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奎没想到宋慈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哑口无言,越想越是心惊:“也不知这姓宋的所说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可就糟了,韩太师过问起来,我这官位怕是难保……唉,我今天怎的这般倒霉,早知韩太师要来太学,我就仔细查验了……”
韩侂胄道:“宋慈所言,可有其事?”
韦应奎嗫嚅道:“踏脚之物,是下官一时……一时疏忽,未曾想到……至于其他,下官未……未曾验得,不知真假。”
韩侂胄看向宋慈,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太学学子,怎会懂得查验尸体和现场?”
宋慈应道:“家父曾在广州任节度推官,多有验尸检复之举,我常跟在家父身边,见得多了,略懂一些。”
“你父亲是谁?”
“家父名叫宋巩。”
突然听闻“宋巩”二字,韩侂胄神色微微一动。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慈,尤其是宋慈的容貌。“既然你说司理查验草率,有多处线索未曾发现,”他道,“那你就当众验来看看。”
宋慈也不推辞,应道:“是。”
两个抓住宋慈胳膊的差役极为识趣,赶紧松开了手。
宋慈整了整衣冠,从韦应奎身前走过,来到何太骥的尸体前。他看了一眼在场众人,道:“今晨韦司理抵达之前,我已看过死者尸体。死者何太骥,太学司业,年三十有二。五更后岳祠火起,死者被发现悬尸于岳祠神台前,悬尸所用铁链,乃当年岳武穆下大理寺狱时所戴枷锁上的铁链,这条铁链,一直与岳武穆的灵位一起,供奉在神台之上,凡进过岳祠的学官、学子,皆可证实。”他蹲下身来,一边查验何太骥的尸体,一边道:“死者死状为目合口闭,两唇发黑,喉结往上有紫红色勒痕。双臂下垂,并不笔直,左手食指指甲微有缺损。除此外,全身上下别无伤痕。”他捏开何太骥的嘴巴,道:“牙关闭合,舌头紧抵牙齿。”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卷成条状,伸进何太骥的口中,再取出时,布条的一头已染成了黑色。他又将布条的另一头塞入何太骥的鼻孔,同样染上了黑色,道:“死者口鼻内有大量烟灰。”
宋慈验尸时神色自然,周遭学子却纷纷皱眉。在常人眼里,尸体乃是晦气之物,与尸体打交道的人,如仵作行人等,常被视作晦气之人,往往地位低贱,受人轻视。方才不少学子曾为宋慈出头,此时得知宋慈的父亲是经常与尸体打交道的推官,又见宋慈亲自动手验尸,心里不禁暗觉后悔,早知宋慈是如此晦气之人,就不该为他出头。
就连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此时也都面面相觑,一想到与宋慈在同一座斋舍里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都不禁流露出一丝厌恶之色。众学子之中,唯有刘克庄一脸好奇地望着宋慈,目光中非但没有丝毫厌恶,反而大有佩服之意。与众学子一样,学官们也大都面带厌色,唯独真德秀满脸关切,似乎对何太骥的死极为在乎。
宋慈对周遭目光毫不在意,往下说道:“大凡烧死之人,口鼻内都会积有烟灰,这一点早在三国时候便已验证。当年句章有妻杀夫,放火烧舍,称丈夫被火烧死。句章县令名叫张举,他找来两头猪,杀死其中一头,将活猪和死猪放在一起,积薪烧之,结果活猪口鼻内有烟灰,死猪口鼻内无烟灰,再验那丈夫尸体,发现口鼻内并无烟灰,由此断定那丈夫在起火之前已经被杀,其妻因此服罪。何司业口鼻内皆有烟灰,按张举烧猪的先例来推断,岳祠起火时,何司业应该还活着,并不是他杀后再悬尸假造自尽。除此之外,岳祠内另有证据,也可证明何司业是自尽身亡。”说完这番话,宋慈走入岳祠,来到铁链悬挂之处。
韩侂胄跟着进入岳祠。
宋慈伸脚点了点铁链正下方的一块地砖,那块地砖微微翘起,竟是松动的。他移开地砖,只见砖下掘有一坑,坑中有不少灰烬,灰烬中能看见一些黑色的块状物。
韩侂胄道:“那是什么?”
