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玥格格地笑道:“您太可爱啦!”她抱住葛晋妮夫人接连亲吻,故意亲出了声。
楠楠不懂法语,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谈论他。他红着脸问:“姑,你们一直在说我什么啊?”
周蓉说:“一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知道也罢。”
她又冷冷地教训玥玥:“太放肆了,别上脸啊!”
玥玥却说:“妈,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吗?你回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正视过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了搅拌,瞪着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楠楠也说:“姑,求你了,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开了筷子,向楠楠转过了身。
她那英俊潇洒的侄子,满脸是渴望获得宽恕的忧伤。
她终于勉强对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楠楠,当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要原谅我们啊!”
楠楠说:“姑,让我抱抱你吧!”
她说:“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说:“可是我非常想那样。”
她犹豫一下,低声说:“那姑批准了。”
他就走到她跟前,拥抱了她。
他也低声说:“姑姑,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周家的长辈,也是我十二年来经常梦想的一幕。姑姑,现在我像拥抱了秉昆爸爸,也像拥抱了爷爷奶奶。当年奶奶很乐意让我这样拥抱她,爷爷好像不太乐意,总是推开我,但我觉得他内心里其实挺乐意。姑姑,我秉义大伯和大婶都好吗?”
她说:“我经常和他们通信,他们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后就该自由了,那时你也该获得博士学位,我们又会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父亲那些朋友们还好吗?”
楠楠刚才已经说过“秉昆爸爸”,随后也就不再那么说了。十二年前,他只有姑姑那么高,现在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他轻轻搂着她,微微闭着眼睛,一句接一句问着大致相同的话。其实,他早已在信中或当面数次问过玥玥表姐,仿佛再听姑姑回答一次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似的。
周蓉说:“他们也都挺好,经常去看你父亲。”
“姑姑,我这么抱着你,像是抱着妈妈。我非常想念妈妈,多少次在梦中想哭过。可我已经发誓,在我父亲没有出狱前绝不回国,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周蓉说:“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于惩罚你妈妈吗?你妈妈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妈一样想念你。”
拥抱是人类美好的行为,它往往会使积怨化解,如同顷刻照亮心灵暗角的光。亲人与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周蓉觉得,楠楠又是周家的一分子了,这一点从没发生过丝毫改变似的。
“姑姑,当年我真可恨。我曾因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过命运,我曾非常羡慕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的同学,羡慕极了。当我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证他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也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以后生活将很阔绰时,我简直没法不被那么一种生活所吸引……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住了周家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你们对于我才是最宝贵的。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给予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和朋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全是他企图利用或企图利用他的人。他没有亲情实际上也不需要亲情,他非要争夺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了?我能获得周家人的原谅吗?……”
周蓉一抬头,楠楠的泪掉在她脸上。
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赶紧低下头,温和地说:“楠楠,你言重了,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里。人不但要学会原谅别人,也要学会原谅自已……”
楠楠低下头,呜呜哭了。
葛蕾妮夫人听不懂那么多中国话,一会儿看看周蓉和楠楠,一会儿看看玥玥,困惑极了,忍不住问玥玥:“他们怎么了?”
玥玥含着泪说:“他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葛蕾妮夫人大声说:“亲爱的中国朋友们,我必须提出抗议了,你们不要忘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绝眼泪!我是快乐之神的化身,我以快乐之神的权威命令你们高兴起来!”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是在自己家,不能影响主人过生日的好情绪。”
周蓉这才轻轻将侄子推开。
包饺子时,四个人都高兴起来,汉语法语英语穿插着,有说有笑。葛蕾妮夫人对包饺子像小孩儿过家家般兴趣盎然,一会儿擀皮一会儿包馅儿,擀出了些薄饼似的皮儿,也包出了形状古怪的东西,受到周蓉三人一致的调侃,自己却相当满意,感觉好得不得了。
四人分蛋糕、吃饺子时更是其乐融融。葛蕾妮夫人听了三遍《祝你生日快乐》——先是周蓉三人用汉语唱了一遍,接着周蓉母女用法语唱了一遍,最后楠楠用英语唱了一遍。
葛蕾妮夫人说,她感觉好像同时过了三次生日。
四人将一瓶红葡萄酒喝得精光,脸上容光焕发。
饭后,他们一齐散步。老狗懒了,趴在壁炉旁不管谁叫,它都只摇尾巴不站起来。
湿润的海风中,马赛的夜晚无比凉爽。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了楠楠的手臂,周蓉与女儿手牵手跟在后边。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时,都吸引了不少目光。相比而言,还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注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笔直,步态轻盈又优雅,从背后看,像身材娇小的女郎幸福地挽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玥玥说:“妈,咱俩变成他俩的灯泡了。”
周蓉说:“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让楠楠也陪我走一会儿。我觉得你表弟还有些话想跟我说,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玥玥就跑上前去,对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礼,笑盈盈地说:“尊贵的夫人,我妈妈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会儿,不知您是否允许——楠楠虽然是我们的亲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葛蕾妮夫人也笑了,她说:“你妈妈的请求是正当的,我不可以拒绝。”
于是,葛蕾妮夫人挽着玥玥走在前边,周蓉挽着侄子走在后边。
楠楠果然还有话要对姑说。
他问:“姑姑,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点我?”
