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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睪道:“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连尸体都没有,你就敢张口胡言,污蔑韩公子杀人?”
刘克庄直言韩?破坏证据,赵师睪却根本不当回事,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说他污蔑。他早知赵师睪与韩?私下会面,定然暗中勾结,此时眼见为实,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愤慨。他心念一转,道:“韩?破坏证据,杀害婢女一事的确难以证明,可他派人害死熙春楼的月娘,却是确凿无疑。”
韩?道:“什么月娘?我压根不认识。”
刘克庄手指史宽之,道:“腊月十四那晚,你和这位史公子叫了几个角妓去望湖客邸,其中有一个身穿彩裙的角妓,就是熙春楼的月娘,你敢说不认识?”
韩?看向史宽之:“史兄,那晚的角妓里,可有一个身穿彩裙的?”
史宽之微笑道:“时隔这么久,这种小事,谁还记得?”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承认。”刘克庄道,“那晚之后,月娘音信全无,再无踪迹,直到昨日,她被发现死于西湖之中,尸体已被打捞起来,眼下就停放在提刑司。”
“原来你说的是昨天捞起来的女尸。”韩?道,“我听说了此事,可我听说那女尸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谁。”
刘克庄道:“宋提刑已经当众验过尸,死的就是月娘。”
宋慈从进入听水房开始,便一直站在一旁,未发一言。韩?朝宋慈斜了一眼,道:“宋慈又不是圣人,他验尸难道就不会出错?”
宋慈终于开口了,道:“尸体右脚上有烧伤,那是月娘自小留下的,尸体的衣着首饰,也与月娘相同。我找熙春楼的人认过尸,死者确是月娘。”
韩?狡辩道:“临安城何其之大,衣着首饰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烧伤的人也多的是,凭什么脚上有烧伤的就是月娘?”
“韩?,你再怎么强词夺理,那都没用。”刘克庄盯着韩?,“你派人追赶月娘,在苏堤上逼得她落水淹死,有人亲眼瞧见了。”
“是什么人亲眼瞧见了?”赵师睪问道。
刘克庄正要回答,忽觉背后有人牵衣,转头一看,只见宋慈冲他微微摇头。宋慈知道刘克庄想说出弥光的名字,弥光曾亲眼看见月娘溺水而死的全过程,甚至提及那帮追击逼死月娘的人中,有一人马脸凸嘴,面相凶神恶煞,与马墨完全相符。可是他和刘克庄曾答应过弥光,决不透露其泄密一事。眼下韩?占尽上风,赵师睪、韦应奎更是与韩?蛇鼠一窝,即便找来弥光指认马墨,也顶多能定马墨的罪,对韩?却没任何影响,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害了弥光。
宋慈一个眼色,刘克庄立刻知会其意。他想到自己曾亲口向弥光保证,绝不泄露此事,于是忍了下来,选择了不说。
“你说有人亲眼瞧见,却又指不了名,道不了姓,我看是你随口捏造谎言,故意污蔑韩公子才是。”赵师睪道。
刘克庄指着马墨,道:“此人昨日在琼楼亲口承认,说韩?在这听水房中杀害了婢女虫惜。你将此人抓起来审问,自然知道真假。”
马墨脸上不见丝毫凶恶之色,反而苦着一张脸,如同遭受了天大的委屈,道:“知府大人在上,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赵师睪道:“做什么主?”
马墨指着自己青肿的脸,道:“小人原是韩府家丁,因犯了错,被赶出了韩府。昨日小人心中烦闷,去琼楼喝酒解乏,却被这帮学子平白无故抓起来暴打一顿,还把小人关起来不让走,非逼着小人指认韩公子杀人。小人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他们打小人也就罢了,竟还敢擅闯太师府,对韩公子动手,逼韩公子承认杀人,他们眼中还有王法吗?知府大人明鉴,不能轻饶了这帮学子啊。”
赵师睪脸色铁青,盯着刘克庄道:“本府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尔等拿不出人证物证,却污蔑韩公子杀人,还敢擅闯太师府,当真是目无王法。”肥厚的手掌一挥,唰唰声大作,众差役纷纷拔出捕刀,“将刘克庄和这帮学子一并拿下,统统抓回府衙,治罪法办!”
众差役冲上前去,先将刘克庄抓了。
刘克庄道:“赵师睪、韦应奎,你们两个狗官,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众差役拿下刘克庄,又奔众武学生而去。
面对一柄柄寒光凌厉的捕刀,辛铁柱依旧擒着韩?,不为所动。众武学生同仇敌忾,一个个面无惧色,寸步不让地挡在辛铁柱身前。
“要人证吗?我这里有!”一个高亢声音忽然响起,叶籁拨开身前的武学生,从众人当中跨了出来。
韦应奎见了叶籁,脸色顿时一沉。赵师睪则是细眼一眯,道:“你是……之前被抓的那个盗贼?”
“不错,就是我。”
“你说有人证,人证在哪?”
