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昆问父亲:“还去吗?”

  周志刚说:“去。”

  秉昆又问:“非去不可?”

  周志刚说:“当日事当日毕,非去不可。你把我带回来的腊肉挑一块好的包上,再包上一包茶。”

  茶在贵州便宜,北方稀缺,父亲带回了二斤茶。

  秉昆一边包腊肉,一边寻思父亲的话,觉得不像祥和之语,有种快刀斩乱麻的意味,心情不免沉重。

  他说:“爸,茶叶可以不带,她家没人有喝茶的习惯。”

  周志刚冷冷地训斥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让你带上你就带上!”

  秉昆妈插话问:“你们父子俩要去谁家?”

  周志刚还是冷冷地说:“不关你什么事。现在我回来了,家中重大的事就由我来全权做主。跟你商量,你就帮着参谋参谋。不跟你商量,你就省省心,别挑那个理,明白吗?”

  秉昆妈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颇难解释的是,几年未见的老伴忽一日退休回家,秉昆妈像换了个人似的,各方面状态明显好转。

  秉昆拎着装有腊肉和茶叶的布袋站在门口,等待父亲把烟吸完。那布袋是由厂里发的一只戴破了的套袖改成的,颜色都分辨不清了。

  那支烟父亲没吸几口,吸一口发一会儿呆,差不多是自燃。

  秉昆提醒道:“爸,别烫了手指。”

  周志刚终于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使劲儿一摁,毅然决然地说:“走!”

  风很大,仿佛要把全市每一棵树上的黄叶一举扫落。路上行人不多,有的女人扎上了头巾。

  那么大的风骑自行车是不明智的,父子俩顶着风往郑娟家走。

  周志刚问:“你看出来了吗?”

  秉昆反问:“爸指什么?”

  周志刚说:“郑娟一家三口不在咱家,你妈的病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秉昆侧身站住,试探着说:“爸,要不别去了。”

  周志刚也侧身站住,严厉地说:“这么大的风,都走在半路了,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事吗?”

  秉昆以近乎警告的口吻说:“爸,你要是不怀好意地去,我把丑话搁这儿,那咱俩的父子关系可就完了!”

  “你小子敢跟我说这种话?再跟我这么说半句我扇你!你以为你是个小编辑就了不起啦?不管你往后又当了什么,首先得当好我儿子!哎,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不怀好意地去?我现在是一家之主,郑娟终究是对咱们周家有恩的人,我不该去看看她吗?”父亲当街嚷嚷起来。

  “好好好,别冲我嚷嚷,只要你承认她对咱家有恩就行。”秉昆这才挽着父亲继续往前走。

  郑娟没在家——楠楠感冒了,她带着儿子到医院打针去了。

  光明在炕上穿糖葫芦,他立刻听出进了家门的不只周秉昆一个人,叫了声“秉昆叔叔”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低下头默默地继续着。

  秉昆说:“光明,和我一块儿来的是我爸,你该叫大伯。”

  周志刚接言道:“要叫周大伯。”

  光明就怯怯地叫了声:“周大伯。”

  秉昆问:“爸,你的意思是?”

  周志刚说:“等,今日事今日毕。”说罢坐在炕边,看这看那的。

  秉昆也在炕边坐下,帮光明穿糖葫芦。

  十几分钟里屋内寂静无声,周志刚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秉昆说:“爸,忍忍。屋子这么小,外边风又大,开窗就会刮进一屋土。不开窗你吸得满屋子烟,人家孩子又感冒了,一会儿打针回来多不好。”

  周志刚被说得没面子,向秉昆翻白眼,一时无话可说。

  光明说:“周大伯想吸就吸吧,我姐回来敞敞门也能把烟放出去。”

  周志刚恼火地教训秉昆说:“你怎么知道我掏出烟来一定是想吸?我就不可以掏出烟盒看看吗?”

  秉昆只得苦笑。

  又过了十几分钟,郑娟背着楠楠回来了。楠楠在郑娟背上睡着了,郑娟没扎头巾,头发被大风吹得凌乱不堪,满头满脸都是土。她把楠楠轻轻放在炕上,转身诧异地看着周志刚。她立刻就猜到了他是谁。

  秉昆反应极快地说:“你满身都是土,我帮你拍打拍打。”

  他从绳上扯下毛巾,把郑娟推出了家门。

  郑娟忐忑不安地说:“你怎么敢把你父亲往我家带?”