宋慈捡起一块黑色的块状物,道:“没烧完的火炭。”
“火炭?”韩侂胄微微皱眉。
“有些自缢之人不求今生,但求来世,选好上吊之处后,会先掘一坑,烧以火炭,名曰暖坑,再在暖坑上自缢,意在营造一方热土,让自己来世可尽快投生。此乃闽北一带的风俗,我是闽北建阳人,因此知晓。”宋慈道,“据我所知,何司业乃松溪人士,也是来自闽北。有此风俗佐证,再加上口鼻内积有烟灰,可见何司业应是自尽身亡。”
韩侂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刘克庄挤在岳祠门口,目睹了这一幕,不由得眉目舒展,心里暗道:“原来你小子早就有把握自证清白,难怪你一直不慌不忙。你也不给我点暗示,害得我一直干着急,险些为你出头,受那牢狱之灾。”
宋慈将火炭放回坑中,直起身来,仰头望着悬挂在头顶的铁链,忽然道:“凶手能想到这些,足见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原本恍然大悟、眉目舒展的刘克庄顿时愕然。韩侂胄看着宋慈,神色也略带诧异。
“凶手以为靠口鼻积灰和暖坑风俗这两点便可掩人耳目,伪造自杀之状,殊不知夜间火起之时,我恰巧来岳祠祭拜岳武穆,何司业的尸体很快便被我背离了火场。那么短的时间里,何司业就算吸入烟灰,也必定不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烟灰积在口鼻之中?”宋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岳祠。
他走回何太骥的尸体旁,小心翼翼地托起尸体的下巴,使脖子露了出来,道:“何司业若是上吊自尽,脖颈上应该只有一条勒痕才对。”
韩侂胄跟着走了出来,见何太骥的喉结以上有一道紫红色的印痕,道:“是只有一条勒痕。”
宋慈摇头道:“何司业是用铁链上吊,勒痕也该像铁链一样,是一环扣着一环才对。可他脖颈上的这条勒痕,并非环环相扣,而是完整的一条,更像是绳索勒成。若我所料不差,这条勒痕,是凶手用绳索勒死何司业所致。凶手想假造自杀,为避免出现两条勒痕,所以在将何司业的尸体挂上铁链时,有意将铁链压在前一条勒痕上,使勒痕看起来只有一条。”
韩侂胄向何太骥的脖颈仔细看去,果然能勉强辨别出是两条勒痕叠加在了一起。他奇道:“如你所说,凶手既是用绳索将人勒死,为何却要用铁链悬尸?倘若也用绳索悬尸,不就没有这一破绽了吗?”
“太师明见,这也正是令我觉得匪夷所思之处。凶手既想到重叠勒痕,可见谨慎心细,不应该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才是。为何用绳索杀人,却改用铁链悬尸,这一点,正需仔细查明。”宋慈抬手指向岳祠里悬挂铁链的房梁,“岳祠时常打扫,我今早问过斋仆,他们打扫时只清扫地面,擦拭神台,至于高处的房梁,从没有人上去擦拭过,想必已是积灰多年。这铁链悬挂得这么高,何司业若是自尽,必然要借助踏脚之物,才能够得着铁链,岳祠里别无他物,可供踏脚的只有烧毁的神台。可神台不在铁链的正下方,若踩着神台上吊,就必须伸手把铁链拉过来,套在脖子上,再跳离神台,这样一来,铁链势必挂着何司业的身体来回摆荡,那房梁上就一定会留下铁链剐蹭的痕迹,多年的积灰必然滚乱。烦请太师遣人取来梯子,上梁查看,倘若铁链悬挂处灰尘滚乱,有剐蹭痕迹,说明何司业有可能是自尽而死;倘若灰尘完整,没什么剐蹭痕迹,说明铁链没怎么移动过,那么此案便是死后悬尸。”
韩侂胄当即道:“夏震。”
那壮如牛虎的甲士立刻命甲士找来木梯,亲自爬上房梁看了,道:“回禀太师,梁上积灰完整,没有剐蹭的痕迹。”
至此,昨晚发生在岳祠的这桩案子,可以证明不是自尽,而是他杀,是凶手先杀死了何太骥,再悬尸于此。
韩侂胄看着宋慈道:“一切如你所说,那凶手是谁?”