周蓉说:“我想,对一切困扰着你的问题,姑姑都能根据人生经验给出建议。”
他说:“不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姑姑都不会生气吗?”
周蓉以为,楠楠要问的是他与玥玥的关系,不禁有点儿犹豫。
他说:“也许我还是不问的好。”
周蓉这才说:“不,你还是问的好。始终被某种心结纠缠着不好,姑姑保证,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可问了。”
“那就快问啊。”
“你和表姐回国半年后,也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姑姑,你认为那时候我父亲真的肯原谅我吗?”
“当然,否则他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了。”
周蓉将“咱们”两字强调了一下,站住看着楠楠反问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
“我最想问姑姑的问题其实是——我回国后,究竟该怎么对待那个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毕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说过的话说,他给予了你生命,对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周蓉和玥玥都不知道骆士宾已经死了。经常与她们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愿在信中写可能令她们心烦的事。楠楠虽在国内待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围人也绝口不提骆士宾的消息。
周蓉说:“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对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辉,一个人如果有能力必须报答的。何况他希望做你的父亲,出发点无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认为,你回国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经常去看他,给予他一个儿子对生父的关爱。他就是有什么罪过,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何况又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果那样,不会又伤了我周家父亲的心吗?”
“周秉昆如果那样,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了,也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姑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又能成为咱们周家的一分子了,感觉真好。”这位哈佛大学的博士生由衷地笑了。
玥玥每次来到马赛,总与母亲同室——葛蕾妮夫人为了方便玥玥来住,请人将楼下另一个房间的单人床搬到了楼上周蓉的房间。
因为母亲对表弟的态度出乎她预料地改变了,玥玥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还拥抱了母亲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关灯后,周蓉却难以入睡了。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刚长出犄角的小鹿,如今变成一头风华正茂犄角漂亮的雄鹿了,可谓英姿勃发的青年。女儿虽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的大美人儿。玥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冯化成,冯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遗传给一个儿子还算不错,遗传给女儿则显然并不理想。“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当些。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却不是弟弟的亲儿子,女儿的亲表弟……
她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人生的本能关心,居然开始重新看待女儿与楠楠的关系了。
当年有当年的情况,女儿和楠楠都还是少男少女,她无法判断楠楠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个男人事实上是楠楠的生父,并且是与她们周家人格格不入的那种男人。
现在,楠楠已由法院判为弟弟的儿子,楠楠也确实出息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偏不可以重新考虑两个年轻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会持何种态度?
总算入睡了,她竟梦到冯化成来纠缠她和女儿,醒后发现女儿不在床上。联想到白日里葛蕾妮夫人对女儿的戏言,联想到家里的确还有两个空闲房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装糊涂,于是穿着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楼。第一个房间无人,第二个房间无人,第三个房间是楠楠昨晚睡的房间,门从里边倒插着,屋里传出楠楠轻微的鼾声。她难以辨别劓声真伪,就在门前呆立片刻,满腹狐疑地上楼了。回到房间,她更睡不着觉了,拿上半盒烟又下楼,走到后院里。她基本上已经戒烟,但不很彻底,思虑多时偶尔还吸一支,一个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刚刚站在栅栏前吸着烟,就听到女儿的叫声:“妈。”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女儿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
女儿摇着头说:“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吸烟,不好吧?”
她问:“你为什么也不睡?”
女儿说:“睡不着。”
她说:“你妈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女儿说:“我戒烟很彻底,睡不着的时候也不吸。你说你也戒得很彻底,所以我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将烟丢掉,踩灭。葛蕾妮夫人偶尔也在院儿里吸烟,院里摆着一个小石盆。
她说:“替妈将烟头扔那里去。”
女儿代劳时,她也在长椅上坐下了。
女儿回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很快就毕业了,妈代表周家对表弟表示原谅,我高兴得睡不着,妈为什么失眠呢?”
她说:“我失眠,多半是为你这个女儿操心。”
“我又怎么了?让你操心失眠?”女儿十分诧异。
她搂着女儿的肩膀,仰脸看着满天星星,低声问:“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关系的看法,你们以后又将如何?”
女儿也仰望着星空问:“不太明白你的话,指的是我和谁呀?”
她扭头瞪着女儿说:“别装糊涂!”