  秉昆说:“他坚持要来当面谢谢你。”

  郑娟说:“我不信那是他的真实想法。”

  秉昆说:“我也不信。”

  郑娟说:“我有点害怕。”

  秉昆说:“别怕,有我呢。我爸是有修养的工人,既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那他就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他凭什么敢打你骂你啊!”

  秉昆把郑娟轻轻推进屋后,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情形有点儿像简短的会晤仪式。秉昆煞有介事地向周志刚介绍郑娟,周志刚表情庄严地点头;郑娟向周志刚深鞠一躬,不知说什么好。接着,秉昆代表周志刚表达了一番谢意,替他赠送腊肉和茶,郑娟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秉昆只有看着郑娟不自然地笑,郑娟只有看着周志刚不自然地笑,周志刚只有继续表情庄严地看着穿糖葫芦的光明。

  秉昆请求般地说:“爸,你说几句话呗。”

  周志刚说:“我要说的你都替我说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秉昆和郑娟就笑得更不自然了。

  郑娟终于红着脸憋出一句话是:“大伯喝水不?”

  周志刚说:“不了。”他这才又把脸转向郑娟,面无表情地说,“孩子,让我看看你的手。”

  郑娟以为他会看手相,想要通过看手相来决定她和秉昆的关系,犹豫了一下,手心朝上把双手伸到了周志刚面前。他哪里会看手相呢?他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小儿子说郑娟因替他老伴常年按摩、手指都变形了的话是真是假。

  他又说:“手背朝上让我看。”

  郑娟又一犹豫——她没听说从手背看手相,虽然困惑,却还是乖乖地将手背朝上了。

  周志刚低头认真看了看,从炕上抓起自己的工人单帽往头上一扣,一心想要及早脱身似的说:“那,就算我谢过你了吧,我走了。”说罢往外便走。

  事实上,周志刚也的确想要及早脱身。他和郑娟一样,一时无话可说。自己必须亲自来表达一番谢意,这一点他毫不含糊。但一来之后,见了郑家的情况,见着了灰头土脸的郑娟,替小儿子秉昆的人生往前想想,他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心情极为沉重,真的是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爸……”

  周志刚走到门口,听秉昆叫了他一声,并不转身,在门口站住了。

  秉昆说:“我要多待会儿。”

  “随你便。”周志刚仍没转身,推门而去。

  门刚一关上,郑娟对秉昆说:“外边那么大的风,你怎么可以不陪着他回家呢?”

  秉昆不以为然地说:“我获得他同意了嘛!再大的风也不可能把他刮丢了。”

  郑娟说:“那不行,在我这儿通不过。”她把秉昆推出去,还插上了门。秉昆不再拍门后,她看着桌上那布袋,站着出神,推测布袋里的东西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光明说:“姐,秉昆叔叔他爸来当面谢过了,是不是希望你明白什么啊?”

  她问:“希望我明白什么呢?”

  光明说:“我不明白,你也许比我更明白。”

  郑娟就训了他一句:“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好好穿你的糖葫芦。”

  光明反而不穿了,往炕角缩过去,双手抱膝也发起呆来。

  郑娟缓缓坐在炕边,扭头看着他说:“过来,坐姐身边。”

  光明听话地坐到了她身边。

  她搂着他,抚弄了几下他的头发,叹道:“你的心思姐明白,但是姐不愿你替姐想不开。”

  光明说:“我的心思姐也不是太明白。你连妈留下的钱都替他们周家花进去了,就算雇你的钱咱们不要了,那笔钱他们应该还吧?”

  郑娟沉吟了一会儿,半晌才轻声细语地说:“妈不是教育过咱们嘛,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不能以钱来论的。总而言之,你有姐,那就不必担心什么,啊!”

  周秉昆与周志刚回家走的是顺风路,父子俩想走慢点儿都不可能。秉昆怕父亲失足跌倒,欲挽着他,周志刚推开了。

  周志刚边走边说:“你没骗我,她的手指确实有点儿变形了。”

  秉昆说:“人家那双手原本很好看的。”

  周志刚说:“从前地主和资本家的儿子们找对象才注意女人的手好看不好看,别忘了你是工人阶级的儿子,你这种思想意识就成问题!”