宋慈摇了摇头,道:“除了刚才提到的用绳索杀人却改用铁链悬尸,此案还有不少疑点。案发之时,岳祠的门被锁住,窗户也都从里面扣上,看起来凶手是想营造无人进出的假象,以此将何司业之死伪造成自尽。可若真是如此,凶手就该想办法将岳祠的门从里面闩上,而不是从外面上锁,试想自尽之人身在门内,又怎么可能从外面锁门呢?与其这样,还不如不锁门,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是凶手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夜间火起时,凶手已不在现场,那岳祠里的这场火,又是如何点燃的?若是假造上吊自尽,凶手为何又要纵火,岂非多此一举?还有,何司业的后背沾有不少笋壳上的毛刺,很可能他生前曾去过某片竹林,这片竹林也许才是他最初遇害的地方。只有弄清楚了这些疑点,才有可能查出凶手是谁。”顿了一下,又道:“虽然凶手是谁尚不清楚,但凶手知道往死者口鼻内塞入烟灰,知道叠压勒痕,可见是个懂刑狱的人,又知晓闽北一带的暖坑风俗,要么凶手与何司业相熟,是从何司业那里得知了这一风俗,要么凶手自己便是闽北人。有此两点,可极大缩小凶手的范围。”
刘克庄的念头转得极快,听到这里,不禁面露急色,暗道:“宋慈啊宋慈,又懂刑狱,又是闽北人,这不就是你自己吗?绕来绕去,你怎么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心急之余,只盼在场众人不要有谁察觉到这一点才好。
刘克庄刚刚有此担心,便见韦应奎向前走了两步。韦应奎亲眼见了宋慈如何查验尸体和现场,知道自己办案草率这一点已无可辩驳,只怕事后难逃责罚,因此长时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这时捕捉到宋慈言语中的破绽,他当然要抓住不放,只有把宋慈打成凶手,他抓宋慈回府衙审问才没有错,他才有机会免于责罚。宋慈话音刚落,他便接口道:“既知刑狱,又知闽北风俗,我看偌大一个太学,也就你宋慈符合这两点。不仅如此,你深夜到岳祠祭拜,公然违背何太骥的禁令,若是碰巧被他发现,自然要受他惩处,而且这惩处可不轻,我听说是要取消升舍的资格,因此,杀人动机你也是有的。再说这岳祠的火,是你到了之后才烧起来的,你刚刚不也说了,火起之时,岳祠内外除了死掉的何太骥,就只有你一人。这火若不是你点的,还能是谁?”
“韦司理所言不错,眼下我的确最有嫌疑。”宋慈道,“查案缉凶,乃司理参军之职责,我说出这些,便是希望韦司理能明辨案情,查明真相,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正因你在本案中最有嫌疑,我才要抓你回府衙审问。我主办此案,你若是真凶,我定不会放过你,你若不是,我也绝不会冤枉无辜,定会查明真相,还你清白。”韦应奎这番话故意说得底气十足,虽是对着宋慈在说,实则是说给一旁的韩侂胄听的。
韩侂胄岂会不知韦应奎的用意?他道:“韦应奎。”
“下官在。”韦应奎心下惴惴,转身面朝韩侂胄,微微躬身,不知韩侂胄作何吩咐。
只听韩侂胄道:“你不用再办此案了。圣上要驾临岳祠,此案关系重大,即日起移交浙西路提刑司,上元节前查明。”
此话一出,等同于剥夺了韦应奎的查案之职,事后罚俸遭贬甚至免官,怕也不远。韦应奎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悦,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刚才说话时那十足的底气,这下连一丝也不剩了。
韩侂胄又道:“宋慈,你明辨案情,功劳不小。然你嫌疑未清,当入狱羁押,听候审问,你可有异议?”
