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壮汉子突然左手一抬,一把掐住粥铺摊主的下颌。粥铺摊主被迫仰起了脖子,连连摆手讨饶。那矮壮汉子松开了手。粥铺摊主捂着下巴,又惊又怕,再不敢阻拦,至于粥钱和摔碎的瓷碗,那是半句也不敢再提。那孩童朝地上的七宝粥啐了一口唾沫,一脚将地上的瓷碗碎片踢飞老远,这才掉头离开。那矮壮汉子的右手一直拢在袖中,左手摸出几枚铜钱,丢在洒满一地的七宝粥里,随那孩童而去。
那孩童便是韩侂胄的养子韩㣉,彼时方才十岁。韩㣉本是韩侂胄故人之子,是由韩侂胄的妻子吴氏做主,将其收为了养子。虽说是养子,可吴氏一直不能生育,于是将韩㣉视如己出,对其甚是宠溺。吴氏乃太皇太后的侄女,韩侂胄能成为外戚勋贵,官至知閤门事,都是仰仗太皇太后之力,因此对吴氏宠溺的这个养子,他从来不敢过多管教,以至于韩㣉小小年纪,便养成了顽劣霸道的性子。今日一早,韩㣉离家外出,想着来早市上找些好吃的,再四处寻些乐子,哪知吴氏得知他离家,立刻派了虫达跟来。虫达孔武有力,身手了得,说是下人却又不是下人,更像是韩家私养的门客。韩侂胄和吴氏不管有何差遣,虫达都能办得妥妥当当,所以韩㣉每次离家外出时,吴氏怕韩㣉出事,都会差遣虫达跟随,以便随时随地保护韩㣉,只是虫达为人冷言寡语,不似其他下人那样百般讨好韩㣉,因此很不得韩㣉的喜欢。韩㣉每次离家,都会想各种法子甩掉虫达,可虫达总能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身边。今早虫达又跟来了,他大为扫兴,吃什么都没胃口,还被七宝粥烫了嘴,气得他当场摔碗走人。
韩㣉刚一离开粥铺,虫达的脚步声便紧随而至,令他大为烦闷。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老人,挑着鸡笼,步履匆匆,与韩㣉错身而过的瞬间,鸡笼稍稍蹭到了韩㣉的衣服。韩㣉嘴巴一歪,一把将那老人拽住。
那老人得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韩㣉,连忙赔不是,想要离开。韩㣉却不让那老人走,朝左右鸡笼各瞧一眼,见是六只肥鸡,羽毛齐整鲜亮,道:“你这鸡哪来的?”
那老人答道:“这些鸡是小老儿自家养的……”
“你家养的?”韩㣉哼了一声,“这分明是我家的鸡!”
“小公子莫要说笑,这些鸡是小老儿一天天喂大的,今早刚从鸡窝里抓出来,赶着来早市上卖个好价钱……”
“你个臭老儿,我像是在说笑吗?”韩㣉咄咄逼人,“我家后院养了六只鸡,早晚我都有喂食,昨晚我还喂过呢,今早鸡却全不见了。你这里的鸡刚好六只,还和我家的鸡长得一模一样,竟敢说是自己喂大的?分明是你偷来的!”
那老人被韩㣉扯住衣服,脱身不得,只好把鸡笼搁放在地上,与韩㣉争辩起来,只是他口舌远不如韩㣉伶俐,说来说去,不过是重复先前养鸡卖钱的话。
两人一老一少,这么一争辩,围观之人渐渐多了起来。
韩㣉突然把头一转,道:“虫达,你过来认认,这鸡是不是我家的?这臭老儿是不是偷鸡贼?”
