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朗声应道:“习是斋刘克庄。”
韦应奎暗自琢磨了一下,没听说朝廷里哪位刘姓高官有叫刘克庄的子嗣。他当然不会认得刘克庄,只因刘克庄这个名字并非本名。刘克庄原本叫刘灼,其父刘弥正曾官居吏部侍郎,几年前遭贬谪外放,所以刘克庄不是来自临安本地,而是从外地入的太学;再加上刘克庄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本名,入太学后便自行改名,叫起了刘克庄这个名字,韦应奎自然不会想到他是前吏部侍郎的公子。虽然不认得刘克庄,但韦应奎还是尽量克制语气,道:“查案抓凶这种事,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学子哪里会懂?”挥了挥手,“回去吧。”
刘克庄却立在原地不动:“我是不懂,可我长了眼睛,见过别的官员查案抓人,那是要讲证据的。”朝韦应奎伸手一摊,“你要抓宋慈,可以,把证据拿来!”
韦应奎眉梢微微一皱,道:“你和这宋姓学子是何关系?”
“同窗求学,自然是同学关系。你方才对祭酒说宋慈是凶手,可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凭什么指认宋慈?你若拿不出证据,证明不了宋慈杀人,那宋慈就不是凶手。宋慈第一个发现司业死在岳祠,顶着大火抢出尸体,又呼人救火,该是本案的证人才对。既是证人,就该堂审时传他到衙门问话,哪有先把证人抓去衙门关起来的道理?便是偏远州县也没这样的事,更别说这里是我大宋行都,天子脚下。”
韦应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少年怼着脸说长道短,心中甚为恼怒。他强行克忍,道:“你要证据,那也不难。待本官将这姓宋的抓回府衙,详加审问,证据自然会有。”
刘克庄哼了一声:“什么详加审问,不过是关进牢狱,施刑逼供罢了。”转身面朝一众学子,“诸位同学,他韦应奎今天怀疑宋慈是凶手,毫无证据便可抓人,那他明天若怀疑你我是凶手,也大可不由分说,直接把你我抓进牢狱,再变着法子栽赃陷害,酷刑逼供。你们说,是不是这样?能不能让他把宋慈抓走?”
太学里的学子大都年轻,本就满腔热血,看不惯不平之事,再加上这些岁末留斋的学子大多来自偏远之地,家境都较为普通,并非什么有钱有势的官宦子弟,平日里便看不惯官府欺压良民的那一套做派,更别说同在太学求学,与宋慈有同学之谊,更不能坐视不理。刘克庄是习是斋的斋长,他话一说完,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立刻出声响应,直斥韦应奎的不是,为宋慈鸣不平,更多的学子跟着出声附和,岳祠门前一下子变得喧闹不已。
韦应奎不过是要抓宋慈回府衙审问,却被刘克庄平白无故泼了一身栽赃陷害、刑讯逼供的脏水,不由得火冒三丈,再听见周遭学子一声声斥责的言辞,实在忍无可忍。他瞪着刘克庄道:“好啊,你这学子要公然闹事,那就连你一并抓回府衙。我倒要好好审审,看你与这姓宋的是不是同伙!”当即命令差役上前,将刘克庄抓了。刘克庄唇舌虽利,却手无缚鸡之力,被两个差役牢牢地钳住双臂,动弹不得。韦应奎环视众学子,叫道:“还有哪个胆敢闹事,我看与这起命案都脱不了干系,统统抓回府衙审问!”
