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并不是低血糖,她自己十分清楚。刚才,她是被女儿和前夫气晕了,这一点她也十分清楚,只是不愿对外人讲。她一点儿也不渴,却还是接连喝了几口饮料,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一个因低血糖而晕倒的人。之后,她缓缓站了起来,谢过那一对法国青年,说自己完全没事了。

  那一对法国青年恰巧正从郊区返回巴黎,他们请她搭顺风车。

  在车内,她强颜欢笑,说自己是一名自费旅游者,盛赞自己在法国四处所见的美景。因为她能以法语与他们交谈,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轻松。

  他们执意将她送到了巴黎市内一家收费便宜的小旅店。

  周蓉走进小小的房间,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才泪如泉涌。她极想放声大哭一场,涕泗滂沱一词用来形容此刻的她,再恰当不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了各式各样麻烦不断的儿女,尤其是伤透了妈妈心的女儿,最令妈妈悲伤。女儿长大了就是妈妈最忠诚的“闺密”,所以,妈妈们最难经受女儿背叛自己的打击。对于周蓉而言,曾经麻烦不断的女儿竟与严重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结盟”,似乎对自己同仇敌忾,她的心都要碎了。

  周蓉两天不吃不喝,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她患了重病般躺在窄床上,头脑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也无思想。她植物人似的躺着,实在困了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一旦醒来,睁开了眼睛,泪水又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坚定、性格高傲、精神乐观的周蓉,变得那么可怜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极度不安,生怕有什么不测,他甚至打算报警。

  周蓉恳求他不要报警,她保证绝不会自杀,三天后将结清账单自行离开。

  第二天,冯化成和女儿玥玥找到了她。

  玥玥一进房间,往床前双膝一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哭,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任凭她随便发落的样子。

  冯化成说:“我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主,你就怎么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机甩掉包袱了,看来女儿这个包袱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她不想回答什么,闭上了眼睛。

  “那我走了,周蓉,后会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了一下,她不愿睁开眼睛。

  “妈,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儿说完,低声哭了。

  她这才睁开了眼睛,见前夫冯化成的背影伫立在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

  对于他,没有了女儿这个包袱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也使他马上面临一个大问题——一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显然不便再待在那个小修道院了。

  他在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呢?他真的会成为每晚蜷缩于地铁车站的流浪汉吗?

  她想问他今后的打算,话到唇边,还是决定不问了。问了也等于白问,显然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她打算给他一些钱,可一想到自己带的钱所剩无几,还是决定不给了。

  “保重。”她只轻轻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关门声后,女儿哭得匍匐于地。

  那时,她彻底原谅了冯化成对自己的背叛,却很难原谅他未经她同意,就将女儿“拐”到法国的行为——尽管她也非常担忧他在法国的处境。

  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不担忧呢?何况他们在贵州时,在两千多个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里,曾经恩恩爱爱地生活过啊!

  周蓉为自己和女儿办理回国签证时遇到了严重问题。她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什么名单,辩解申诉几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这使并不想在法国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因而从长计议。那名法国旅游公司高管对她所说的话,显然是针对上述事实。由于她在法国以自己并不愿意要的名分滞留的时间长,那种莫须有的名分逐渐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样让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职时往往得到一些特别关照。

  十几分钟后,那位接受了她两本签名书的公司主管只身回到了她面前。

  她懊丧地问:“我失去了在贵公司工作的机会吗?”

  他微笑着说:“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她也转悲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签名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加起来的时间也最长。她是全公司导游中学历最高的,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她不愧是周家的“招牌人物”,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生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和出色表现,公司对她格外照顾——在旅游淡季,允许她为了多挣些钱去别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时归来,公司都持欢迎的态度。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室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电话亭外有两个人等着打电话,既然蔡晓光尽说醉话,她也不舍得花话费再与他啰唆下去了。