虫达久居韩家,很清楚韩家只养了一条名为“请缨”的烈犬,从没养过鸡鸭鹅之类的家禽。他知道韩㣉突然无事生非,无非是想惹出麻烦来刁难他。若他不承认韩家养鸡,那就是说韩㣉撒谎讹人,不仅让韩㣉当众丢脸,还有损韩家的名声;若他承认韩家养了鸡,那韩㣉身为一个孩童,定会把这场争端交给他来处置,如此便能绊住他,趁机将他甩掉。他身为韩家门客,自然不能让主家公子受辱,更不能令主家声誉受损,因此选择了点头。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韩㣉语调一扬。
虫达立刻踏前两步,一把将那老人掀翻在地,将鸡笼连同扁担一并夺了过来。对他而言,眼前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老头,被污蔑成偷鸡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㣉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正打算趁机开溜,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要辨明是谁的鸡,那也不难。”
韩㣉循声回头,看见了说话的宋慈。宋慈站在他刚刚闹过事的粥铺旁,身前小方桌上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正睁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望着他。宋巩眉头微皱,低声道:“慈儿。”微微压手,示意宋慈坐下。
宋慈见父亲脸色不悦,打算坐回凳子上,却听韩㣉骂道:“哪来的田舍小儿?再敢多话,撕烂你的嘴!”他见宋慈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周遭大人没一个敢插嘴,这么个小孩居然敢出头,当众来管他的事,本就烦闷的他,一下子变得恼怒不已。
宋慈本打算听从父亲的话坐下,这下却是不肯了。他之前见韩㣉在粥铺上摔碗,明明很好吃的七宝粥,却被韩㣉说成不如狗食,还欺负那粥铺摊主,他本就看得有气,此时又见韩㣉欺负那卖鸡的老人,还要当街强抢那老人的鸡,实在忍不住了。他一下子站直了,道:“想分辨是谁的鸡,只需剖开鸡嗉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便知真假。你说这些鸡是你的,昨晚还喂过食,那你喂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都觉这法子颇有妙处,纷纷向宋慈投去赞许的目光,不承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见识。
“我……我想喂什么就喂什么,”韩㣉道,“要你来管?”
宋慈朝宋巩和禹秋兰看了一眼,宋巩仍是脸色不悦,禹秋兰却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了母亲的支持,他便有了底气,于是走向那卖鸡的老人,在老人耳边轻语几句,又凑近听了那老人的回答。他道:“老伯伯说了,他是用粟米喂的鸡。”又向韩㣉道,“你用什么喂的鸡,难道是不敢说吗?”
“有什么不敢说的?”韩㣉叫道,“我用的也是粟米!”
“当真?”宋慈道。
韩㣉把腰一叉,道:“怎么,难道我不可以拿粟米来喂鸡?”
宋慈笑了,向那老人道:“老伯伯,你究竟用什么喂的鸡,还请说出来让大家知道。”
那老人看了看围观众人,答道:“小老儿用的是豆子,今早出门前才喂过。”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的目光都向韩㣉射去。
韩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宋慈已小声问得那老人用豆子喂鸡,却故意说成粟米来骗他。他知道上了宋慈的当,叫道:“好啊,口说无凭,那就把鸡杀了,看看到底喂的是豆子还是粟米!”不等宋慈回应,也不管那老人是否答允,韩㣉立刻叫虫达杀鸡。
虫达撩起衣摆,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宋巩和禹秋兰见状,忙去到宋慈身边,将宋慈护在身下。虫达左手持刀,右手伸进鸡笼,拎出一只鸡来。宋慈这时才看清,虫达右手残缺,没有末尾二指,单靠剩余的三指,却把鸡抓得极牢。那老人心疼自己的鸡,想要阻止,刚从地上爬起身来,虫达已一刀挥落。那柄短刀虽小,宽仅一寸,却是极为锋利,鸡头顿时落地,鸡血洒得遍地都是。虫达当场将鸡剖开取嗉,划开一看,里面全是豆子,不见一粒粟米。如此一来,鸡是那老人喂养的,已是无可置疑。
