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打草惊蛇?”
“不错。”
“可你把娄子捅这么大,若无万全把握,最后验得巫易确是自尽,元提刑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宋慈摇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巫易之死绝非自尽。当年巫易若是自尽,上吊即可,何须纵火?他在脚下挖了暖坑,那是为了营造一方热土,祈盼来世尽快投生,一个对来世还抱有期许的人,岂会愿意今生死得面目全非?真博士说巫易对名利看得很淡,一个淡泊名利之人,怎么可能因为被逐出太学不能为官就自尽?更何况他为人孝顺,双亲还在世,他又生在商贾之家,只不过被逐出太学不得为官,又不是断绝了所有生路,难道非寻死不可吗?”
刘克庄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道理。”又道:“好吧,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既然你非这么做不可,那这娄子,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捅!”
宋慈拍拍刘克庄的肩膀:“我正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
“明早出了大狱,你就在城里散布消息,就说提刑官奉旨查案,重查四年前太学生巫易自尽一案,要在午未之交,于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明天是元日,新岁伊始,城里本就有不少人会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你尽可能地散布消息,去的人越多越好,再雇些劳力,备好器具,以供掘土开棺之用。”
“备什么器具?”
“竹席、草席各一张,二升酒,五升醋,多买些木炭。对了,若是天晴,再买一把红油伞,记住了吗?”
刘克庄越听越奇,道:“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明日就开棺,可你还没问过巫易双亲呢?”刘克庄道,“万一他双亲不答应怎么办?”
“巫易是闽北蒲城人,他父母也当在闽北蒲城,即便快马往返,也需数日。圣上旨意,要我在上元节前查明岳祠案,等不了这数日了。先开棺验骨,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刘克庄点了点头。
“明早我走一趟杨家,去找杨菱小姐,把该问的都问一遍,然后你我在斋舍碰面,一起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宋慈又道,“对了,我这里有一幅题词,你明早拿去太学各处查问,看看有没有人识得这上面的字迹。”说着取出不久前从岳祠获得的那方题有《贺新郎》词的手帕,交到刘克庄的手中。
刘克庄接过手帕,见上面的题词歪歪扭扭,不禁皱眉道:“这字好生难看。”随即又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些事交给我就行。我把同斋们都叫上,散布消息也好,打听字迹也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忽然间,他原本有些神采飞扬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我们那些同斋,气不打一处来。”
宋慈询问究竟。
刘克庄叹了口气,道:“自打知道你会验尸,从小就与死尸打交道,这两天太学里就传出各种风言风语,说我们习是斋是阴晦之地,只要进过习是斋就会倒大霉,还有不少说你的话,更是难听至极。这些人懂个屁,就只知道胡说八道。外人飞短流长也就罢了,连我们习是斋的同斋,都跟着说三道四。我得找个空,好好训他们一顿才行。”
宋慈却淡淡一笑:“我当是什么事。旁人说道,由他们说去。”
“我就是气不过。”刘克庄道,“你宋慈哪点不比他们强,他们凭什么说长道短?”
宋慈不愿多提此事,拍拍刘克庄的肩膀,道:“早些歇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第四章 红伞验尸
正月初一,天有薄雾。
一大早,宋慈和刘克庄双双走出了提刑司大狱。刘克庄按照约定去散布提刑官开棺验骨的消息,去查问手帕上的题词字迹,宋慈则在提刑司西侧的役房里找到了许义。许义听宋慈说想请他一起去杨家查案,高兴得当场蹦了起来。许义的年纪只比宋慈稍大一些,刚入提刑司当差一个月,成天就盼着能亲手查案缉凶,办几件大案,可平日里都是被其他差役使唤,干各种粗活杂活,昨晚能在太学跟着宋慈查案,他高兴不已,今早宋慈又来请他一起外出查案,他当真喜出望外,片刻间便换好差服,收拾妥当,并按宋慈的吩咐备好了三份检尸格目。
宋慈带着许义出提刑司后,一路走街过巷,往里仁坊而去。虽是清晨,但今日是元日,千门万户早就爆竹连连,沿街院落欢声笑语不断。宋慈一路行去,听着这些只在太平之世才会有的欢声笑语,心中甚安。
杨家宅邸坐落于里仁坊北面,红墙绿瓦,高门大院。杨岐山虽然无官无职,但仗着兄长是太尉,妹妹是皇后,在临安城内有权有势,便是一些在朝的高官,有时也不得不放低身段找他攀附关系。宋慈和许义来到杨宅时,沿途的欢声笑语再无所闻,眼前高门紧闭,宅中一片死寂。杨茁昨晚失踪,一夜没找到人,今年这个元日,杨家上下自然无心庆祝。
许义上前叩门,宋慈则转头看向街边。就在杨宅大门的右侧,街边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装饰极为华贵,车夫和仆役也都衣着光鲜,一看便是来自显贵之家。此时车夫正坐在车头打盹,仆役也都在马车周围休息,由此可见,马车主人并不在车中,想必是进入了眼前的杨家。
就在宋慈打量马车之时,杨宅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丁出现在门内。那门丁见许义一身差役打扮,张口就问:“找到小公子了?”