一部分学子不再作声,但另一部分不仅不怕,反而气血更盛,闹得更加厉害了,尤其是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竟冲上去试图从差役的手中解救宋慈和刘克庄,几个差役几乎阻拦不住。汤显政身为太学祭酒,眼见众学子群情激愤,居然不敢加以阻拦,反而吓得一个人躲到边上去了。
一个身形挺拔、相貌堂堂的学官身在人群之中,长时间望着何太骥的尸体,面有悲色。眼见局面越发混乱,这学官强忍悲切,越众而出,招呼各斋斋长、学正、学录、学谕等人奋力拦阻。此人是太学博士真德秀,在太学中掌分经教授,年不及而立,却成熟稳重,德才兼备,授课时更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此深受学子们爱戴。不少学子都听他的招呼,有他出面阻拦,这才不致局面乱到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太师到!”这声音如洪钟般响亮,几乎盖过了全场的喧闹之声。
声音来自月洞门方向,听见了的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须髯花白之人走了进来,身边有一个壮如牛虎的甲士随行护卫,其后是一队威风凛凛的甲士鱼贯奔入。
那须髯花白之人,正是当朝太师韩侂胄。
韩侂胄官居太师之位,亦是当朝宰执,执掌大宋朝政已达十年之久。他乃名相韩琦的后人,执政期间力主伐金,为此起用了一大批主战派官员,连赋闲在家二十余年的辛弃疾也被重新起用,皇帝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夺秦桧王爵的举措,也大多出自他的主意。太学学子大都年轻气盛,一向仇视金虏,敬仰岳飞,按理说该对出身名门的韩侂胄倾慕至极才是。可韩侂胄虽出身名门,却是韩家支系中最弱的一支,最初以恩荫补武官入仕,后来是靠娶太皇太后吴氏的侄女为妻,在绍熙内禅中,凭借外戚的身份才得以上位。恩荫、武官、外戚,韩侂胄集这三种出身于一身,一直被科举出身的官员们看不起,他为打压异己,不惜斥理学为伪学,奏请皇帝赵扩下诏严禁理学,将前宰执赵汝愚和理学领袖朱熹等人打为伪学逆党,科举考试中只要稍涉义理就不予录取,连《论语》《孟子》都成了不能引用的禁书,由此激起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反对,闹出了以太学学子杨宏中为首的“六君子”事件。自那以后,哪怕韩侂胄位极人臣,哪怕理学之禁早已弛解,大部分太学学子依然视他为敌,对他心存不满。他此番突然现身太学,原本闹腾的众学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向他投去,愤怒、惊讶、疑惑、惧怕,种种眼神兼而有之。韩侂胄毕竟位高权重,又有数十个披坚执锐的甲士护卫,众学子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造次。
汤显政先前唯恐被混乱波及,一直躲在外围不敢吭声,这时见韩侂胄到来,却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个冲过人群迎了上去,道:“下官不知太师驾临太学,未曾远迎,万望太师恕罪!”韦应奎也不甘落后,将方才的满腔怨怒抛诸脑后,飞快地迎上去,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韩侂胄对二人的迎接没有丝毫反应,径直走向岳祠。围观学子被冲上来的甲士隔开,分出了一条道,韩侂胄很快走到岳祠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岳祠的匾额后,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汤显政和韦应奎一左一右地跟在后面,在门槛前被那个壮如牛虎的甲士拦住,只好规规矩矩地留在门外。
在场众人不知韩侂胄突然现身岳祠所为何事,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公然议论,四下里变得鸦雀无声。
片刻后,韩侂胄从岳祠里出来。他看了汤显政一眼,终于开口说话:“汤祭酒。”声音虽老,却沉稳有力。
汤显政赶紧迎上两步,垂首应道:“下官在。”
韩侂胄道:“上元节当天,圣上会临幸太学视学,圣旨不日便下。到时会预敕一斋,供圣驾视学所用,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切记,高宗绍兴年间邀驾觊恩之事,不可再有。”
汤显政如闻惊雷,心头一紧。皇帝临幸太学视学,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徽宗、高宗、孝宗皇帝都曾有过;但皇帝视学乃国家大事,典礼极为盛大,往往需提前一两个月准备。此时元日在即,离上元节只剩下短短十多天,原本时间就不够,偏偏又遇上岁末休假,众多学子回家过年,人都不在太学,典礼就更难准备了。至于邀驾觊恩一事,说的是绍兴十四年三月间,高宗皇帝临幸太学视学时,原本仅临幸养正斋,但因为养正斋与持志斋相邻,受不住持志斋的学子力邀而驾幸,使得养正、持志二斋的学子都获得了免解的恩赏,这种强邀皇帝驾幸以获恩赏的行为,自然不容再有。汤显政强作喜色,道:“圣上天恩圣驾,太学上下不胜荣宠!下官谨记在心,一定办好此次视学典礼。”
韩侂胄又道:“圣上视学之后,还要来这岳祠走动。我听说岳祠失火,还闹出了人命,”说着朝地上何太骥的尸体看了一眼,“此事可有查明?”
