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娟撒娇道:“那不行!今儿晚上可以省一件‘潜水衣’,所以不能错过。”

  她把每次所用的“那东西”叫潜水衣,秉昆明白她又在安全期,心中欢喜。

  她还说:“我为你妈义务按摩了一年又几个月,却一次也没为你按摩过,今儿晚上让你也享受享受神仙的滋味儿吧!”

  于是秉昆就趴着了,郑娟坐在他腰上按摩起来……

  他俩刚要入睡,外屋的灯忽然亮了。二人同时欠身一看,见秉昆妈一手握灯绳,一手扶门框站在门口。

  郑娟吓得赶紧把头缩入被窝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

  秉昆好生尴尬,强自镇定地问:“妈,你起来干啥?渴了还是饿了?”

  秉昆妈说:“秉义,是你和冬梅呀?你俩哪天回来的?”

  秉昆不知他妈是没看清还是头脑糊涂了,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干脆充当哥哥秉义,说与冬梅就是这一天晚上到家的,见她睡了,没惊动她。

  秉昆妈又问:“秉昆呢?”

  秉昆说:“我弟借宿去了。”

  秉昆妈说:“你跟冬梅讲,就说妈说的,孩子不能生太少,也不能生太多,三个正好。你们里屋炕上那三个孩子,妈一并替你们照看了。千万别再生了,再生大人太受累。”

  秉昆说:“谢谢妈,妈你真好,快睡去吧。”

  秉昆妈说:“那我去睡了,你们明天不必起太早,睡个长觉哈。”

  灯一关,秉昆妈鞋底儿拖地,哧啦哧啦进里屋去了。

  秉昆忧虑地说:“我妈老了,她以前走路鞋底儿从不拖地的。”

  郑娟这才从被窝里探出头,也忧虑地说:“幸亏你被放回来了,这要我自己在家,吓死我了。”

  秉昆安慰道:“你也不必怕她,我看她是变糊涂了。往后她看你是谁,你就当自己是谁。她如果认为你是王母娘娘,那你就充当王母娘娘。”

  第二天秉昆上班后,秉昆妈又下炕了,还走到小院里站了一会儿,见着了熟人也认得,主动打招呼。对方们则非惊即惧,无不以为是奇事。一个多小时,半条街的人都知道秉昆妈下炕这个重大新闻了。像昨天夜里一样,她仍把郑娟视为冬梅,仍把光明等三个孩子视为冬梅生的孩子。郑娟确信她变糊涂了,大为怜悯,好生替她难受。一吃罢早饭,郑娟顾不上收拾起碗筷,马上烧了壶热水,自称是冬梅,口口声声尊尊敬敬地叫着“妈”,替她洗头发。之后,帮她里外换了身干净衣服。

  秉昆妈头发还没干呢,忽又不把郑娟认作冬梅了,却也并不是把她当成了王母娘娘,而是当成了“九尾狐狸精”。

  “你个骚狐狸!你好大的胆,竟敢在我家冒充我儿媳妇冬梅!你以为你一讨好我,给我洗头发,我就会被你骗了吗?呸!我才不上你的当!趁早领上你的三个小狐狸崽子滚出我们周家去!不然我可用擀面杖打了!”

  尽管只不过是语言恐吓,并未实际进行暴力驱逐,郑娟还是谨慎地把三个孩子转移到了外屋炕上。她坐在炕沿听着,流着泪,一早上有不少活得做,却不敢迈出外屋,怕一出现在秉昆妈眼里,更加刺激她骂个不休。

  幸而秉昆有预见,上班前到过春燕家,拜托春燕妈经常来自己家看看,倘若遇到郑娟处理不了的棘手情况,请她帮着解决一下。

  春燕妈对发生在秉昆妈身上的奇迹持特别迷信的看法,认为秉昆妈肯定是被黄鼠狼附体了。她不好对秉昆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她以一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大无畏气概,早早来到了周家。秉昆妈一见她,也骂她是老狐狸。

  春燕妈对郑娟说:“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黄鼠狼附体的人正是这样。你想啊,她人事不省地躺了一年多,黄鼠狼不往她身上附才怪了呢!我要是只黄鼠狼,那也喜欢往她身上附的。”

  郑娟多少有些迷信思想,她困惑地说:“听我妈讲,黄鼠狼与狐狸是至亲,狐狸是黄鼠狼的同类。要真是黄鼠狼附了体,并且当我是狐狸精,那就应该对我很亲,不应该骂我呀!”