  秉昆说:“那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周志刚说:“也就是个年轻寡妇……而已,我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秉昆坚待说:“那你现在得给我个态度了吧?”

  周志刚说:“以后谈。”

  秉昆强烈不满,带着情绪问:“以后是什么时候?”

  周志刚说:“我想说的时候。我不想说,那你就别问,问也没用。”

第三章

  几天后,周家的小院里出现了一堆黄泥和草绳。玥玥告诉小舅,黄泥是姥爷用土篮子不知从哪儿一次次挑回来的。那时,“十一”都过去了。

  秉昆一有空,父亲就指导他和泥,抹墙,只动嘴,不动手。

  秉昆心里装着那么大一坨子心事,却一直没从父亲那儿讨到一种明确的态度,对父亲的不满大了去了,活儿干得很不痛快。

  父亲却说:“你是瓦工的儿子,和泥抹墙,这活你必须会干。连这活都不会干,太让人笑话了。”

  秉昆说:“都快到上冻的季节了,抹得再好,明年开春还不往下掉?”

  父亲说:“明年那就是我的事了,不是你的事。明年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现在给我好好学着干就是!”

  到了十月底,秉昆断断续续地把屋里屋外该抹新泥的地方抹了个遍。每次都是这样,他抹着,父亲手握根棍,这捅捅,那戳戳,把一处处不捅不戳不至于往下掉的墙皮一片片弄下来。秉昆心里别提多来气,他甚至认为父亲很虚伪,明明对他和郑娟的事极其反对,却又不挑明了说,不但采取拖的策略,还对他进行变相的劳动惩罚。

  整个十月里,父子关系不冷不热,起码在秉昆这方面无论如何热不起来,他不软不硬地顶撞父亲的情况时有发生。倒是父亲表现得挺宽容,每次都以沉默让即将发生的父子冲突化解。

  秉昆没去过郑家一次。没什么好结果告诉她,他见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承诺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毫无实际进展,连自己都觉得太没意思了。

  十一月三日是星期四,春燕妈的生日。秉昆组稿回到家里已近中午,母亲应邀带着玥玥到乔家吃生日饭去了。

  周家只有周志刚在家,炕上放着大行李捆和装洗漱用具的网兜。

  周志刚说:“你还果然这时候回来了,回来得正好。”

  秉昆昨天说过今天回来吃午饭。

  周志刚没容他坐下吃饭,命他扛起行李捆,自己拎起了网兜,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秉昆扛的是自己的被褥枕头,网兜里也全是他的东西。

  秉昆光火地说:“爸,你抽的什么风?要送我下乡?你别忘了‘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

  周志刚说:“你再跟我说话没大没小的,我可真扇你了,走!”

  路上,秉昆忍不住又问:“送我去劳改?”

  周志刚说:“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地方,有利于改造你的思想,能让你明白要成为一个有责任的男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可以看见太平胡同的地方,秉昆百感交集,又光火起来。他恼怒地说:“我不往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

  周志刚说:“那你的东西你拎着。”

  秉昆生气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网兜。

  周志刚又说:“我也不往前送了,我差不多是亲自把你送到地方了。从今天起,你住到郑娟家吧。有恩不报,那是不义。别以为我好骗,你和人家郑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能想不到?如果你不与人家结婚,那是双重的不义!我们周家不许出不义之人,更别说双重的了。为什么非要你学会和泥、抹墙?就她家那屋子,如果每年不里外好好抹一遍,还能住几年?你勤快点儿,那家还能将就着算个家。你连和泥抹墙都不会的话,两年后它就变成一个窝了。现在你会了,我比较放心了。你妈问起你来,我就说你住单位去了。两个地方离得不远,你要经常回来看看我和你妈。郑娟暂时不要和你一块儿回来,我怕你妈见到她犯病,我拿她毫无办法。今后,你的担子那可就重了,你爸老了,帮不上你了。再愁再难的日子,你都要为那边三口把日子给我撑住了,而且要让他们觉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仅仅是又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就这话,你记住了?”

