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次山嗓音发冷:“是你一个儿子重要,还是我整个杨家重要?”
一句话,说得杨岐山不吭声了。
杨次山又向元钦道:“听说昨晚被捕的那个武学生,是辛弃疾的儿子?”
元钦应道:“下官已亲自审过,那武学生名叫辛铁柱,确是辛弃疾之子。不过他与小公子失踪一事,应该没有关联。”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杨次山将茶杯捏在手中缓缓摇晃,“辛弃疾一向主战,与韩侂胄皆力主北伐。主战派之中,名望最重的,便是这个辛弃疾,他被韩侂胄起用,出知镇江府,前阵子登临京口北固亭,一阕《永遇乐》传入临安,大街小巷,妇孺皆知,朝野内外,莫不振奋,就连朝会之上,圣上都忍不住当着众臣吟诵。”他言说至此,脑中不由得想起了三天前垂拱殿里那场大议北伐的朝会。
当时垂拱殿内一片沉寂,皇帝赵扩吟诵完辛弃疾的词后,提到将亲临太学视学一事,尤其强调要专门去一趟岳祠,紧接着话锋一转,说“当此锐意进取之时,却总有一些反对之声冒将出来”,说完便一脸不悦地坐在龙椅上,发下一封奏疏,让下面站立的群臣传阅,商讨如何处置。奏疏来自武学博士魏了翁,疏中论及北伐,言辞甚为激烈,说大宋“纲纪不立,国是不定,风俗苟偷,边备废弛,财用凋耗,人才衰弱”,又说金国“地广势强,未可卒图,求其在我,未见可以胜人之实”,还说贸然北伐,是“举天下而试于一掷,宗社存亡系焉”。
赵扩继位已有十一年,从继位之初就对自己向金国称臣的屈辱地位甚为不满。如今改元开禧,那是取太祖皇帝“开宝”年号和真宗皇帝“天禧”年号的首尾二字,以示恢复之志。赵扩有意北伐,韩侂胄正是因为力主对金国强硬,主张恢复中原,才能深得赵扩信任,执掌朝政十年而不倒。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的北伐之志,也知道韩侂胄打压反对北伐之人,可总有人上书谏言。比如半年前武学生华岳就曾冒死上疏,说北伐必将“师出无功,不战自败”;又说韩侂胄“专执权柄,公取贿赂”;更将朝中依附韩侂胄的一干官员如右丞相陈自强、枢密都承旨苏师旦等人骂了个遍,当即被削去学籍,下狱监禁。见华岳落得如此下场,文武官员再没人敢公开反对北伐,直到魏了翁呈上这封奏疏。
赵扩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就是要狠狠地处罚魏了翁,以儆效尤。可这场原本是为了讨论如何处置魏了翁的朝会,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针对北伐的大议论。群臣之中,那些反对北伐的官员,心知针对北伐的各种准备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眼前这场朝会恐怕是最后能谏阻北伐的机会了。当苏师旦奏言魏了翁“对策狂妄”后,权工部侍郎叶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北伐,说“轻率北伐,至险至危”。权刑部侍郎兼直学士院李壁当即反驳,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签书枢密院事丘崈紧跟着出列,说“中原沦陷近百年,固不可一日而忘,然兵凶战危,若首倡非常之举,兵交胜负未可知,则首事之祸也,恐将误国”。此后不断有官员出列,群臣逐渐分为两派,你一言未罢,我一语已出,方才还一片沉寂的垂拱殿,转眼吵得不可开交。
韩侂胄一直气定神闲,看不出情绪上有任何变化。可赵扩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最终忍无可忍,喝止了这场议论,向少数沉默不语的官员投去目光,问其中的杨次山道:“太尉一言不发,不知有何高见?”
杨次山知道赵扩北伐之心已决,圣意难违,也知道韩侂胄深得赵扩信任,权位牢固,此时还不是公然与之为敌的时候,因此颤颤巍巍地出列,垂首答道:“老臣愚钝,一切凭皇上圣断。”
杨次山在朝会上不敢公然提出反对,此时私下里与元钦会面,却用不着再作遮掩,道:“有辛弃疾在,他廉颇老矣尚能饭,振臂一呼,北伐声浪便一日高过一日,韩侂胄的权势也一日盛过一日。若此时辛弃疾之子掳劫幼童、身陷牢狱的事传出,正可以打压辛弃疾如日中天的名望,挫一挫韩侂胄的气焰。”
元钦明白杨次山的言下之意,应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杨岐山在旁听得这话,想到杨次山压根不把杨茁的失踪当回事,只一心借题发挥,算计政敌,气得一跺脚,又来回踱起了步。
杨次山道:“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杨岐山心中气恼,却不敢在杨次山面前造次,索性拉开大门,一个人又气又急地走出了花厅。
花厅外,管家一直守着,门丁也已等候多时。
一见杨岐山出来,门丁急忙迎上去:“老爷,提刑司来了人,说是有线索,能找到小公子。”
杨岐山原本气急败坏,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当真?人呢?”
