是个头?你就愿意你的下下一代出生在这种鬼地方啊?”

  周聪的话,差不多句句是周玥数落过他的话。她的数落对周聪刺激很大,仿佛刻在他心上,没法忘了。

  周秉昆气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责骂。

  “我表姐是要往外嫁的,我是要往里娶的。周家的房源,要先向往里娶的倾斜。我表姐应该嫁给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而不应该……”

  “你给我住口!明明是你姑父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咱们周家的房源?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你表姐都是他女儿,女儿住他的房子理所当然!你在他那儿结婚能心安理得吗?亏你想得出来!你姑父无职无权,他是硬扎起一个手眼通天的架子,哪一个当官的不给他面子,他一点儿辙都没有!他为咱们周家做的贡献还少吗?以后不要再企图沾他的什么光!”周秉昆劈头盖脸地训起来。

  周聪面红耳赤地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家中又只有周秉昆一个人了,周聪不知住哪儿去了。

  独自生闷气时,他便想起了楠楠的懂事友善来。那时,不论吃的穿的,楠楠总是先让着弟弟,敬着父母,宁肯没自己的份儿也毫无怨言。他便又陷入深深的悲伤。

  转眼到了国庆节。

  前一天周蓉派周玥问秉昆,亲人们在谁家聚一聚最好?或她那里,或嫂子冬梅那里,由他定。

  秉昆说不聚也行,何必一定要聚?要聚,那就还是在他家,不在他家他找不到亲人相聚的那份感觉。

  周蓉认为必须聚。母女俩十二年才回国的第一个国庆,哥哥调北京去了,只有嫂子在本市,弟弟也独自在家,怎么能不聚呢?

  晓光支持聚一聚。于是,国庆节那天上午,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接着冬梅也来了。

  他们各自都带着做的买的食物。

  不一会儿,周聪也带着吃的喝的回来了。

  为了亲人们的相聚,秉昆尽力将屋子收拾干净。他担心周聪和周玥互有嫌隙,彼此不说话,或一说话就戗着来。但表姐弟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芥蒂,有说有笑,还相互调侃,这使他又高兴起来。

  饭桌上周玥向周聪敬了次酒,半真半假地说:“对不起了啊,表弟,表姐一回来,把你的小窝给占了。”

  周聪说:“那是姑父给你留的小窝,我只不过借住一时,住久了还不成鸠占鹊巢了?”

  周玥又说:“表姐日后起码也得嫁个有房子的,那时小窝还由你住。”

  周聪说:“那时我也不住了,如果姑父和姑姑同意,让我爸妈住过去吧。他们能住像样的房子,比我自己住还高兴。我将来就在这儿成家,为周家熬到拆迁那一天。我年轻,熬得起。”

  长辈们都赞许地点头,夸周聪是好儿子。

  秉昆感动得差点儿掉泪,爱抚地摸了摸儿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