  秉昆望着父亲那张消瘦的老脸,想说“记住了”,却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他点了一下头。

  周志刚张张嘴,分明还想再说句什么,同样没说出话来。他扬起手臂,朝郑家那儿指指,一转身便大步往回走。

  秉昆想叫住父亲,再听他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嘴才小声叫了一声“爸”。那时他泪如泉涌。

  第二天,他就和郑娟把结婚证办了。

  屈指算来,他与郑娟认识快五年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秉昆与郑娟凡事商量着过日子,和和睦睦,从没发生过口角。日子清贫是不消说的,然而郑家那小屋里经常有笑声了。在朋友们的帮助下,郑家的后墙往外扩了一米,光明每晚可以在属于他自己的“抽屉”里睡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秉昆下班一进家门,立刻把郑娟紧紧搂住。

  郑娟正做饭,笑道:“快放开我,一锅贴饼子要干锅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秉昆说:“中央表态了,为我参与的那件事平反了!”

  郑娟从他怀里挣出身子,掀开锅盖加了一大碗水,在一阵蒸汽中机灵地反问:“骗人!就你,还值得中央为你表态?”

  婚后的幸福让她更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子了。她的聪明是一种头脑简单的聪明,家中没收音机,也不订报。秉昆一上班,她眼里就只有儿子、弟弟和山楂。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她是不知道的,她生活在没有政治的环境中,并且自得其乐。

  秉昆兴奋地说:“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是为许多人平反了!”

  郑娟说:“那确实是好事,要不,中国以后没有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连有点儿血性的人也没了吗?”她踮起脚冲他耳朵又小声说:“为了你当年表现的那点儿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赏你哈!”

  又是一夜“欢乐颂”。场地变了,浓情依旧。

  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由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极其贫乏单调,一切被底层人家认为值得庆祝一番的事,要么以集体狂欢的方式来呈现,要么以夫妻间的性喜悦来表达。在除过年节他们连瓶酒都舍不得花钱买来喝的年代,后一种庆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钱,而且快乐指数最高。

  她在喜悦中智慧地说:“小人物不管大事情,咱们以后不参与那些事了!这一次平反了是你们的侥幸,再来一次绝不会这么便宜你们!”

  他却不开窍地说:“国家兴亡,匹夫……”

  她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想说的话,我听说过!国家兴亡首先是大人物的责任!咱们小老百姓没多大责任。咱们总是抢着担责任,会把他们惯坏的!”

  郑娟的话对秉昆竟然也有影响。自那日后,秉昆在甲三号那些人的眼里变得日渐成熟。其实,成熟并非多难的事,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学会发言而已。他本是热爱自己工作的,努力与愿望相符,无须任何人督促。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但这与低调是两码事。寡言到见了谁都不主动打招呼的程度,那就容易给人以“冷”的感觉,那是不讨人喜欢的。甲三号不再被认为是“臭老九之窝”,连某些领导都改口说那里是“藏龙卧虎之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今儿调走一个,明儿调走一个,调走了就被委以重任,就高升了。一名借调的小编辑,而且还是大众通俗刊物的小编辑,有什么资格“冷”呢?给谁看呢?平反前的秉昆并不思考这些做人原则——说不定哪天又被发落回酱油厂去了,思考那些有什么必要呢?

  平反后他开始思考了,因为平反意味着为转正排除了障碍,且有了极大可能性。这件事上,兴许甲三号某人的一句好话就能让他心想事成,兴许某人的一句坏话就足以让他的夙愿成为泡影。他与郑娟谈到这些心事时,她给出的建议是,如果对人热情点儿、嘴甜点儿有利于实现自己的愿望,干吗不呢?

  他说:“我读过的那些书里的可敬人物都是本色的,特立独行的。那些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为了实现个人愿望而违背性格的言行是可耻的。”

  她说:“那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实际上好不好吧?”

  他说:“性格都是天生的,哪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呢?”

  她说:“我想有的吧。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做酱油厂的工人,那你天生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也没影响你有一些知心朋友,可你要当一名转正的编辑,情况就不同了。你对人不热情点儿、嘴甜点儿,能组到稿子吗?”

  他一想,也是的,自己其实早已不知不觉改变了天生的性格啊。

  她又说:“就说咱俩吧,我一开始给你的印象很冷,对吧?如果我一直那么冷下去,咱们会有今天吗?咱俩那样了以后,你在我面前嘴可甜了,这你得承认吧?如果不是因为你嘴甜,我能心甘情愿为你家做事吗?”