许义道:“还没找到。”
“那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门丁语气冷漠。
“我们是来查案的。”许义介绍身边的宋慈,“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
门丁朝宋慈瞧了一眼。他虽是个下人,但平日里常有大小官员登门拜访,因此临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他大都认识,一见宋慈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穿着还如此普通,显然不是什么高官显爵。“什么宋大人?”他语气中透着不屑。
“宋大人是浙西路提刑干办,专程前来查案。”
“既然是干办,那进门的规矩,应该懂吧。”门丁从门内伸出一只手来,摊开在许义面前——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好处。因为与皇后、太尉的关系,平时登门拜访杨岐山的官员不在少数,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官,门丁自然客客气气不敢阻拦,至于那些小官小吏,门丁则会换一副脸色,不给些好处,便把人堵在门外,不给通传。
许义皱眉道:“什么进门的规矩?”
门丁“咦”了一声,道:“你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呢?”
许义并不是装傻充愣,他刚当差不久,没与这些高门大户打过交道,不知道所谓的规矩,道:“进个门还要什么规矩?你家小公子昨夜在纪家桥失踪,宋大人是专程来查此案的。”宋慈没有对他说此行的真正目的,只说了是来查案,他还以为宋慈是来查昨夜杨茁失踪一案。
门丁冷冷一哼:“老爷吩咐过,今早谁都不见!”说完便要关门。
许义有些着恼,抓住门沿不让关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还不撒手?”见许义不撒手,门丁又朝宋慈斜了一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个芝麻大点的干办小官,也敢来这里撒野!”
许义道:“你别狗眼看人低!”
“你骂谁是狗呢?”门丁一脸凶相,忽然拉开门,一把将许义推了个趔趄。
许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冲上去理论,宋慈忽然道:“许大哥,不必跟这人一般见识,我们走。”
许义回头看着宋慈:“宋大人,就这么算了?”
“无妨,人家既然不欢迎,我们走便是。”宋慈故意提高了说话声,“回头杨老爷问起来,就说提刑司已有线索,本可以找到小公子,奈何我们登门拜访,却被人拦住不让进,以致错过时机,再也找不着小公子。”一边说话,一边离开。
“是,宋大人。”许义瞪了门丁一眼,跟着宋慈往外走。
身后忽然传来门丁的声音:“等等!”
宋慈停下脚步,回头道:“还有何事?”
“你刚刚说什么?”门丁道,“你有线索能找到小公子?”
宋慈点了一下头。
“那好,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通报老爷。”
“不必了。烦你转告杨老爷,若他还想找到小公子,就请他亲自来提刑司找我。”宋慈转身就走。
门丁知道杨岐山把杨茁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杨岐山知道原本有机会可以找到杨茁,却因为他的疏忽怠慢而耽搁了,那他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宋慈身前,拦住宋慈道:“你别就这么走啊。我家老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去提刑司见你一个干办?先进门吧。”
宋慈驻足不动:“我一个芝麻大点的干办小官,岂敢在贵宅撒野?”