  春燕妈寻思片刻,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明白了,你漂亮,附体的可能是只丑黄鼠狼,还是母的,嫉妒你!”

  郑娟请教春燕妈:“婶儿,那我可该怎么办呢?她这么闹下去,我明摆着没法在周家待了呀!”

  春燕妈劝道:“你千万别生一走了之的想法。你一走,撇下秉昆外甥女和他这样的一个妈,他那班还能上吗?常言道,帮人帮到底。他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个体面又愿意干的工作,目前还是借调,一心盼着转正,你一走秉昆还不抓瞎了呀!”

  郑娟说:“我也是这么想,才难为自己忍受着。”

  春燕妈说民间有种经验,相当灵验,那就是出其不意一个大嘴巴子扇将过去,黄鼠狼一惊,往往就从人体里溜跑了。

  她鼓励郑娟试一试。

  郑娟说我怎么下得了手呢?任凭春燕妈再怎么鼓励也不相从,反过来央求春燕妈“胆子大一点儿”。

  春燕妈被央求不过,叹道:“谁叫秉昆妈是我家春燕的媒人,又是春燕干妈呢?我们乔家欠他们周家的大人情,事赶到这儿了,我这就替乔家还了吧!”言罢,她撸胳膊挽袖子,瞪着秉昆妈义无反顾地大步逼近。

  秉昆妈仍盘腿坐在炕上,骂不绝口。

  春燕妈抡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扇将过去,秉昆妈的身子被扇得晃了一下。

  此法居然真灵!

  秉昆妈眨眨眼,怔半天看着春燕妈说:“老姊妹,你为啥扇我呢?”

  春燕妈大喜过望,连说:“谢天谢地。”也脱鞋上炕,盘腿坐于秉昆妈对面,握着秉昆妈一只手,痛说家史般,把秉昆妈怎么成为植物人,郑娟怎么在秉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之下被雇到周家,又怎么怎么一天几次为她按摩,终于让她不再是个活死人的过程讲了一番。

  秉昆妈听得如堕五里雾中。

  春燕妈把郑娟们唤入里屋,向秉昆妈一一介绍。

  秉昆妈问:“我家周蓉怎么了?她女儿在我家多久了?”

  春燕妈说:“我也不清楚,等秉昆下班了你问他。”

  秉昆妈又问:“小郑她弟、她儿子,三口人都吃住在我家吗?”

  春燕妈说:“是啊。人家是有家的,总不能让人家撇下一个瞎眼弟弟和自己的儿子不管,为了照顾你和你外孙女一个人住到你们周家来吧?”

  秉昆妈通情达理地说:“那倒也是,可我家秉昆那点儿工资还不被她们大小三口吃光了?”

  春燕妈有点生气高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忘恩负义的人才这么说,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可就瞧不起你了!”

  她正这么数落着,又来了几位街坊。男人们都去上班,来的全是女人,包括秉昆妈成了植物人后新选出的街道副主任。她们众口一词,都称赞郑娟为周家做出的贡献。秉昆妈便当着大家的面,拉着郑娟一只手说:“小郑,现在大娘明白了,你不但为我们周家操心受累,还是我的大恩人。你放心,大娘是知恩图报的,当着这么多好街坊的面,大娘对你表个态,我一定会对得起你!”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觉高兴,郑娟也不怎么怕她了。

  人是奇怪的动物,秉昆妈成了一年多的植物人,许多事都不记得,偏家中有一副镯子这事记得特清楚,连收藏在什么地方都没忘记。趁郑娟帮玥玥和楠楠洗脸梳头之际,她翻箱子找出那盒子。

  郑娟听秉昆讲过镯子的事,当然知道镯子已不复存在,见秉昆妈捧着那小空匣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秉昆妈叫她过去,她默默走过去坐在炕边。

  秉昆妈说:“刚才听春燕妈讲,你比秉昆大一岁,按年龄我可以叫你孩子的。但你是结过婚的女子,我再叫你孩子显得我倚老卖老,也只得叫你小郑,行吧?”