原本何太骥官位低微,他自尽一案,在偌大的临安府实在微不足道。但如今皇帝要在上元节来太学视学,还要专门走一趟岳祠,那是要向天下人昭示皇帝北伐的决心。偏偏这时候何太骥死在了岳祠,还险些一把火将岳祠烧毁,这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因为皇帝的即将驾临,一下子变得关系重大。汤显政生怕说错了话,担不起责,不敢正面回答,道:“岳祠失火一事,下官一早便报至府衙,府衙派了司理参军韦应奎前来调查此案。韦司理对此案已有分晓,他说已抓到了纵火行凶之人。”说着脸朝韦应奎道,“这位便是韦司理。”
韩侂胄的目光朝韦应奎偏了过去。
韦应奎没想到先前对汤显政一番随口敷衍,此时却被他拿来应付韩侂胄,不由得暗骂汤显政不是东西。暗骂归暗骂,可话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此时改口已然太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太师,下官仔细查验过尸体和现场,太学司业何太骥并非自尽,而是死于他杀。纵火杀人的凶手,便是昨夜假装发现尸体、呼人救火的宋姓学子。”说着朝宋慈一指。
韩侂胄顺其所指,向宋慈看去,宋慈也向韩侂胄望来,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上。韩侂胄见宋慈既没有真凶被抓的那种垂头丧气,也没有遭受冤枉时的那种叫苦喊冤,反而一脸泰然自若,不由得有些暗暗称奇。
宋慈没有说话,一旁被差役抓住的刘克庄先叫了起来:“宋慈没有纵火杀人,是这糊涂司理胡说八道,没有证据便胡乱抓人!”
韦应奎本想一番夸口应付过去,想不到刘克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当着当朝宰执的面也敢大喊大叫。他斜眼盯着刘克庄,心里又是一阵暗骂。
韩侂胄微微皱了皱眉。一旁那壮如牛虎的甲士看在眼里,喝道:“放肆!太师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立刻便有两个甲士冲上去,拿住了刘克庄。
原本抓着刘克庄的两个差役,赶紧避让到一旁。
刘克庄原本指望韩侂胄到来,能为宋慈主持公道,没想到自己一番叫冤反而招来甲士抓捕。甲士的手劲比差役大得多,他双臂吃痛,不由得气上心头,冲口便道:“姓韦的不分是非黑白,不让我等鸣冤,难道当朝宰执也不让吗?都说宰相肚中能撑船,我看不过是小肚鸡肠,连人高声说话也容不得。”他本就因理学被禁一事对韩侂胄心怀不满,再加上他父亲刘弥正当年正是因为得罪韩侂胄才遭贬谪,所以他对韩侂胄既有公仇,又有私恨,少年人意气用事,此时说起话来更是不加收敛。
那壮如牛虎的甲士喝道:“押下去!”