  他说:“咱俩是另外一回事。我们那儿有些人架子哄哄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又怎么能对他们热情点儿,嘴甜点儿呢?”

  她说:“你觉得别人架子哄哄的,也可能你的感觉是错的呀!我不像你读过一些书,除了小学和中学的课本,我就再没读过什么书,但我也是懂得一点儿做人道理的呀。我妈经常对我说,性格怎样和人心怎样往往是两回事。性格像皮肤,大太阳下晒久了谁都黑了,关在屋里一年半载的谁都会变得白了点儿。皮肤黑了白了,只要心没变,还是一颗好人心,那就还是先前那个好人。哎,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啊?那些书里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写进去?再者说了,你们那儿的人都比你年龄大,都有资格当你老师,你如果把他们人人当成老师尊敬着,对人家热情点儿,嘴甜点儿,那还不是完全应该的呀?怎么在你那儿就可耻了呢?”

  那晚秉昆与郑娟进行了一次枕边的思想碰撞后,颇有胜读十年书之感。以前他与她不怎么谈单位事,认为不会从她那儿获得有价值的见解,后来则很乐于和她谈,甚至有点儿视她为枕边师了。

  甲三号的人们都开始喜欢周秉昆了。特别是中年以上的人,包括架子哄哄的人,见了他都变得和蔼可亲。午休时,到《大众说唱》编辑部聊天的人多了。这让秉昆的组稿联络图又增加了不少新名字,也让邵敬文和白笑川喜在心中。他俩本也像秉昆一样,到了编辑部就如同小姐进了闺房,绝不往别的屋里去,都是自我幽闭式的工作狂,因而也都是给别人印象很冷的人。

  邵敬文和白笑川一高兴,就主张开一次邀请甲三号全体人参加的联欢会。三中全会的召开让文艺界如沐春风,闻讯的人都说太应该聚在一起高兴高兴了。一个个憋屈了那么多年,他们中不少人渴望有机会释放释放,消除以往猜疑,重结友谊。任务落到秉昆身上,他邀请了《大众说唱》多位作者,均表示愿意参加。市委宣传部认为是好事,又邀请了一些文艺界人士——即将平反复出的人士,给他们一次亮相机会。

  一九七九年春节前,联欢会在甲三号会议室举行,百余人到场,可谓名流云集,群星荟萃,气氛隆重。省委市委宣传部派人前来讲话,报社派来了记者,电台有人来录音。当年电视机是稀罕物,电台的实况录音就是最高规格了。

  联欢会非常成功,各方面都满意。周秉昆的文艺活动组织能力也获得好评,参加各类座谈会的机会多了。郑娟为此订了一份日报。与晚报相比,日报社论多,精神多,阐释中央新政策、方针、路线的文章多。她把新提法、新词汇抄在小本上,让他睡前看一小会儿。从事曲艺表演的人大多背功了得,秉昆也差不到哪儿去。每晚必背,妻子抄在小本上那些话语便牢记在他头脑之中,逐渐形成条件反射,一轮到自己发言,也能对着话筒开口即说,不打磕巴,无嗯无呀,仿佛句句都是自己深思熟虑一般。尽管是背的报章话语,因为与表演技巧结合,不显山露水地掺杂了民间语言,竟可以说得真诚朴实,如同完全发自肺腑,一点儿也没有套话的痕迹,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

  春节后的一天,邵敬文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刚听了两句,捂住话筒,小声对白笑川说:“你陪秉昆到外边去待会儿,十分钟后回来。”

  师徒二人回到编辑部后,白笑川问:“哪儿来的电话?搞得神神秘秘的!”

  邵敬文说是有关方面打来的,向他了解秉昆的情况。

  白笑川替徒弟问:“‘有关方面’是哪方面?”

  邵敬文很原则地回答:“恕难相告,对方要求不能让秉昆知道。”

  白笑川又问:“了解些什么呢?”

  邵敬文说:“较全面的情况,从政治思想、品德修养到业务能力,基本都问到了。”

  白笑川再问:“你是怎么汇报的呢?”

  邵敬文说:“我当然往好里评价啊!在我眼里秉昆本来就好嘛!”

  秉昆忍不住也问:“你就直说,你估计对我是好事还是坏事吧?”

  邵敬文沉吟片刻说:“对方完全是一种履行公务的官腔,还真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