叶籁见刘克庄遭韩?算计,有口难辩,还被府衙差役抓了起来,一旦被押去府衙司理狱,以韦应奎的手段,刘克庄定然要遭大难。他打算豁出去了,说出自己腊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之事,哪怕这需要承认自己就是大盗“我来也”。他正想说出“我便是”三个字,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拉住了他。他一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猜到了叶籁的心思,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即便叶籁承认了当晚所见,也只是空口无凭,无法定韩?的罪,反而徒然害了自己。宋慈冲叶籁连连摇头,示意他不可承认,又在叶籁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即踏前两步,越众而出,朗声道:“赵大人、韦司理,天色刚亮,你们便穿戴齐整赶到望湖客邸,来得可真够早的。”
韦应奎听出宋慈话外之音,是说府衙与韩?早有串通,所以这么早便穿戴整齐,备足人手,赶来了望湖客邸。他冷冷一笑,道:“宋提刑不也穿戴齐整,来得比我们还早吗?”又指着众武学生道,“这些学子聚众闹事,公然污蔑韩公子杀人,宋提刑明明在场,却不加以阻止,反而纵容他们胡来,此事只怕不妥吧?”
“韦司理说的对。”宋慈转身走向辛铁柱,“辛公子,还请你将韩公子放了。”
辛铁柱一愣,怕是自己听错了,道:“宋大人,你是叫我放了他?”
宋慈点了一下头。
刘克庄的声音忽然响起:“宋慈,韩?杀害虫惜,害死月娘,虫娘之死只怕也是他所为,不能放了他。”
“案情尚未查实,”宋慈却道,“韩公子未必是凶手。”
此言一出,刘克庄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之前一直有在注意宋慈,见宋慈始终置身一旁,还以为宋慈像上次岳祠案刚发生时那样,早就胸有成竹,关键时刻定会站出来帮他说话,没想到宋慈的确是站出来了,却不是帮他,而是替韩?辩解。
韩?哈哈一笑,冲辛铁柱斜眼道:“听见了吗?宋慈都说我不是凶手,你个驴球的还不放手!”
“辛公子,”宋慈语气一沉,抓住了辛铁柱的手腕,“放了他。”
辛铁柱对宋慈一向敬重,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韩?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瞪了宋慈和辛铁柱一眼,推开挡在身前的赵飞,从众武学生之中走出,又轻蔑地瞧了一眼已被抓起来的刘克庄,最后向史宽之走去。
“韩兄,没事吧?”史宽之关切道。
韩?拍了拍史宽之的肩,笑道:“没事,就这帮驴球的,还不敢把我怎么样。”
赵师睪迎了过来,脸上堆笑,道:“韩公子可还安好?”
韩?应道:“好得很。”
史宽之道:“知府大人,刘克庄和辛铁柱擅闯太师府,挖断韩太师最爱的花木,将韩太师的爱犬尸骨挖了出来,还公然污蔑韩公子杀人,这帮武学生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闹事,不知府衙要如何处置?”
赵师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韩?,道:“韩公子,这帮学子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韩?得意地一笑,道:“赵大人知临安府,如何处置,那是赵大人的事,赵大人看着办就行。”
“是。”赵师睪当即下令,将众武学生拿下,带回府衙听候发落。
众差役立刻便要上前拿人,宋慈却往正中一站,道:“今日之事,全由我宋慈一人而起,是我着急破案,误信谗言,叫刘克庄和辛公子入韩府挖掘虫惜的尸体,在场诸位武学同道,也都是我叫来帮忙的。赵大人,你要追究罪责,抓我宋慈一人即可,还请放了其他人。”
宋慈语气如常,声音四平八稳,可这话听在刘克庄耳中,却如惊雷贯耳。宋慈与这一切毫无干系,甚至一直在劝阻他,他没想到宋慈竟会主动站出来揽下这一切。他道:“宋慈,这些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我……”
宋慈却把手一摆,不让刘克庄说下去,对韩?道:“韩公子,你是要追究我宋慈的罪责,还是要抓其他人?”他心知肚明,韩?最记恨的人是他,命马墨去琼楼泄密,又在韩府和望湖客邸设局,最后串通府衙来抓人,想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刘克庄和辛铁柱,而是他宋慈。
韩?一脸傲然自得,道:“宋慈,你查案讲究追根究底,本公子自然也是如此。擅闯韩府,捏造证据,造谣本公子杀人,既然你亲口承认这一切是你指使的,那本公子也网开一面,余者不论,只追究你这主犯的罪责。”
“那就请放了其他人。”宋慈说完这话,整了整青衿服,扶正东坡巾,伸出了双手。
韩?朝赵师睪点了点头。赵师睪肥手一挥,韦应奎立刻带差役上前,架住宋慈的两只胳膊,将宋慈拿下了,又吩咐将刘克庄放了,对叶籁、辛铁柱等武学生不再追究。
韩?见大局已定,放声大笑,转身就往外走。史宽之和赵师睪随行左右。众差役收了捕刀,跟着韦应奎,押了宋慈要走。
刘克庄一获自由,立刻冲上去拉住宋慈,不让他被抓走,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你们凭什么抓走宋慈?他与此事毫不相干!”众差役要将他推开,他却死不松手。
“刘公子,你好大的胆子。事到如今,你还敢抗命不从?”韦应奎喝道。
刘克庄心急如焚,宋慈却是一脸淡然,道:“克庄,放手吧。”
“我不放!”