  郑娟点头。

  秉昆妈问:“那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我小儿子,你们之间除了他雇你的关系,再没别的关系吧?……你能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郑娟不得不摇摇头。

  秉昆妈又说:“那就好。我呢,现在已经不需要你照顾。你呢,最好尽早离开我家吧。我小儿子单身,你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弟弟拖着孩子,在我家住久了,对我小儿子和对你都不好。等哪天别人说出闲话来你再走,那就难堪了,对不?”

  郑娟又点头,心中五味杂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秉昆妈接着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没法往回收的。我在众人面前说了要对得起你,我这人说到做到。我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么一副镯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作为我和周家对你的报答……”

  秉昆妈那时思维清楚,几番话说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表现极其正常。实际上,那是母性的自私本能使然。在小儿子的名声与一副镯子之间,她认为小儿子的名声更重要。当时,她头脑中也就仅存着那么一丁点儿正常人的理性了。

  她正要打开小匣子让郑娟看时,秉昆迈入了家门。

  秉昆上班时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白笑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本是说的玩笑话,言者无意,听者当真。他心里一直惦着郑娟和母亲在家中的关系会怎样,于是向邵敬文请假早走了一会儿。

  邵敬文不悦地说:“请假也得有个理由吧?”

  秉昆感觉一言难尽,不愿说。

  邵敬文说:“如果没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那我就不能让你走。快到发稿日了,咱们的工作多忙你不是不知道。”

  秉昆却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幸亏他提前回到家了,否则,他妈打开匣子一看不见了玉镯,不知会引起多大的纷争。

  秉昆大叫一声:“妈,别打开!”

  秉昆妈愣住了。

  “你把这小匣子翻出来干什么?”秉昆上前一步,夺过了匣子。

  秉昆妈说:“我要把镯子给小郑,算是报答她。她是咱家恩人,我不能让她空手走。”

  秉昆妈到底还是糊涂了,隔了一夜,已把昨夜所见“秉义和冬梅”的一幕忘了个一干二净。

  秉昆大声说:“她不用报答,也不能走。她走了,谁照顾你和玥玥?我还怎么上班?”

  秉昆妈急了,也大声说:“我的病好了,不用她照顾!我也能照顾你姐的女儿,从明天起我做饭!你给我!我给她!让她走!”她要从秉昆手中夺回小匣子,秉昆不肯放手。郑娟看着不知如何是好,一转身跑向外屋。

  秉昆一分神,小匣子掉地上了。

  秉昆妈见匣子空了,抬头瞪着秉昆,继而手指着他恨恨地说:“原来你也是个狐狸精,化成我小儿子的人形来骗我!完了,完了,我们周家完了,成了你们狐狸精的窝了!”说罢,躺倒下去,小声嘀咕起来。

  秉昆愣了片刻,双手抱头蹲在炕前哭了。在被关押的半年多里他都没哭过,此时却哭得绝望,像个迷路荒郊野外找不着家的孩子。郑娟闻声走过去把他拉起来,除了抱着他陪着哭,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俩一哭,光明等大小三个孩子也哭作一团。

  此时,周家又来了一个人——不是街坊而是客人,秉昆师父白笑川第一次出现在周家。

  秉昆离开编辑部后,邵敬文和白笑川都觉得他的表现反常,不对劲儿,估计他家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邵敬文让白笑川到周家来看看。

  白笑川见状,分外诧异。他与秉昆虽已是师徒,秉昆却从没与他聊过家中之事。家中的情形被师父见到了,秉昆也就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在周家小院里,师徒二人各坐小凳,秉昆把母亲缘何曾是植物人,自己与郑娟关系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连瘸子和“棉猴”的事以及郑娟被“棉猴”强奸才有了孩子的事也讲了。

  白笑川快五十岁了,又曾被打成“右派”沦落为人下人,对悲情的民间苦境见闻甚多,竟也陪着徒弟流了几次泪。

  秉昆讲罢,白笑川说:“事已至此,愁也没用。徒弟,我要为你回家一次,去去就来。”

  白笑川不但为秉昆回了次家,还去了趟编辑部,向邵敬文汇报秉昆家的情况。其实,秉昆请假时邵敬文不悦是有原因的。《大众说唱》办出了名声,方方面面许多人都想把三亲六故塞到编辑部来,有些还确实具备当编辑的能力。编辑部却并无进人指标,于是有的人就盯上了“借调编辑”周秉昆,想将他顶走。顶走得有理由,他们的理由一致是,周秉昆参与过“反革命事件”,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当编辑。