  女儿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她办理回国签证也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当时张冠李戴造成差错,不久使馆工作人员就主动找她,向她表达歉意和澄清。那时,她为女儿玥玥考虑,反而不急于回国了——女儿自尊心强,没有在法国获得学位没有脸面回国。玥玥并不算多么聪明,起码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在国内的重点中学里,玥玥最好的学习成绩也只不过是中上游。与两个表弟楠楠和聪聪相比,玥玥的聪明劲儿还是不够;与妈妈周蓉初高中时候那种出类拔萃的聪明劲儿,更是没法相比。她不谙学习方法,怕考试,尤其怕名落孙山的打击。周蓉着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因为若从基因上来讲,不论她还是前夫,都应该是对得起女儿的。要让女儿一次成功考取法国一所重点高等专科学校,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蓉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对于关系到女儿将来人生发展的头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须尽力帮助,帮助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为了女儿能在法语方面一次性过关,她就用了一年多业余时间陪女儿苦学。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一举考上了法国首屈一指的高等专科学校。进入新环境,女儿的头脑终于开窍,学习得法,聪明劲儿被激发出来。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优秀,总之像是她的女儿了。毕业之后,意犹未尽,女儿又开始考里昂第一大学的研究生。

  那时,她们母女二人倘若决定回国,早已不存在任何问题。但她违背自己意愿,对女儿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结果,女儿顺利地考上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只得继续在法国打工。

  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的女儿,终于认为自己有脸面回国了。虽然并没如她所愿获得巴黎大学的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但里昂第一大学也是不错的,同样是著名大学。女儿能获得一所法国重点高等专科学校的商业管理学学士学位,进而又获得了里昂第一大学商学院的硕士学位,这令她喜出望外。

  女儿从里昂打来电话,正在马赛的周蓉也感到久违的兴奋。

  女儿问她:“妈妈,我总算能对得起你了吧?”

  她说:“对不对得起我是次要的,你总算能对得起自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问:“那么,我们可以比较风光地回国了吗?”

  她说:“谈不上有多么风光,但肯定没给中国人丢脸。”

  女儿问:“我的两个学历加起来,抵得过清华或北大的博士学位吗?”

  她说:“根本没有相比的必要,妈也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拥有了一门专业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没必要与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对你的责任是,不能眼看着你在人生关键处走歪了而不管。”

  “难道你对我就只有责任,没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吗?”

  “老实说,妈对你没有那么一种期望。只要你以后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妈就很高兴了。”

  “妈妈,我想咱们中国了,想极了!”

  “妈听你这么说非常高兴。妈也想极了,比你还想,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里回国了!妈想中国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吗?”

  “我真的能理解。”

  “说来听听。”

  “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

  “祖国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妈也不强求你非像妈一样热爱祖国,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做不拿祖国当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变成了那样一个人,那么任何国家的人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虽然想咱们中国,但我也喜欢上法国了……如果我回国后不久又回来了,甚至还加入了法国籍,你会……理解吗?”

  霎时间,周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妈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将来成为哪一国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就很高兴。你已经成年了,你有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权利。”

  她说的是违心的话。

  女儿愉快地说:“妈妈真好!”

  母女二人的关系早已恢复,过去发生的不愉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她们都还在法国,这就时刻提醒她们曾经的冲突是不争的事实。亲和得来不易,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很少敞开心扉,跟她谈自己将来的真实打算,她也不往深处问。女儿更是一句也没提起过生父冯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从来没有那个人。种种迹象表明,女儿仍与冯化成保持着联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装浑然不知。当她认为女儿并不缺钱,而女儿难为情地向她要钱时,她怀疑女儿可能转手送钱给了生父。即使真的那样,她也并不抱怨,反而认为女儿终于懂事了,尽管每一个法郎她挣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农比尔大街上,有一家开了三代的华人面馆,她无意间发现那里居然卖手工擀的饺子皮。

  她要去买饺子皮。昨日女儿在电话里说,她今天要来马赛看妈妈,还想吃饺子,估计此刻已到家里。最后,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楠楠与我同时出现,你会不高兴吗?”

  她听得出来,女儿那么问,证明楠楠已在里昂了,很可能就在女儿身边。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妈妈跟他说,我很想他,欢迎他随时来看我。”

  除了这么回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态度稍有暧昧,女儿也许就不来看她了。

  女儿倒是主动跟她谈过自己和楠楠的关系,说他们之间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为“不正常”的关系,只剩下纯粹的表姐弟关系了。

  这她倒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女儿当时的表情格外庄重,显得十分坦荡。

  “他毕竟是我的表弟,对不?”