女儿收回目光,看着她反问道:“指我和楠楠的关系?还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呗。”
她又望着星空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啊?我说,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那种关系的看法。”
女儿也又望着星空说:“晚了。”
她第二次扭头瞪着女儿。
女儿也第二次注视着她说:“楠楠有对象了。”
她不由得“唔”了一声,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声音问:“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女儿反问道:“哪方面?”
“先说形象。”
“以什么样的姑娘为标准?”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细了看,挺经端详。”
“学历呢?”
“与他的学历自然没法比,但也算比较体面,学历和能力一致,绝不属于那种空有学历却并没能力的姑娘。”
“那么,他爱她哪一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如果很想知道,应该明天亲自问他。”
她便低下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女儿又说:“爱情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妈,你失望了?”
“我怎么失望?咱们俩的话你当作没有说过吧,咱们祝福他就是了。”
“妈,我骗你呢!其实,我和楠楠一直盼着你改变看法的这一天啊!”
女儿忽然扑入她怀中,喜极而泣。
周蓉和玥玥一同将楠楠送上了列车——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国的航班,那样会省一部分钱。
当女儿和楠楠在站台上拥抱、亲吻时,周蓉并没转移目光。她望着两个年轻人,十二年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限喜悦。
第五章
周秉昆家要修房子,朋友们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德宝、国庆、赶超、进步,连龚宾也来了。只有向阳一人不能来,他不是被多么重要的事缠住了脱不开身。那是二〇〇一年七月下旬的一个星期日,向阳家里和公司其实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是他自己决定找个借口不来的。他已经成了路路通公司的高管,怕秉昆当面问他在哪里上班。说谎吧,违背朋友之间的坦诚原则;如实相告吧,唯恐秉昆生气。
向阳提供了施工所用的沙土。路路通公司正有一处建筑项目在施工,他一句话,有人就用车将沙土运到周家门口了,同车运来的还有两袋水泥、一百来块砖和几卷油毡——都是无偿提供,也不是用公司的东西送人情。向阳在公司负责项目招标,一些私营施工队的头头都哈着他。项目给谁,就是将挣钱的机会给谁,创业发展的时代,抓住挣钱的机会都不容易。相比起来,白送那点儿东西根本不算个事。
龚宾的病好多了,他小叔龚维则当上了区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局长不在可以代行局长权力。龚副局长有坐小车的资格了,龚宾的工作更不成问题,一时这干干那干干,都是在私营企业。区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希望自己的侄子在哪家私企有点儿活干,挣一笔生活费,那是看得起那家老板。龚宾患了精神病后没常性了,小叔当上副局长后更没常性了,即使对挣生活费这么至关重要的事也是如此。不管在哪个私企,他说不愿干了就不干了。是他自己不干的,老板们还得诚惶诚恐地向龚副局长解释,真的不是由于自己没关照好。
目前,龚宾在小叔安排的保安公司当保安,这次他干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喜欢穿保安服,更喜欢管人。保安公司的头头怕他管出问题来,所以不敢分配他管理难度大的工作,但也不敢不分配他任务,否则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严重歧视。龚宾的病情本已大为好转,在保安公司犯病了,你做老板的对得起龚副局长吗?所以公司上下都像照顾孩子似的呵护着他,尽量让他高兴。公司还时不时指派最有责任感的班长带上他,执行远离市区、不大接触陌生人的保安任务,让他过一把瘾。近些日子,他在郊区一处养貂场与同事们当保安,乐不可支。他渐渐喜欢上了貂,对小貂充满爱心,经常批评貂场的人对小貂的生存环境不够重视。貂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总是虚心接受他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实际上,他更多时候也就白拿工资。
龚宾从于虹口中知道秉昆出狱了,并且要修房子。
赶超和于虹夫妇俩要孩子晚。二〇〇一年,他们的儿子孙胜读高二,学习不错,作文常在区市比赛中获奖。那孩子觉得老是在作文中写人物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水平,突发奇想要写一篇关于野生动物的作文,另辟蹊径,下次区市比赛中一定要获得一、二等奖。于虹就让赶超带儿子去找龚宾,赶超已经下岗,哪有心思为儿子作文操心!
赶超所在的胶鞋厂最终还是倒闭了,他所获得的一万两千元补偿早已花光。他正式成为胶鞋厂工人的时间短——尽管他的总体工龄不短,代表工人谈判的一干人等不大给力,最终他获得的买断工龄的补偿金比较少。
于虹的唠叨让赶超烦了,他没好气地反问她:“貂场养的貂还算野生的吗?”