门丁道:“就在方厅。”
“快……快带我去!”杨岐山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门丁忙引着杨岐山,往方厅而去。管家见杨岐山虽然出来了,但杨次山和元钦还在花厅中议事,于是依旧守在花厅门外,以免有人入内打扰。
杨岐山跟着门丁赶到方厅,还没跨进厅门,便道:“找到茁儿了?!”声音发颤,透着莫大的惊喜。
方厅之中,许义已等候多时,宋慈却不见了踪影。许义昨晚在纪家桥一带帮忙寻找过杨茁,当时便见过杨岐山,此时认出是杨岐山亲自到来,忙从椅子里起身,道:“杨老爷,小公子还没找到。”
“不是说有线索了吗?”
“线索一事,小的不清楚,只有宋大人知道。”
“你家大人在哪儿?”
“宋大人往西楼寻小姐去了,他命小的在此等候杨老爷。”
杨岐山听了这话,转身就要往西楼赶。他刚赶出几步,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你家大人姓宋?”
许义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宋慈。”许义答道。
杨岐山心神一紧,暗道:“莫不是韩侂胄派来查案的那个宋慈?他怎么跑来我这里了?他去寻菱儿做什么?”加急脚步往西楼赶。许义见杨岐山如此着急,只道是为失踪的杨茁而急,忙跟在后面,一起赶往西楼。
此时此刻,宋慈已去到西楼,见到了杨菱。
先前门丁赶去花厅通报时,前脚刚离开,宋慈后脚便出了方厅。宋慈此次来杨家,只为找杨菱,一来打听巫易和何太骥的案子,二来顺道查问杨茁失踪一事。他让许义留在方厅中等候,他独自一人向西楼而去。杨家宅邸很大,楼阁众多,他虽不知西楼具体位于何处,但既然是西楼,只要往西去,便错不了。
不过在去西楼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回到大门右侧的那片空地,来到那两顶轿子前。他不知道昨晚杨菱和杨茁乘坐的是哪顶轿子,于是将两顶轿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他心中明了,暗道:“果然如此。”
查完了轿子,宋慈便寻西楼而去。他在杨宅中一路西行,沿途穿过了好几条折廊,经过了不少亭台楼阁,却没有遇到一个下人,想来下人们都外出寻找杨茁去了。直到来到杨宅西侧一座竹子掩映的阁楼前,他才遇到了一个婢女。
那婢女刚从阁楼中轻手轻脚地退出来,掩上了门,端着放有几个碗碟的托盘,正要离开,一转身见到宋慈,吓得手一抖,托盘倾斜,一个瓷碗掉了下来。
那婢女一惊,以为要听见瓷碗摔碎的刺耳响声,不由闭上了眼睛。哪知这响声始终没有响起,她睁眼一看,掉落的瓷碗正抓在宋慈手中。她松了口气,用责怪的眼神打量宋慈,道:“你是什么人?”
宋慈朝那婢女手中的托盘看了一眼,见碗碟中是一些豆糕、糍粑之类的点心,有不少残渣,都是吃剩的。他将瓷碗放回托盘,手上黏糊糊的,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粘上了瓷碗中残剩的莲子羹。他抬头看着那婢女,道:“提刑司前来查案,请问你家小姐何在?”
那婢女听见“提刑司”三字,不禁将托盘抓紧了些,转头看了一眼阁楼,对宋慈道:“小姐一宿没合眼,刚刚才睡下,你莫……莫去打扰。”
宋慈抬眼看着眼前这座阁楼,心道:“原来这里就是西楼。”他见西楼的一侧栽种了不少竹子,算是一小片竹林,不禁想起何太骥后背上的那些笋壳毛刺。他径直向那片竹林走了过去。竹林里落了不少枯黄的竹叶和笋壳,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了。他观察那些竹叶和笋壳,尤其是笋壳,寻找其中有没有破损开裂的,倘若有,就说明曾被人踩过或压过。
那婢女立在西楼前,端着托盘,蹙着柳眉,莫名其妙地望着宋慈,不知宋慈到底在干什么。
宋慈围绕那片竹林转了两圈,重新回到西楼门前。
那婢女见宋慈又走了回来,道:“我说了小姐在休息,你莫要来打扰。”
宋慈向那婢女点点头,忽然高声道:“杨小姐,在下提刑司干办,前来查案,有事相询!”
那婢女吃了一惊,道:“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小……小点声!”
西楼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茁儿的事,我早已说清,大人请回吧。”
“在下前来,不单问杨茁失踪一事,还另有所询。”
那女子回应道:“大人所询何事?”