换作以往,别说是提刑干办,便是更大些的官,敢这么说话,门丁早就将人轰走了。可此时门丁暗自掂量了一下利害,不得不忍住一肚子怨气,赔了笑脸,换了语气:“宋大人,小的刚才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快请进门吧。”
宋慈指着许义道:“这位许大哥,是提刑司的差役。”
门丁心里暗骂,嘴上却道:“差役大哥请。”抬手请二人进门。
许义见宋慈三言两语便让那门丁服了软,不由得大为佩服。宋慈不再为难那门丁,跨过门槛,进了杨宅。
一入杨宅大门,宋慈立刻扭头看向右侧,那里是一片空地,停放着两顶装饰华贵的轿子,想来是杨家人出行所用。
门丁将大门关上,引着宋慈和许义朝就近的方厅走去。
“你家小姐何在?”宋慈问道。
门丁应道:“小姐寻了小公子一宿,才从外面回来,回西楼歇息了。”
宋慈心想:“杨小姐既已回来,那她昨晚乘坐的轿子,想必也抬回来了。”不由得回过头去,又朝那两顶轿子望了一眼。
门丁将宋慈和许义引入方厅,道:“二位在此稍坐,老爷在花厅与人商谈要事,我这就去通报。”
宋慈想起大门外停着的马车,知道有人登门拜访杨岐山,门丁这话应该不是敷衍,便点了点头。
门丁快步去了,穿过两条折廊,经过一片假山湖,急匆匆赶到宅邸东侧的花厅,却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
“你慌慌张张乱跑做甚?”那管家道。
门丁如实说了提刑司来人查案一事,管家却道:“老爷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花厅打扰。”
“可提刑司的人说有线索,能找到小公子。”
“那也得等老爷出来再说。”管家声音虽低,语气却不容更改。他说话之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花厅门。
此时此刻,就在这扇紧闭的花厅门后,三个人正在议事。
三人之中,一人是杨岐山,另一人是杨岐山的长兄,也就是当朝太尉杨次山,还有一人,则是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元钦。
杨次山今早天不亮就入宫参加了正月初一的大朝会,随后马不停蹄地赶来杨家,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惫之色。他坐在上首,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道:“如此说来,韩侂胄这只老狐狸,又想在这桩旧案上做文章。看来他不斗倒我杨家,是不会罢休了。”
元钦坐在下首,道:“太尉尽管放心,巫易案做得滴水不漏,早已是铁案如山,更何况时隔四年,当年的证物早已销毁,没有任何证据可查,无论如何也翻不过来。”
“那何太骥的案子呢?凶手是谁,故意模仿当年的旧案,又是何用意?”
“何太骥一案,下官尚未查清,还不知凶手是谁。”
杨岐山没有坐着,而是在杨次山和元钦之间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似乎对杨次山与元钦的对话一点也不关心,自顾自地唉声叹气。
杨次山略作沉吟,道:“你说何太骥的案子,会不会是韩侂胄所为?他想借此机会,重翻旧案。不然为何刚出了命案,他本人便出现在岳祠,还带去了甲士,显然是早有准备。”
元钦摇头道:“若是如此,韩太师就该找一个亲信之人来查案,而不是用一个太学学子。”
“你怎知那太学学子就不是韩侂胄的亲信?”
“下官已去太学查过学牒,宋慈此人,是前广州节度推官宋巩之子。”
“宋巩?”杨次山道,“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元钦提醒道:“就是十五年前进京赶考,因为妻子被杀一案,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宋巩。”
杨次山一脸恍然状,道:“难怪这么耳熟。”随即微微皱眉,“韩侂胄居然保举宋巩的儿子来查案,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又问:“这个宋慈,已在查巫易的案子了?”
“宋慈是查阅过巫易案的案卷,不过太尉放心,案卷上没有任何破绽,他查不出来什么。宋慈一个太学学子,在临安没有任何背景,虽说有些验尸本领,却也不足为虑。”
杨次山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道:“韩侂胄这个人,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他敢用一个太学学子查案,还故意安排成你的属官,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他还另有后手,用得好了,能抓住我杨家的把柄,甚至扳倒我杨家,扳倒杨皇后,若是用得不好,顶多牺牲一个太学学子,他没任何损失,也不用明面上与我杨家为敌。韩侂胄啊韩侂胄,这只老狐狸。”
“太尉勿虑,有下官在,四年前没出任何岔子,四年后也不会。”
杨次山却道:“大江大河都过了,就怕阴沟里翻船。”
“下官明白。”
杨次山与元钦对话之际,杨岐山一直来回踱步。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对杨次山道:“大哥,区区一个太学生,谅他也查不出什么,你就别担这心了。”又冲元钦道:“你说巫易的案子是铁案如山,无论如何也翻不过来,既然如此,你就别管巫易的案子,也别管什么何太骥的案子,先把我的茁儿找到!茁儿一夜没回来,外面天寒地冻,也不知他饿着没,冻着没……”
“杨老爷,下官已派出所有人手查找了一宿,此刻还一直在找。小公子失踪很蹊跷,毫无痕迹可循,目下已寻遍了全城,实在是找不到人。”
“你这个提刑是怎么当的?”杨岐山道,“临安城就那么大,你却连个三岁小孩都找不到?”
“杨老爷不必心急。找不到人,不见得就是坏事,小公子多半是被人所掳,应该不至于在外受冻挨饿。”
杨岐山瞪眼道:“茁儿被人所掳,你居然说……说不是坏事!”
“岐山,”杨次山忽然道,“你怎么跟元大人说话的?”
“大哥,失踪的是茁儿啊!我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他才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