于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儿子孙胜插话说:“即使不算野生,那也不算家畜,我觉得写貂也行。”
“貂有什么好写的?你真有水平写写你爸爸可以吗?如果你把你爸爸写得让人看了哗哗流泪,还获了奖,那才证明你的作文水平真的高!”他没好气地说。
“你有什么好写的?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下岗的内退的一次性买断工龄后彻底失业的人多了去了,谁会看儿子写你的作文哗哗流泪?连我是你老婆,我都不替你流泪了,你凭什么指望不相干的人替你流泪啊?儿子,妈支持你写貂!咱们雷打不动地写貂,貂肯定比他有写头!他不带你去貂场,下个星期日妈带你去!”于虹冲着他嚷嚷起来。
于虹的父母兄弟姐妹多,虽然失业的也不少,所幸有几个有点儿小权力,有几个交际广。靠了这两种救火队员四处走后门托关系,亲戚家的失业者居然都不至于一直在家里待着没钱挣、日子过不下去。这种蜂蚁般的亲戚关系极富族亲本能,所谓一家一人有难,大家忙前跑后,有钱的出钱,有主意的出主意——虽都是百姓之家、草根之人,帮找份临时工作,往往总能落实。
因为有亲戚们关照,于虹竟基本上没怎么失业。在家里,她倒成了每月多少总能领点儿工资的家庭经济支柱。赶超家不行,他的亲戚多在河北农村,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他在本市只有一个大伯,与他父亲关系不好,早没来往了。
赶超曾经在家中的一家之主地位,自从失业后被颠覆了。于虹成了他们家的“摄政女王”,这也合乎居家过日子的规律,谁挣钱养家就得听谁的呗。偏偏赶超不会来事,经常有大男子主义的表现,于虹在他面前腰杆儿越硬,他越拧巴着来,傲慢地拒绝她那些孙二娘、顾大嫂式的亲戚帮助。于虹特别恼火,认定他瞧不起她的亲戚们。两口之间消停的日子越来越少,三句话没说到一块儿,吵架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于虹亲自带儿子去了一次养貂场。龚宾高兴得满脸是笑,哥们儿的老婆儿子上山看他,他觉得颜面有光,口口声声“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很亲。他一边带孙胜参观,一边侃侃而谈貂的习性,俨然一位“貂博士”。孙胜听得兴趣盎然,收获多多。龚宾留于虹母子吃过午饭后,孙胜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借走一只己能吃食的小貂带回家去进一步观察。
于虹说:“儿子,别让叔叔为难,这个要求咱们免了吧。”
龚宾却说:“嫂子别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嘛!我侄子破天荒地向我提了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你怎么可以拦阻呢?不能免,我同意了。”
他当即让孙胜选中一只小貂,命喂貂工从大笼子里捉出,装入一个小笼子,让孙胜拎着。
当时貂场只有几名喂貂工和保安在,谁也不敢惹他不高兴,都不作声。
于虹又说:“这可以吗?”
他说:“有什么不可以呢,完全可以,老板不在这儿我就是老大。老板是我小叔的朋友,这点儿事我同意还不就等于他同意了?”
龚宾的病确实好多了,无可争议的一点就是——他清楚许多人都哈着小叔龚维则,该利用小叔招牌的时候,他毫不含糊。
就在这会儿,老板开车到貂场视察。他见一个半大孩子拎着笼子,笼子里还有只小貂,好生奇怪,他堆下笑脸亲昵地问:“宾,这是哪一出啊?”
龚宾就介绍道:“这是我一个好哥们儿那口子,我嫂子,当然也就是你嫂子啦。带他们的儿子来参观参观,顺便借一只小貂回家养几天,我代表你同意了。”
老板轻挠着眉梢,有点儿为难地说:“宾,行倒是行,可他带回家喂什么呢?貂不是猫狗,它根本不吃咱们人吃剩的饭菜啊!”
老板想出个难题将小貂留下。
不料龚宾说:“我忘这茬儿了,多亏你提醒。”他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老板也不跟于虹和孙胜说话,走到一边儿去吸烟,搞得于虹挺尴尬,心里抱怨儿子真不懂事,惹出这么多麻烦。
片刻之后,龚宾跑回来,拎了一网兜纸盒——纸盒里是冷冻加工后的貂食。
“把这些貂食也带走,谢谢大伯的提醒。”他让孙胜也将网兜拎上了。
孙胜谢过老板,替妈妈消除尴尬说:“我要写一篇以关于貂的作文,参加市里的比赛,肯定能获奖,等于替貂场做免费广告了。”
人家老板根本没理孙胜,似笑非笑地问龚宾:“没必要带那么多食物吧?”
龚宾说:“我觉得有必要。怎么,你觉得带多了吗?”
老板打着哈哈说:“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呗。”
气氛便越发尴尬,虽然龚宾一点儿也不觉得。
于虹已红过两次脸了,那会儿第三次红了脸,急欲脱身地对老板说:“谢谢,我们得走了。我们来主要是为了告诉龚宾一件事,并不是为了借走一只小貂。”
她就告诉龚宾,周秉昆出狱了,准备修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