宋慈道:“正该如此。”
韩侂胄点了点头,又看向聚在周围的众多学子,道:“你们都是太学学子,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更应遵循法度才是。州府办案,你们岂能如市井泼皮般聚众闹事?念在此事因司理查案不妥引起,便不予追究。如今乃多事之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们当修身立节,勤于学业,将来入朝为官,为民请命,方可不负天恩。”众学子听罢,一些人默默点头,更多的却敌视韩侂胄,心中不以为然。
韩侂胄又向汤显政道:“身为祭酒,须对学子善加约束,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是,下官谨记在心!”汤显政应道。
韩侂胄道:“提刑司来查案,你要多加协助,尽早查明真相,不要影响圣上视学。”
汤显政忙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韩侂胄处理完所有事情,在众甲士的护卫下离开了太学。有韩侂胄的命令在,韦应奎不敢再为难宋慈、刘克庄和闹事的学子。此案既已移交浙西路提刑司查办,韦应奎只得吩咐手下差役,将宋慈押往提刑司,他自己则灰头土脸地回了府衙。汤显政吩咐几个学官看护好岳祠,等提刑司的人来查封现场。众学子对着宋慈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了好一阵子,才在各斋斋长的招呼下散去。
刘克庄望着宋慈被押走,不免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没有太多办法,只好带着十几位同斋离开岳祠,回了习是斋。
方才还喧闹一时的岳祠,转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空寂冷清。


第二章 少年提刑
临近正午,宋慈被差役押送至浙西路提刑司,关入了提刑司大狱。
因为父亲曾任节度推官,平时少不了与提刑司打交道,所以宋慈对提刑司算是极为了解。“提刑”这一官职,早在太宗朝便已设立,原隶属转运使管辖,至真宗朝分出,设置了专门的提刑司衙门。提刑司在各路均有设立,总管所辖州、府、军之刑狱公事,监察地方官吏,为百姓平反冤狱。各州府设司理院,以司理参军为鞫司,负责查案审讯;以司法参军为谳司,负责检法定刑。这般审者不判,判者不审,是为鞫谳分司,最后才交由知州、知府来决断。各州府审理过的案件,还须上报提刑司审核,各州府无法办理的重大疑难案件,也交由提刑司来审理。提刑司的长官叫提点刑狱公事,由朝廷选派,三年一换。建炎南渡后,大宋天下共划分为十六路,其中浙西路管辖临安府、平江府、镇江府、湖州、常州、严州、秀州和江阴军。临安乃大宋行都,这使得浙西路提刑司的职责比其他十五路提刑司更为重大,再加上京畿之地涉及王公贵族、高官显爵的案件时有发生,因此在这里当提刑官,稍有不慎便可能得罪权贵,遭贬谪甚至罢官是常有之事。当年辛弃疾被弹劾罢官,彼时所任官职,正是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此后辛弃疾赋闲在家二十多年,直到近年韩侂胄主政才被重新起用。如今的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名叫元钦,三年前走马上任,按照三年一换的惯例,这是他任此官职的最后一年,只要不出岔子,开春后便可加官晋爵。
提刑司大狱名为大狱,实则并不大,比起大理寺狱和临安府衙的司理狱,规模小了太多,只有零星的几间牢狱,用作提刑司提审犯人时临时看押所在。宋慈入狱时,大狱里空空荡荡,没有关押任何犯人,连狱吏都只有两人,昼夜轮流值守。早在入狱之前,宋慈就已做好了听候审问的准备。他本以为此案是韩侂胄亲令提刑司查办,并且要赶在上元节前查明,想必元钦很快就会来提审他。然而他在狱中待了一整天,别说元钦了,就连一个提刑干办的影子都没见到,进进出出的只有送水送饭的狱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