  “对。”

  “秉昆小舅对他视同已出,我也应该视他为亲表弟,对不?”

  “对。”

  “何况我俩从小就在姥姥家的炕上打打闹闹,一块儿玩着长大,我们的关系不亲密那也同样不正常,对不?”

  “对,有什么不对呢?妈为你们现在的亲密关系感到高兴。”

  这是女儿考上里昂第一大学后,她与女儿之间的一次谈话。

  但是,她对女儿的表白无法全信,谁知道他们年轻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呢?他们初一是一种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种想法,有时候他们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儿成为里昂第一大学研究生后,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国家旅游,用的是自己勤工俭学攒下的钱。

  女儿说,自己去的都是法国的邻国。

  周蓉认为,女儿肯定也到过美国。究竟去过几次她猜不准,也不想猜。女儿能靠勤工俭学买机票了,这她是高兴的。

  而对于楠楠,周蓉自然没有弟弟秉昆对他那么深的感情。以前,她仅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亲生子,弟弟讳莫如深,她当然也不想多加了解。她对楠楠的感情,主要体现为对弟弟亲情的自觉,对弟妹郑娟友好关系的依托,正所谓爱屋及乌。当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儿住到嫂子冬梅家去,很现实的考虑之一,便是怕女儿与表弟楠楠之间发生令大人们难堪的事。女儿去北京后,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还有个生父叫骆士宾,且要与弟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争夺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会劝弟弟想开点儿,干脆放弃楠楠这个养子!说白了,楠楠是别人的种,而且是强暴所生,有什么可争的呢?她认为,自己这个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实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动向她说明真相,也是那种“闷葫芦”个性使然,最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骆士宾那么一个品行卑劣的男人,与弟妹郑娟那么一个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学留学,成了法学博士。公认智商甚高的自己与诗人前夫的女儿,却只能甘拜下风,自愧弗如,这让周蓉一想就觉得造化弄人。

  因为楠楠的缘故,才让自己弟弟秉昆入狱,周蓉内心里已无法将楠楠当亲侄子般对待,只是不得不以所谓亲戚关系面对,只求大面上过得去罢了。

  她匆匆到家时,女儿与楠楠果然都在,一个在剁肉,一个在剁菜。

  周蓉所谓的“家”,当然不是她的家,其实是古思婷外婆的家。十二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妇二人的无私关照。她在法国遇到难题,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妇在法国的亲朋好友帮助解决。无论他们二人哪一位回法国探亲,也无论周蓉当时身处何地,他们都会与她见面,带给她难得的愉快。

  古思婷对周蓉也心怀感激。

  古思婷的姐姐当年是法国“新巴黎公社”的领袖人物之一,那是类似中国“文革”时期“造反派”组织的一个法国青年组织。以法国青年为主,也有少数法籍外国侨民的子女,几乎全是出身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愤青”,本人几乎全都获得了大学学历。他们受中国“文革”的影响,思想激进,也要对法国来一次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在法国实现共产主义。他们也真的使法国社会风起云涌,狂飙激荡。古思婷的姐姐还率领一批“新巴黎公社”成员到中国“取经”,回国后更加确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不料,轰轰烈烈的“文革”竟然那么令他们震惊地收场了。“文革”中的风云人物一个个受到公开审判,变成了阶下囚——而且公开审判还让万众欢呼大快人心,人们以狂欢节的方式庆祝。这让他们大受刺激,在法国人面前一时间显得滑稽可笑,颜面尽失。法国政府没有再怎么样,他们自己备觉无趣,不久就悄无声息地自行解散。

  古思婷的姐姐于是陷入思想苦闷,一度吸毒,成为“朋克族”一分子。她甚至还一度患上抑郁症,企图自杀,更为糟糕的是进了一次精神病院。

  古思婷后来到北京大学留学,主要目的正是想研究中国“文革”,为的是解开姐姐那批人的疑惑。她明白自己无法彻底搞清楚,就以一种能明白几分就争取几分的现实态度进行考察。成为跨国好姐妹后,周蓉关于“文革”的见解常常让她茅塞顿开。周蓉现身说法,讲述了自己耳闻目睹的许多事件,对她很有说服力。周蓉到法国前,古思婷拜托她一定要见见自己的姐姐,一定要像为自己答疑解惑一样,帮姐姐医治一下“思想病”。