  “我们三个都因同样的罪名被关押过,谁有权力就把我们一起罢免了吧,那空缺就不是一个名额而是三个名额,对你们岂不更好吗?”凭借着马部长的信任和赏识,邵敬文让那些关系户自讨没趣,一一碰了钉子。

  一些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一封封攻击性很强的“意见书”寄到了省委。常委们每人收到一封,信中指斥马部长不讲政治原则,用人不当。来信多数匿名,也有实名举报。

  “只要我还当宣传部长,那三个人我就用定了。至于对刊物内容的批评,可以作为读者反馈意见登在《大众说唱》上。”马部长在常委会上如此表态。

  然而,马部长终究因此有些不快。

  邵敬文知道上述情况,他只向白笑川透露过,对周秉昆只字未提,怕影响工作热情。这次秉昆无故请假,邵敬文以为他居功自傲,开始翘尾巴了。

  白笑川回到编辑部,把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形和秉昆告诉他的那些事原原本本讲给邵敬文听。邵敬文听后感慨良多,亦甚为同情。

  白笑川建议道:“往后他的工作我可以分担一部分,咱俩做主,暗中允许他只上半天班吧。”

  邵敬文说:“虽非长久之计,目前也只能如此,让他每天上午上班就可以了。”他想想又说,“还是让他下午来吧。午饭后他家大大小小都会睡午觉,他来上班就会安心不少。他再早点儿下班,更有利于照顾家。”

  白笑川走出门后,邵敬文叫住他又说:“上午来下午来干脆由他自己决定吧。他最近曲艺创作方面又有明显进步,你再告诉他,如果每期能组一篇好稿子,自己再创作一篇好稿子,那么可以享受更多的上下班自由。我说的好,不是最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也没什么最好,普遍认为好就可以。稿子不能署他的名,也不评奖,避免争议。对他的难处,我也只能照顾到这种程度。”

  白笑川说:“敬文,你对我徒弟己爱护到家了,我替他谢了。”

  白笑川第二次骑自行车来到周家,衣服后背被汗湿透了。他把邵敬文的话对秉昆一说,秉昆就又感激得流泪了。

  当年物质相对匮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乎只能由感情与思想维系。这颇似五四运动前后的中国,凡有些思想的人,自然而然以思想作为向心力。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几乎主要是以思想为基础来聚与分的。若在思想上属同一营垒,彼此间感情之真之深,往往令人感叹。

  那时的周秉昆已经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了吗?这很不好说。比起从前那个哥哥姐姐都认为头脑简单的周秉昆,他总算有了点儿思想吧,好比孔乙已与茵香豆的关系——多乎哉,不多也。

  然而,邵敬文和白笑川却认为他不寻常,是他同龄青年中很有思想的一个。他们认为周秉昆被关押过,无疑证明他有思想。他受瘸子与“棉猴”那类人的托付,居然在四年多里每月像执行特殊使命似的转交生活费;他明知郑娟有一个瞎弟弟,有一个上不了户口的儿子,仍“死不悔改”地要将他们的爱情进行到底……这些,全都因为他有独立思想。

  在有思想的人那儿,一切似乎都能与人的思想联系起来。对于周秉昆来说,却只不过是任性,任心性之性而已。

  白笑川回家一次,却并没有为秉昆取回什么排忧解难的法宝。他交给了秉昆一个小小的纸包,包的是十片安眠药。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年依赖安眠药。他对秉昆的建议是,每晚给妈妈服一片安眠药,保证她一夜安睡,而且没有长期服药史的人初服后往往会睡到第二天十点以后。

  多亏有了安眠药,秉昆妈那夜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十点以后才醒,醒后的确表现得较为正常。她不再把秉昆认作秉义,更不把郑娟看作狐狸精了。她对郑娟是谁也保留着昨天的记忆,尚可容忍。

  趁着母亲上午不折腾,秉昆骑自行车外出组了一次稿。

  周家屋顶之下两家六口的合伙日子,就这么今天过去了不知明天会怎么样地往前推着。秉昆和郑娟想做爱了照常做爱,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更加需要那一种慰藉——那对于他们如同电器充电。他们二人都尽量不谈以后的事,因为那一话题太无奈太沉重了。