“你之前答应过我,要做我的书吏。”
“做书吏可不简单,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之前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刘克庄的耳边。刘克庄鼻子一酸,眼中几乎流下泪来,摇头道:“都怪我,我早该听你的劝。今日之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何苦如此?你肩负查案重责,所有案子都还等着你去……”
“有你在,我足可放心。”宋慈打断了刘克庄的话。
刘克庄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愣神之际,被几个差役推开了,只见宋慈在差役的押解下步履从容地走了。他还要追上去,忽然被人拉住,一步都迈不出,回头一看,是叶籁。
“叶籁兄,你放开我!”
叶籁却不放手,眼见宋慈被差役押着走没影了,他才松开手,并将一样东西交到了刘克庄的手中。
刘克庄低头一看,叶籁交给他的是一个纸团。
“这是宋大人给你的。”叶籁道。原来之前宋慈阻止他做证时,曾拉住他的手,便是在那时将这个纸团偷偷塞给了他,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嘱咐他将纸团交给刘克庄。
刘克庄急忙展开纸团,上面只写有两个字:“太尉”。
第八章 被遮掩的死因
临安城南,太尉府。
自打去吴山南园赴宴归来,杨次山便卧病在床,已有两日了。这两日里,官居太尉的他告假在家,朝中官员竟没几个前来探望,换作以往,探望的官员怕是多到连门槛都要踏断。今时不同往日,北伐呼声高涨,韩侂胄在朝中一手遮天,他政见一向与韩侂胄相左,再加上岳祠一案令杨家声誉受损,自然没什么官员敢在这时候来与他亲近。比起韩侂胄的吴山南园之宴,几乎所有朝中高官都争相前去赴宴,如今的太尉府却是门庭冷落,鲜有人往来。
杨次山久居官场,深明趋炎附势的道理,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妹妹杨皇后专门派来太医为他诊治,弟弟杨岐山也是每日都来探望,令他老怀大慰。
今日杨岐山也来了。此刻下人送来煎好的汤药,杨岐山亲口尝过,确定汤药温热适中,方才端至床前,亲手喂杨次山喝药。杨次山喝着汤药,见一直担忧他病情的杨岐山面有喜色,问杨岐山怎么了。
“大哥,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事。”杨岐山道,“那个三番两次与我杨家作对的宋慈,今日被府衙抓起来了。”
杨次山拳眼抵嘴,咳嗽了几声,道:“宋慈不是奉韩侂胄之命,在查西湖沉尸的案子吗?他为何会被府衙抓起来?”
“听说韩侂胄只给了宋慈三天查案,宋慈为了能在限期内破案,居然捏造证据,逼人做假证,污蔑韩?杀人,因而被抓了起来。他胆敢跟我杨家过不去,活该他有此下场。”
杨次山微微皱眉,道:“以宋慈的为人,当不至于此。你说他污蔑韩?杀人,杀了谁?”
“听说是韩府的一个婢女,是以前叛将虫达的女儿,好像是叫虫惜。”
“虫达的女儿?”杨次山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有门丁来报,说府外有人探望。
“什么人?”杨岐山回头问道。
“一个太学生,自称是前吏部侍郎刘弥正的公子,叫刘克庄。”
“刘弥正?”杨次山道,“他不是好些年前已经贬官外放了吗?”
“一个外官之子,也敢来太尉府探望,不见。”杨岐山此话一出,门丁应了声是,便准备退下。
杨次山却道:“让他进来,在偏厅候着。”
门丁领命退下后,杨岐山不解道:“大哥,你病才稍见好转,还未痊愈,太医嘱咐你要好生休息。一个外官之子,这时候来探望,一看便是有事相求,有什么好见的?”
杨次山却伸出手道:“岐山,扶我起来。”
太尉府的偏厅里,刘克庄已等候多时。此时已是午后,一想到宋慈被抓去府衙已有两个时辰,不知道此刻怎样了,他就免不了担心,在偏厅里来回踱步。
一阵轻咳声响起,杨次山在杨岐山的搀扶下,缓步来到了偏厅。
方才还焦躁踱步的刘克庄,此时立马恢复了镇定自若,上前行礼道:“太学外舍生刘克庄,拜见太尉。”
杨次山没有任何表示,走向上首座椅,慢慢地坐下。杨岐山朝刘克庄看了一眼,略略皱眉,只觉得有些眼熟。
刘克庄走向茶桌,那里叠放着六只锦盒。他拿起上面四只锦盒,一一打开,道:“学生听闻太尉抱恙,特购得潞党参、五花芯、紫团参及高丽参数支,望太尉能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