  周蓉不负重托,将女儿玥玥带到自己身边不久,便到古思婷父母居住的波尔多市拜会。波尔多市以制造幻影2000型战斗机和葡萄酒“皇后”波尔多红葡萄酒,举世闻名。古思婷父亲是波尔多大学力学系教授,母亲是品酒师。古思婷的姐姐毕业于波尔多大学机械设计专业,离开精神病院后一直住在父母家中。他们对于古思婷的中国好友热情欢迎,古思婷姐姐与周蓉一见如故,谈起中国“文革”来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周蓉只要有空,便会去波尔多看望古思婷的姐姐。

  甚至可以说,她拯救了古思婷的姐姐。

  十几次探望深谈后,古思婷姐姐渐渐想开了,身体状况大为改观。她不再执迷于改造法国,而是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不久,这位曾经的法国女“造反派”病好了,有了工作,结婚生子了。

  在她的婚礼上,古思婷的母亲对周蓉说,无论他们波尔多的家,还是古思婷外婆马赛的家,随时欢迎她这位中国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亲送给周蓉一份礼物——写着人名、职业、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讯录。他说都是他们家庭至亲的联系方式,他己一一打过招呼,周蓉随时随地可以联系,寻求帮助。

  周蓉深知,法国人对自己的私人关系看得多么重。她感动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妇以及新娘子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她说:“如果我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事先通知你们。”

  后来,那份手抄本通讯录成了她的珍藏品,从来没有翻开过。

  周蓉选择住在古思婷外婆家。房东葛蕾妮夫人独居马赛,与狗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马赛市邮政局局长,她独守一幢大房子相当寂寞,连打扫一遍屋子都得请钟点工,非常希望小外孙女的中国朋友住到她那里去。

  周蓉住在马赛,而没有为了方便与女儿玥玥见面住在里昂,这样就省下了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生存压力顿减大半。她以每天为狗洗一次澡和隔几天打扫一遍屋子作为回报,晚上经常为葛蕾妮夫人读法国小说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国启蒙时期文学的推崇者,对巴尔扎克以后的法国文学包括《追忆似水年华》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见周蓉,立刻礼貌又亲切地说:“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过了周蓉买的东西。她不仅买了饺子皮,还买了各种罐头、香肠、葛蕾妮夫人爱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红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蜡烛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这一天是房东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说:“楠楠来了,欢迎啊,该干吗接着干吗!”她尽量把话说得很热情,也没打量一下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的侄子,转身上楼了。

  楠楠将东西整齐地放在餐桌上,一时愣在那里。

  玥玥停止了剁菜,扭头望着楠楠说:“我妈上楼去换衣服了。”

  楠楠朝她尴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但那并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正眼看楠楠一下,还是因为她对他当年引发的纠葛耿耿于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周蓉你就彻底原谅了那孩子吧!”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试图说服自己。穿上了从跳蚤市场买的运动服和便鞋后,周蓉坐在床边还没有下楼。她需要稳定一会儿情绪,好让自己接着面对楠楠时表情自然一些。

  “妈,肉馅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亲自拌还是我们先拌着啊?”楼下传来女儿大声的问话。

  “你们先拌着吧,但别放盐什么的,那要我亲自放。”她也大声回答了之后,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放下绾起的头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马赛夏季的阳光将她的脸晒成了古铜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国女性特别欣赏,令大部分法国男人着迷的一种肤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将头发盘起,绝不允许有一丝乱发。她那么认真不仅是出于爱美之心,也是职业使然。法国人对职业女性的仪表要求非常苛刻,着装打扮随便不但会令服务对象不悦,有时甚至会遭到理直气壮的投诉。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确切地说,能否给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人那种印象。

  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国人怎么看中国人,更敏感普通法国女人怎么看中国女人,怎么看中国职业女性。她经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时又骄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别是法国女人的目光。

  法国人对青年的衣着很宽容,多数法国男女青年比较偏爱休闲装,穿休闲装上班司空见惯。但对三十五岁以上职业女性的衣着打扮,不论法国男人还是女人,都以相当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当年是大美人儿时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往往还是青年男女们的。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

  她的神情经常略显忧郁,也是必然的。她内心高傲的理由却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头脑里吸收的关于法国文学的知识和见解,已非一般法国人所能相比。有时,她甚至会感到一种寻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孤独。

  一次,在从马赛前往里昂的列车上,她碰巧与一位老先生并坐在一起。对方见她在读乔治·桑的小说集,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读这样的书?”