可韩㣉偏要置疑,非要把六只鸡全都杀了,一只只当场辨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虫达全都照做,不顾那老人的阻拦,一刀又一刀砍下,一颗颗鸡头落地,鲜血横飞,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中竟似有兴奋之色。转眼之间,所有鸡全被杀尽,鸡嗉被剖开,全都只有豆子。韩㣉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抛下一句:“原来是我看走眼了,不是我家的鸡。”笑着就要扬长而去。
那老人心疼不已,想拦住韩㣉索要赔偿,却被虫达拿刀逼退。韩㣉道:“谁叫你养的鸡与我家的鸡那么像!耽搁了我这么久,没叫你赔我钱就不错了,还敢叫我赔你?”说着朝那老人啐了口唾沫,鼻孔朝天,大摇大摆地走了。虫达手持血淋淋的短刀,护着韩㣉离开,围观众人急忙让道,没一个敢加以阻拦。
宋慈目睹了这一切,小小的身子挣扎着,却被宋巩死死摁住,眼睁睁地看着韩㣉扬长而去。死鸡卖不了好价钱,那老人瘫坐在地上,号哭了起来。凄惨的哭声,还有破损的鸡笼、满地的鲜血,以及一只只开膛破肚的死鸡,宋慈耳闻目睹之下,心里满是内疚,若非自己强行出头辨鸡,事情岂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巩似乎猜到了宋慈心中所想,上前安慰那老人,问明价钱,将六只鸡连同鸡笼一并买了下来。那老人这才止住号哭,对宋巩千恩万谢。宋巩不忘付了粥钱,提起鸡笼,装上死鸡,禹秋兰则牵着宋慈,一起回了锦绣客舍。死鸡不能久放,自己一家三人又吃不完,宋巩便交给客舍火房,吩咐伙计煮制好后,送给客舍里的所有住客分食。
买鸡花了不少钱,宋慈自觉愧疚,回到行香子房后,耷拉着脑袋,向宋巩认错,说是自己做得不对。
“今日之事,你是做得不对,但不在于花钱。”宋巩道。
宋慈不明所以,抬头看着宋巩。
“鸡嗉子里的食物,过得一夜,早已消尽,哪还会留在嗉中?”宋巩道,“试想那孩子若足够聪明,揪住这一点不放,说自己昨晚喂的粟米早已消尽,是那老者今早偷鸡之后再喂食的豆子,你又该如何分辨?”
“孩儿……”宋慈茫然地摇了摇头,“孩儿没想过。”
“破鸡辨食,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宋巩放缓了语气,“这世道混杂,是非善恶,未必如你看到的那样。那老者挑笼疾走,行色匆匆,鸡笼肮脏破旧,六只鸡却毛色鲜丽,不似农家所养,倘若真是那老者偷来的呢?未必是从那孩子家中偷来的,也可能是偷自别处。这样的争论,该当报与官府,由官府查清是非曲直,加以定夺。你还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你会慢慢长大,会遇到很多事,凡事要少靠小聪明,更应该踏实稳重才是。无论是遇事,还是求学问,都该如此。”
宋慈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还这么小,能有自己的想法,站出来化解他人争端,已经很了不起了。再说刚才那孩子,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禹秋兰微笑着将宋慈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宋慈的头,“娘就觉得慈儿做得很对。”
宋慈感受着母亲怀里的温度,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宋慈一直待在行香子房里,没有再出过门,直至夜幕降临。经历了白天的事,再加上好友欧阳严语突然相邀,宋巩不打算再去观看林遇仙的幻术了。但禹秋兰想去,宋慈因为白天的事已经很失落了,连话都变少了许多,她不想让宋慈更加失望。她让宋巩安心去太学赴约,她打算独自带宋慈去观看幻术。宋巩不太放心,毕竟禹秋兰是初来临安,叮嘱了好几遍中瓦子街怎么走,直到禹秋兰一连说了好几声“知道了”,微笑着催促他去赴约,他才离开客舍去了太学。