  半个月后,秉昆收到了父亲周志刚的电报,告知他要退休回家,预计将乘哪次列车回到A市。列车晚点司空见惯。预计就是自己也说不准,倒两次列车就很难说准自己到达的准确时日。

  秉昆接了一次站没接到,德宝等朋友们替他接了两次,总算把周志刚接回家了。

  周志刚只在家中见到了老伴、小儿子和外孙女玥玥。

  秉昆提前把郑娟和她弟她儿子送回了她家。他无法预料父亲回来后对郑娟会是种什么态度,认为她们还是暂且回避的好,而她表示充分理解。

  说来奇怪,秉昆爸一回到家里,秉昆妈的精神状态正常多了,正常得他爸竟没看出他妈的精神有什么问题。

第二章

  周志刚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饭后,秉昆对他说:“爸,我有许多事想和你谈谈。”

  周志刚说:“我也有些事想问你。”

  秉昆说:“我不想让我妈听到咱俩说什么。”

  周志刚说:“那到小院去谈。”

  父子俩在小院里谈了一个多小时。

  “该说的都说完了?”

  “说完了。”

  “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了。”

  “你刚才讲,你哥你嫂子至今都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

  “是的,我觉得让他们知道了,除了让他们和我一样愁,没别的什么意义。”

  “这你做得对,镯子赎回来没有?”

  “没有。”

  “明天把它赎回来,免得你妈见不着总疑神疑鬼。”

  “记住了。”

  “你没讲你为什么也要搅和到去年清明前后的那件事中去。”

  “气不忿。”

  “气不忿?”

  “是的,抱打不平。”

  “你?因那事,抱打不平?”

  “对。”

  “老实说,你姐参与了那事我一点儿不奇怪,你哥你嫂子卷进去了,我也能面对现实,可你……我就是像你妈似的精神不正常了,那也想不到……”

  “因为我不优秀呗!”

  “我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就至今不后悔?”

  “不。”

  “你还敢说不后悔!幸亏我不知道,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结果不会比你妈强到哪儿去。”

  “对不起了,爸。”

  “如果‘四人帮’现在还在台上,咱家岂不完了?”

  “那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

  “他们也该折腾到头了,有点儿思想的人都看清了这一点。”

  “你什么时候成了有思想的人了?你刚才还说,你只不过是气不忿!”

  “气不忿也要多少有点儿思想。”

  “你的意思是说,你爸一点儿思想都没有?”

  “爸,我没那种意思。”

  “我看你小子心里就是有!”

  “爸,我真的没有。”

  “到此结束,拉我起来了!”周志刚向儿子伸出了一只手。从事了一辈子重体力劳动,六十二岁,往往意味着风烛残年的开始。没谁拉一把,坐在矮板凳上往往不太容易站起来。这种时候,作为父亲的尊严就开始在儿女面前大打折扣了。

  把父亲拉起来后,秉昆不失时机地问:“那,你能不能现在给我个态度?”

  眉头在周志刚额心拧成了疙瘩,他纠结地瞪着儿子问:“给你个态度?什么态度?”

  秉昆说:“就是,我和郑娟的事。”

  “我现在心里烦,没态度。”周志刚说罢,抬脚就往小院外边走。这才是刚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像立刻面临着一项有劲儿都不知该怎么使的烂摊子工程似的,儿子把一只破球一脚传给了他,还当即要他表态,这让他心里老不高兴了。你但凡是个懂点儿事的儿子,那就不会在我刚回来的第二天一股脑儿倒给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心中很生气,却尽量克制着不发作,他毕竟能想象得到,小儿子为了让哥哥嫂子和他这个父亲不因家事而牵挂太多,曾经独自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就此点而言,他对小儿子有几分刮目相看。

  秉昆看着父亲往外走,愣了愣,郁闷地问:“爸,你上哪儿去?”

  周志刚往外走是由于心乱如麻,他当然哪儿也不想去,就又转身从儿子面前经过往屋里走。他在门口站住,头也不回地问:“单位允许你不坐班,是不是?”

  秉昆说:“是。”

  “明天领我去那个郑娟家,我要见见她。”父亲一说完这句话就进屋了。

  秉昆呆立小院之中,一时难料明天的见面将会怎样,他禁不住满腔悲情。郑娟,郑娟,我宁可负我们周家所有的人,此生也绝不负你——他在心里这么说,也做好了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心理准备。

  第二天气温骤降,下午刮起了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