  那是她从旧书摊上以极少的钱买的。

  她微笑着说:“有趣。”

  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乔治·桑从没写过多么有趣的小说,她过时了!许多法国青年已经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对于我,她并没有过时,我也不是法国青年。”

  “但是,她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我觉得,她如同法国的一副假面具。法国以及法国文学,在古典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与现代派潮流的影响之间至今无所适从,这种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乔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说中。她想做贵族客厅里的沙龙女王,又想做现代派的弄潮儿。她确定不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便以奇装异服和荒唐行径来减压,捎带戏弄一下关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处于继承传统和迎合现代的矛盾之中,只不过世人已经麻木,不像乔治·桑那么敏感罢了。”

  “您是哪国人?”

  “中国人。”

  “您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国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欧洲血统!我们法国的?或者英国的,德国的,丹麦的,希腊的?我想我猜对了,您的侧面具有一种希腊女性特有的美感……”

  对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现有些唐突。二〇〇一年,不论公费还是自费到法国的中国大陆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马赛或里昂见到的则更少,这使普通法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如果谈得上印象的话),大抵是衣着刻板、反应迟钝、表情迷惘、唯唯诺诺,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早期电视新闻画面和外国电影。中国女人则要么贫穷愚钝可怜兮兮,要么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法国老先生从没遇到过像周蓉那样气质不凡又有独立思想的中国女性,他接着追问道:“也许我理解错了——您来自台湾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大陆人。我是大陆工人的女儿,一位农民的孙女。”周蓉有些不悦,感觉遇到了挑衅。

  这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

  老先生又腼腆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从事什么……”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周蓉以为又碰上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车门走。

  “请等一下……”

  对方追到了车门口,送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过希望与您联系……”

  她已下车,车轮滚动了。

  她低头一看名片,方知对方是一所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她曾想主动联系他,心存几分也许会通过他在大学里谋到一个职位的闪念,但那念头随即很快打消。女儿就要毕业,她对中国的思念强烈无比,归心似箭。

  后来,那位法国文学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丢了。

  每次面对镜子,她都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法言表的陌生——不仅因为曾经的一头乌发日渐银丝缕缕,眼角日渐细密的鱼尾纹,还因为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国外的十二年里,她觉得自己与中国已经骨肉难离。过去在国内,她当然也明白此点,但从未像在法国十二年里这么感受强烈。

  “妈,葛蕾妮夫人回来啦!”

  周蓉下楼后,见葛蕾妮夫人在洗手。葛蕾妮夫人早已认识玥玥,玥玥和楠楠一到,她就走出去遛狗了。

  葛蕾妮夫人小巧玲珑,经常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精致。她今年已经快八十岁,身体却好极了,热爱生活像热爱自己忠实的老狗。她也没忘记乔治·桑,曾向周蓉承认,自己年轻时曾经处处想学乔治·桑。

  周蓉说:“您不必帮忙了,等着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问:“蓉,你的玥玥今天带给了我一份大大的惊喜!”

  周蓉一边往馅里加入作料,一边问:“什么惊喜啊?”

  葛蕾妮夫人用雪白的小手绢擦干了手,指着楠楠说:“就是他呀!多么英俊的中国小伙子,我替你的玥玥感到非常遗憾!”

  开始搅馅的周蓉一愣,正要再问,玥玥抢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对你们将是多么好的事!我会怂恿你追求他的,我将教你一些追求白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说话时,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着一只手与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顺势欢喜地在楠楠脸颊上轻轻一拍,之后走到玥玥身边,对玥玥小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妈妈夜里睡着了,我会为你俩开一个秘密房间,我有那样的房间。我真希望能做你俩的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