中瓦子街并不难找,从锦绣客舍向东至众安桥,再沿御街一路南下,便能抵达。百戏棚那就更好找了,在中瓦子街上随便寻人一问,便能知其所在。禹秋兰带着宋慈来到这里时,百戏棚内已满是看客。戏台的正前方摆放了不少座椅,但那儿是一座难求,坐的都是有钱人,更多的市井看客只能站着挤在周围。稍好些的位置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禹秋兰只能在边角上寻了处地儿,这里人稍少一些,能勉强看到戏台。宋慈却不在乎这些,被母亲抱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只盼着玄妙非凡的幻术快些开始。
过不多时,大幻师林遇仙登台,其人身披雪色长袍,手托青白瓷碗,胡须半白,面色红润,便如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只见林遇仙端起瓷碗,里面装着清水,被他咕嘟咕嘟灌进了肚子里。他绕台走了一圈,向各方看客展示瓷碗,以示碗中空无一物。这一圈走下来,他脸色逐渐发白,捂住肚子作难受状,似乎刚才那碗水不干净,喝坏了肚子。忽然间,他嘴一张,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被他用瓷碗接住,装了满满一大碗。可他仍然一脸难受,喉头一哽,一团红影落入碗中,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红鱼。他又接连张口作呕,不断吐出红影,片刻间,碗里便有了六条小红鱼。他倾斜瓷碗,示与台下看客,只见碗中六条小红鱼摇头摆尾,甚是可爱。
百戏棚内顿时响起了响亮的掌声。宋慈还是头一次观看幻术,惊奇之余,心里却惦记着母亲,让母亲快些放他下来,生怕母亲手臂受累。
禹秋兰微笑着点点头,正打算把宋慈放下歇一歇时,一个妇人从戏台前绕过,来到了她面前。那妇人是林遇仙的妻子,也算是这幻术班子的女班主,她朝戏台正前方指了一下,那里空出来了一把椅子,说是坐在那里的客人临时有事离开了,她看禹秋兰抱着孩子挤在人群中实在辛苦,就让禹秋兰过去坐。禹秋兰不想麻烦别人,可那女班主实在和蔼可亲,一再相请,又说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见不得其他做母亲的受苦,反正椅子空着也是空着。禹秋兰难以推却,只好连声道谢,随那女班主过去,抱着宋慈在椅子上坐了。
这位置正对戏台,离得很近,前方又无遮挡,宋慈只需稍稍抬头,戏台上的一切便尽入眼中。只见林遇仙站到了戏台的正前方,冲台下看客拱手,大声说道:“在下林遇仙,打嘉兴乡下来,机缘巧合,得以在此献艺,些许微末道行,让各位贵客见笑了。”和气地笑了几声,“在下每日只献三艺,方才这‘口吐活鱼’是第一艺。接下来的第二艺,唤作‘喷噀成画’。”说罢大袖一招,早就候在台下的几个戏工搬上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数只茶盏和一只大碗,茶盏中不是茶水,而是五颜六色的染料。
林遇仙将各色染料倒在大碗里,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又倒入清水,搅和均匀。他缓缓念起咒语,祝祷了片刻,忽然高仰起头,将一大碗染料喝进了肚子里,肚子很快微微鼓起。两个戏工在戏台上拉开一匹白布,林遇仙拍打鼓起的肚子,对准白布一口口地喷出染料,只见白布上渐渐显出菩萨访问人间疾苦的画像,各种颜色互相映衬,便如刚画出来的一样。
这一手幻术露出来,满棚看客先是鸦雀无声,随即掌声雷动。
宋慈看得惊呆了,小手举在空中,一时竟忘了鼓掌。禹秋兰对林遇仙的幻术并不怎么在意,目光大多时候集中在宋慈身上,见宋慈如此着迷,心里不由得甚感欣慰。她朝戏台的右侧望去,那女班主正站在那里。她向那女班主报以感激一笑,那女班主微微点了点头。
等到四下里掌声稍缓,宋慈才从方才的惊奇中回过神来,使劲地拍起了手。相邻椅子上坐着一个衣饰贵气的女孩,看起来十一二岁,听见宋慈过于响亮的掌声,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了宋慈一眼。那女孩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女子轻轻碰了碰那女孩的手,道:“妹妹,快看。”女孩听了姐姐的话,回头望向台上。
戏台之上,林遇仙的第二艺刚结束,第三艺紧跟着便来了,并声称这是一门叫作“沧海桑田”的幻术,需要请上一位年少的看客相助。众多看客急忙挥动手臂,其中不乏一些并不年轻的,“我,我,我”的叫声此起彼伏。宋慈急忙举起了手,邻座那女孩也几乎同时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