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祠木端坐在藤椅上,看到女孩身材瘦长,典雅端庄,颇有天朝淑女的端庄风范,便点了点头:“就她吧。”
老鸨子出去后,女孩并未出声,而是拿出琵琶,调好了音,便弯动葱葱玉指,演奏起来。一时间,雅间内像凭空出现了一座瀑布,清清泉水从小溪流过,这让西祠木兄弟俩颇为满意。
西祠木不敢饮酒,只是吃了些点心,对弟弟西祠拉耳语,并时刻保证曲声可以盖过他的话音。“五年了,阿弟,过了今晚,我们便可以回到草原了,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即使是轻声说话,西祠木的嗓音也难掩兴奋。
相比阿兄的沉稳,阿弟西祠拉却有一个爆裂的性子,也只有他能驯服残暴的黑熊。“阿兄,你我蛰伏五年,像戏子一样扮演耍熊人,受尽了来自汉人的羞辱!”
西祠木劝慰他:“只要是为了我们伟大的契丹,阿弟,什么苦都值得。过了今晚,我们便会立下不世之功,大唐的五万入侵者都会丧命于我们辽阔的草原!”
西祠拉冷笑道:“临走前,我要亲手剥下那个巫女的皮,做成一件斗篷。以这样的方式送她下地狱,才能让我心安!”
西祠木悄声说道:“收声!你我跟随主将降唐,在噬魂谷杀掉众人时,就已经没了退路。巫女杀死了我们许多弟兄,自然会有人收拾她。阿弟,我们不能擅自露面。我们只等接头人来到此处,把军事情报送给他。等他离开后,我们再离开。之后我们从密道穿过城墙,直接回到契丹大营,给主帅窟哥旗的先锋队做攻破凉州的向导。”
“可是,阿兄,咱们的钱财和衣物都还在住处。”
“哼!只要你我回到契丹大营,配合先锋队攻破凉州,到时候别说些许钱财,整个凉州都是我们的——”
西祠木的话音还没落,一阵忽高忽低、虚无缥缈的幽幽鬼音传来,二人惊讶抬头,望向那一直在演奏的青春女孩。只见寒光一闪,一根银针飞过,直接穿透了西祠木前胸的心脏。鲜血从西祠木嘴里喷出,又细又急。那弹奏女孩的手往回一拽,将银针扯回。西祠木睁圆双眼,扑腾倒地身亡。
西祠拉目睹阿兄受袭,口中发了一声狠,抽出腰中的利刃,砍向女孩。那女孩纹丝不动,静坐原处。刀身挥下,瞬间就要落到女孩身上。只见女孩猛地一闪,却如脱兔一般灵巧,闪到身材高大的西祠拉身后。女孩挥舞双臂,闪电般用琴弦绕过西祠拉的脖子。“这是为了噬魂谷死去的乡亲!”一阵极细腻的“嗖嗖”声以后,西祠拉的头颅轻巧地离开身体,滚落在地……


第43章 突厥铁匠到来,刺史府再发命案
在刺史府大堂,狄公夹住一封信件,愁云满面。元芳在一旁问道:“大人,有坏消息传来?”
狄公沉重地站立起来,冷冷说道:“这封信来自突厥部可汗阿史那?温博。信中提到,按照盟约,他已派遣二百名突厥铁匠来到凉州,跟随大唐匠人见习制作马蹄铁。”
元芳道:“看来突厥首领还并不知晓他的继承人已经被害了。”
狄公道:“阿史那?宏无端死于刺史府,仵作做了三次尸检,并未发现任何伤痕,唯一的嫌疑人龙五也已经死于非命。而龙五涂抹于画上的迷粉只是致幻,并不致命。元芳,你跟踪夫人可有结果?”
元芳便将在南城跟随夫人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狄公问道:“你的意思是夫人有可能串通契丹人?”
“没错。”元芳回道,“我暗中跟随过那两个耍狗熊之人。他们虽然穿着突厥人的衣服,却操着契丹语言。”
狄公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再想起商大人的“无疾而终”,他头皮发麻,寒意四起。“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闪过,难道夫人蓝氏就是潜伏在凉州数年之久的间谍?!
“之后呢?”狄公问道。
元芳叹道:“只可惜这两名契丹人已经被人害死。”
“死了?”狄公问道。
“正是!是在一家叫红香院的红楼里发现的尸体。杀人手法和巫女杀人案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人是投降天朝的契丹人。”元芳道,“我和宋姑娘还在他们的住处发现了一大包黑色粉末。巧合的是,前些日子被巫女杀害的人家里也发现了同样的粉末。”
狄公接过元芳递过来的粉末,仔细看了看。“这些粉末你拿给贾大夫看看。我们万万不能小看这些东西。”狄公在室内踱步,突然停下来,“元芳,我们假定一下,被巫女所害的七人与今日的两名契丹人都是契丹大军的细作,或者是埋伏于凉州城中的内应,那我们就有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们拿这些粉末做何用处?第二个问题是,究竟是谁杀害了他们?看来在凉州,除了你我和契丹间谍,还有第三方势力。这个巫女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为什么要帮我们?第三,在这其中,夫人蓝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蓝氏真的是契丹间谍的话,那就意味着李尽忠大将军受到了牵连,这——这可是晴天霹雳啊!”