“巫易案。”
西楼里没了声音,寂静了片刻,忽然吱呀一响,门开了,一个一身素绿裙袄的女子出现在门内。
婢女忙叫了声:“小姐。”
门内那女子便是杨菱。她黑纱遮面,只露出眉眼,仅是这露出的眉眼之间,也是自有英气。她打量了宋慈一眼,道:“大人看着眼生。”昨夜杨茁失踪后,提刑司的人都赶去纪家桥寻找杨茁,她与那些人都见过面,却没见过宋慈。
“在下宋慈,本是太学学子,蒙圣上厚恩,辟为提刑干办,奉旨查办岳祠一案。”宋慈取出腰牌,示与杨菱。
杨菱看了一眼腰牌,向那婢女道:“婉儿,你先下去吧。”
婉儿应了声“是”,气恼地瞪了宋慈一眼,这才端着托盘退下了。
“大人想问什么?”杨菱依旧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请宋慈入楼稍坐。
宋慈也不在意,就立在门外,道:“关于巫易自尽一案,小姐但凡知道的,都请实言相告。”
“大人来找我,想是知道我与巫公子的关系了?”
“略有所闻。”
“可惜大人找错了人,我虽与巫公子有过来往,但对他的死所知不多,只知他被同斋告发作弊,被逐出太学,因而自尽。”
“你也认为巫易是自尽?”
“人人都这么说,提刑司也是这么结的案,难道不是吗?”
宋慈不答,问道:“巫易死前几日,其言行举止可有异常?”
“那时我已与他断了联系,他言行举止如何,我并不知道。”
“你几时与他断了联系?”
杨菱回想了一下,道:“他自尽之前,约莫半月。”
“为何要断联系?”
“家里人不许我与他来往。”
“巫易有一首《贺新郎》,据我所知,是为你而题。在他上吊之处,发现了这首词,题在一方手帕上。此事你可知道?”
“我听说了。”
“那方手帕是你的,还是他的?”
“他以前赠过我手帕,但那首《贺新郎》我没见过,想是与我断了来往后他才题的吧,手帕自然也是他的。”
“巫易若是因同斋告发一事而自尽,为何要将这方题词手帕埋在上吊之处?”
“我说了,那时我与他已断了来往,他为何这么做,我当真不知。”
“那何太骥呢?”宋慈道,“这四年来,你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为何最近却突然改变态度,答应见他?”
“我答应见何公子,是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我想告诉他,我与他之间没有可能,让他彻底死心。”
“你与他见过了吗?”
“见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
“几天是多少天?”
杨菱想了一下,道:“有六天了。”
宋慈看了一眼阁楼旁栽种的竹子,道:“你们是在哪里见的面?是在这西楼吗?”
“我怎么可能让他进我家门?”杨菱道,“我是在琼楼见的他。”
“你们在琼楼见面,可有人为证?”
“琼楼的酒保应该知道。”
“那次见面后,你还见过他吗?”
“没见过。”
“他有与人结仇吗?”
“这我不知道,我对他不了解。”
“那巫易呢?巫易可有与人结仇?”
杨菱略作回想,道:“太学有一学子,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巫公子曾与他有过仇怨。”
“什么仇怨?”
“我以前得罪过韩?,韩?私下报复我时,巫公子替我解了围。韩?因此记恨在心,时常欺辱巫公子。”
“除了韩?,巫易还与谁结过仇?”
“我所知的便只有韩?。”杨菱顿了一下,又道,“巫公子与何公子之间曾闹过不快。”
“什么不快?”
“听说他二人在琼楼发生过争执。”
“为何争执?”
“为了我。”杨菱没有寻常闺阁小姐的那种羞赧,很自然便说出了这句话。
巫易与何太骥在琼楼发生争执一事,宋慈已听真德秀说过。他又问:“你方才说巫易曾赠过你手帕,那上面也有题词吗?”
“有的。”
“手帕还在吗?”
“还在。”
“可否给我看看?”
杨菱犹豫了一下,道:“大人稍等。”转身走回楼中,片刻之后,取来了一方手帕。
杨菱将手帕交给宋慈,动作非常小心,显然对那手帕极为珍视。
宋慈接了过来,见手帕已然泛黄,其上题有一首《一剪梅》:
水想眉纹花想红,烟亦蒙蒙,雨亦蒙蒙。胭脂淡抹最倾城,妆也花容,素也花容。
凭楼想月摘不得,思有几重,怨有几重?食不解味寝不寐,行也思侬,坐也思侬。
杨菱道:“这是初相识时,巫公子赠予我的,我一直留着。”
宋慈一字字看下来,观其笔墨,果然如真德秀所言,飘逸洒脱,灵动非凡。宋慈之前翻看巫易案的案卷时,案卷上写有那首《贺新郎》,但那是书吏抄录案卷时誊写上去的,至于原来题词的那方手帕,作为证物,在结案后会在提刑司保存一段时间。然而提刑司就那么大,每年处理的刑狱案件又多,各种证物堆积如山,不可能将所有证物一直留存,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销毁一批旧案证物,只保留案卷。时隔四年,那方手帕,以及巫易案的各种证物,均已销毁,今早宋慈去找许义时,特意问过保管案卷的书吏,得知证物已销毁一事。宋慈没见过那方手帕,也就没见过巫易的笔迹,只听真德秀一面之词,不可轻信。此时他亲眼见到了巫易的笔墨,果然与何太骥案中的手帕题词有着天壤之别,绝非出自同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