两个甲士押着刘克庄就往外走。
长时间静默不言、如同置身事外的宋慈,直到此时终于开口:“太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语气甚为平静,仿佛此间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韩侂胄见宋慈一直神色安然,本就觉得奇怪,这时听宋慈开口,倒也想听听这个“杀人凶手”想说些什么,道:“说吧。”
宋慈道:“刘克庄言辞激烈,冲撞太师,是他不对,可究其根源,还是司理参军查验尸体和现场太过草率,激起众怒所致。望太师能主持公道,还太学一片安宁。”
韩侂胄本就没打算和一个年轻学子一般见识,给一点颜色瞧瞧也就够了。他微一抬手,两个甲士立刻松开了刘克庄的手臂。
刘克庄揉着发疼的手臂,眼望宋慈,心里暗道:“你小子刚才装哑巴是吧?从头到尾,既不争也不辩,由着那姓韦的乱来,现在见我要被抓走,才知道开口。也罢,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替我说话。”他暗称宋慈为小子,实则比起宋慈来,他还要小上两岁。
宋慈道:“多谢太师。”
“你叫宋慈?”韩侂胄记得方才刘克庄曾以这个名字称呼宋慈。
“是。”
“在岳祠纵火行凶的是你?”
宋慈摇了摇头。
“为何司理说是你?”韩侂胄转过眼,看向韦应奎。
韦应奎忙道:“回禀太师,昨夜何太骥在岳祠上吊自尽,然下官仔细查验现场,并未找到任何踏脚之物。既没有踏脚之物,以何太骥的身高,脖子根本够不着铁链,那便不是自尽,而是他杀。经下官查证,案发时唯一在场之人,便是这宋慈,此外再无他人。下官推断,昨夜何太骥明令禁止学子到岳祠祭拜,宋慈明知故犯,不巧被何太骥撞见,为避责罚,于是狠下杀手,将何太骥杀害,再伪造成自杀,又故意纵火,想烧毁岳祠,不留下任何证据。此番推断,理应没有错漏。”
韩侂胄力主伐金,追封岳飞为王、追夺秦桧王爵,还有上元节皇帝驾临岳祠以示伐金决心,都是他的主意,此时听说何太骥居然禁止学子到岳祠祭拜,那是公然与他的举措反着来,又听说宋慈明知违反禁令却仍然到岳祠祭拜,心中倒是对宋慈生出了几分好感。他听罢韦应奎的话,转眼看向宋慈。
宋慈道:“何司业之死确有不少蹊跷难解之处,我是唯一在场之人,韦司理怀疑我是凶手,要抓我回府衙审问,并没什么不对。”
一旁的刘克庄听宋慈这么说,不禁瞪大了眼睛,心里暗道:“你个直葫芦,这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
韦应奎没想到宋慈居然会认可自己的做法,不禁暗暗窃喜。
然而宋慈忽然话锋一转:“但韦司理也有不对之处。”
韩侂胄道:“有何不对?”
“查验尸体不合法度。”
“哦?”韩侂胄道,“如何不合法度?”
“不见检尸格目。”宋慈道,“早在淳熙元年,浙西路提刑郑兴裔设计了检尸格目,经朝廷审定,交刑部镂版颁发各州县,凡查验尸体,须备检尸格目一式三份,按格目逐条填讫,此法度已施行三十一年。韦司理查验尸体之时,未见检尸格目,是以不合法度。”
韩侂胄问韦应奎:“有这法度吗?”
韦应奎忙垂首应道:“这法度是有的,只是下官今早走得急,忘把检尸格目带在身上。下官原打算回府衙后再行填写。”偷偷向宋慈瞧了一眼,暗暗惊讶:“这姓宋的怎会懂得这些?”
宋慈道:“回府衙补填检尸格目,原也可以,但韦司理查验尸体和现场太过草率,长此以往,难免会错断刑狱,铸成冤假错案。”
韦应奎道:“本官身为临安府司理参军,一向办案严谨,查验尸体和现场更是处处仔细,哪里草率了?”
宋慈没有立刻应答。
“怎么?”韦应奎道,“说不上来了?”
宋慈摇了摇头,道:“你方才说岳祠中没有任何踏脚之物,你可有想过那烧毁的神台便可用于踏脚?何司业口鼻内有大量烟灰,脖颈上勒痕有异,你可有验得?上吊处地砖松动,其下埋藏有物,你可有发现?此案处处是线索,你一无所得便断定凶手,还不算草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