元芳问道:“大人,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和契丹的决战在即,我们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当今第一要务是要稳定住和突厥人的同盟关系。如今阿史那?温博来信,我竟然不知如何回复。”
元芳提议道:“大人,那就将实情告知阿史那?温博。我天师所向披靡,天下并无敌手,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狄公摇了摇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尤其是在战局如此敏感的时刻,我们不能自命不凡,掉以轻心,更不能四处树敌,以致功败垂成,丧凉州及万千无辜百姓于契丹之手。我尚须仔细思索如何回阿史那?温博的这封信。元芳,你速去大将军府,从大将军李尽忠处借军卒两百,到北州外的草原上接纳这两百匠人,将他们妥善安置在兵器坊,确保他们每人都有一名汉人师傅来教导,并保证其安全。如果有人提出要回归突厥本国,就立即将其礼送出境,不得出任何差错!”
元芳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懈怠,连忙答应。
狄公又道:“对于巫女杀人事件,由于死去的多是契丹人的细作,对我们并无本质威胁。抓住凉州间谍,破获黑粉背后的大阴谋才是重点。其中,夫人蓝氏是重中之重。她是否是凉州间谍?她是否跟阿史那?宏和商大人的死有关系?她是否从李尽忠大将军那里盗得了军中机密?这是凉州城的一切矛盾的焦点。你从北州回来后,立即将夫人盯住。我相信,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必定会有所斩获。”
待元芳走后,狄公心中稍安。他回到内衙书斋,正苦思冥想如何回复突厥人,缉捕张科大跨步进来:“大人,又有一桩命案!”
狄公的羊毫笔悬在半空,隐隐感觉不妙,惊问:“是谁?”
张科急促回道:“大人,也是发生在刺史府,死者是——”
“你不要着急,死者是谁?”
“是大将军的夫人蓝氏。”
“啊!”狄公大惊,手中的毛笔脱落,在宣纸上留下一摊墨迹。他心中一紧,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走,前面带路!去案发现场!”
狄公来到后宅,看到夫人蓝氏居住的房间并没有上锁。屋子里躺着一个人,脑袋被砸得粉碎,脸面上全是血污。蓝氏的女儿李兰跑进来,看到此景,哇哇大哭。狄公连忙让张科将小李兰抱了出去,交给婆子看管。
狄公问昨日伺候的侍女小红:“昨日屋中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小红一脸煞白:“老爷,昨夜似乎有人来过。我听见了轻微的敲门声。”
狄公道:“那你为何不告诉管家?”
小红道:“我以为是夫人和小主人在说话,所以没有上报。”
说话间,大将军李尽忠也听闻消息,赶到现场。看到爱妻倒在血泊中,他不管不顾,扑在蓝氏身上痛哭。狄公一脸愧色。
待哭声渐歇,狄公道:“大将军,您注意身体——您还有一场仗要打。”
李尽忠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泪痕,语气中带着愤恨:“兰儿在哪里?”
狄公连忙回道:“在婆子处,管家看着。”
李尽忠道:“响鼓不用重锤。狄大人,本将军万万没有想到,贱荆竟然死在你的刺史府里。”
面对如此直白的责难,狄公满面羞愧,他咬紧牙关:“本官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这点请大将军放心。”
李尽忠灰黑色的脸面绷得更紧了,独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说话。
狄公弯下腰来,验看蓝氏的伤口。夫人头部血肉模糊,一看伤口便能判断是钝器所伤。狄公让赶来的老仵作仔细量了一下每个伤口的位置和大小,发现每次击打都有三四处均匀的伤口,似乎是一个特殊的利器。
李尽忠听到老仵作说完致死原因以及伤口的特点,脸马上白了。
狄公留意到李尽忠的表情变化,连忙问道:“大将军难道想到什么了?”
李尽忠回道:“这种伤口本将军在战场上见到过,应该是六页锤所伤。”
狄公纳闷道:“六页锤?”
“这是源自西域的一种武器。不同于大唐的骨朵锤,这种锤的锤身是由六片锋利的弯曲叶面所制成,锤到人身上,会有三到四处或浅或深的创口。”李尽忠冷冷说道。
狄公点头:“民间不会用这种武器,那军中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多吗?”
李尽忠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在军中,据本将军所知,六页锤倒是有一人在用。”
狄公问道:“谁?”
“凉州右营将军宋大正。”李尽忠道,“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勇谋俱佳,战功彪炳。据说那六页锤便是他击杀突厥大将之后缴获的。”
狄公心中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李尽忠看了看身边的孙万荣:“孙副将,贱荆有难,今日由你带领兄弟们整肃,以备明日大军开拔!”
之后,李尽忠命令手下两人将尸首放到担架上。狄公想着尸检并未完成,连忙阻止道:“且慢——”
李尽忠用怒目瞪着狄公:“怎么了,狄仁杰?难道我不能让我的亡妻尽快地安息吗?”他的言语像肆虐的寒风,冰冷无比。
“下官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下官还有几个疑问,需要进一步的尸检才能查明原因。”
“哦?”李尽忠强忍住怒火,“什么疑问?”
“第一,六页锤贯顶,夫人头部被砸得稀烂,脑浆迸裂,但流出的鲜血并不多。”狄公用手抹了抹尸体的头部,“这致命伤是否是六页锤所致,并不能下定论。第二,如果凶手真的是宋大正,那他为何在杀人后,不想到毁尸灭迹,反把尸体留在屋里?另外,他也没把能暴露凶器的伤口处理好,这样不是太明显了吗?”
李尽忠深呼一口气,眼中冒火,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绪。大将军平静地说道:“狄大人说得有理。本将军就先将亡妻的尸首放到你处。至于爱女李兰,本将军不便再烦扰你了,我要将她带到府中。看来你的刺史府也没我想象的安全。”
狄公尴尬无比,觉得辜负了李尽忠大将军所托。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有负大将军信任,下官深感不安!下官必定会倾尽全力,尽快查明害死夫人的凶手!”
李尽忠并没有答话。待狄公抬头时,李尽忠早已带着亲随们出了房间。
“宋大正是李尽忠大将军的下属,”狄公皱起眉头,问张科,“怎么会这样?”
张科小声说道:“在军中,宋大正与李将军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狄公心惊,这可是兵家大忌。他问道:“为什么不和?”
张科道:“军中有传言,说宋大正看不起契丹降将李尽忠,暗地里说他是胡人,不配指挥天师大军。还有更离谱的传言说宋大正与李尽忠的夫人有染。”
狄公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主帅和大将的关系僵到了这种程度,那还打什么仗,不相互在背后捅刀子都谢天谢地了。这让狄公极为不安。他需要尽快查明将军夫人被害案,用真相和法理说话,可能还有希望缓和这致命的矛盾。否则,与契丹一战定会后患无穷。别说在前线拼杀的将士,就是凉州的百姓也会受到莫大的牵连。
狄公对夫人的死因心存怀疑,但无论如何,宋大正都是此案的最大嫌疑人。为了不冤枉好人,也为了查找出真凶,狄公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探查一番。
狄公再次来到停尸房,查验夫人的尸体。夫人尸体的右胳膊上有一个文身,乃一只蝴蝶的形状。狄公拿着六页锤和尸体上的伤口比对,仵作说得没错,伤口和六页锤的锋利凸出吻合,的确是六页锤造成的伤口。难道凶手真的是宋大正?如果宋大正要杀人,为何要用自己独有的兵器,也不处理这显而易见的伤口,这不正是要向所有人昭示自己是凶手吗?狄公翻来覆去地验看尸身,再次仔细排查,直到他发现一点端倪——伤口的位置非常平整,平整地分布在额头。狄公起疑,为何这些伤口如此平整?一个贸然袭击的人心中必定会或多或少有些慌乱,拿起凶器往被害人身上砸去,也只会造成一些随机的伤口,怎能如此巧合地都伤在额头,还分布得如此齐整?
另外,伤口虽然很多,但并没有流出很多血。伤口的深度很浅,有的只是擦破了头皮。宋大正身材高大,臂力过人,又是战场上的悍将,为何造成的伤口如此浅?从角度上看,如果宋大正站着行凶,伤口根本对不上。狄公蹲下,最后跪下,舞动六页锤,让张科扮演女尸,才得到一致的伤口。狄公纳罕,伤口流血很少,又整齐划一,难道当时夫人已经死去,是被人制造出这些伤口,从而嫁祸于宋大正?再说,假设宋大正真的杀了夫人,那他为什么不首先想到毁尸灭迹,而是任由尸体留在屋中,自己则溜回家里?平常人犯了杀人命案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尚可理解,宋大正这样的高级军官行事绝不会如此轻佻。
想到此,狄公再次检查了一遍伤口,并把尸体的全身都检查了一遍,好确认是否有暗伤;另外用银针刺穿了肠胃,结果并未发现任何中毒的痕迹。狄公陷入深深的怀疑中——夫人的致命伤究竟在哪儿?凶手到底是谁呢?
宋大正的家位于南城。虽然宋大正做到了将军这个显耀的位置,但他的府邸并不豪华,只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狄公、张科和十名衙役进入后,只有一个仆人出来迎接。缉捕张科说明来意后,仆人将狄公一行迎进正堂。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宋大正来到正堂。狄公看过去,只见宋大正身形壮硕,方脸圆目,鼻直口方,脸上有一丝慌张。
两人寒暄毕,狄公问道:“宋将军只有这一座小庭院,真可谓俭省。”
宋大正的防备之心很明显地浮在脸上。他小心地说道:“我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娘和小妹。我给老娘买过两个丫鬟,但老娘说自己有手有脚,何必麻烦别人,便都给遣散了。小妹只有十六岁,尚未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