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道:“在第二次尸检中,微臣发现被害者的舌头被割断了,除了呜啊之声,被害者根本无法大声呼喊,只能看着自己葬身火海。而当大火烧断鹦鹉的拴脚布绳后,鹦鹉便从窗口飞走了。”
圣人点头:“你是怎么找到这鹦鹉的?”
狄公道:“鹦鹉需要有人饲养方能成活。鸾凤殿被烧,它只能回到原主人家——韦季方的府邸。这就是为什么微臣能迅速将其找回。”
太子詹事韦季方仪表堂堂,虽是读书人,却像个侠士,身材高大,脸庞方正,五官分明,剑眉龙眼。作为鹦鹉旧主人的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卷入了宫中命案。韦季方连忙跪下,粗重的嗓音急切地冒出:“臣竟然不知道献给太子的鹦鹉曾闯下如此大祸,请圣人治罪!”
皇帝摆摆手:“是莹玉的阴谋,干韦詹事何事?”
狄公接着说道:“点燃鸾凤殿后,莹玉便逃脱了。宫女小兰说她看到了火凤凰,微臣认为那不过是幻象,并不存在。即使小兰所见真实存在,也是莹玉扮成火凤凰来唬人的,以转移断案视线。这对破解本案并无掣肘,所以微臣并未详加追查。”
武媚娘问道:“狄仁杰,这被害人是谁?”
狄公回道:“娘娘,被害人身份不明。臣唯一能断定的是,此人定是宫中人。娘娘可让陈公公清点后宫人口,如有失踪之人,便很有可能是被害人。还有,在验尸时,我们发现被害人的左小腿小时候断过,虽然愈合,但是留下了一处缝隙。如果我没猜错,此人走路时会一瘸一拐。”
武媚娘的脸变了颜色。“本宫的亲随侍女如花失踪了两日,不见踪影。而且,小时候她的小腿被我打断过。难道是她?”
狄公不敢贸然回答,便说了句不要紧的话:“娘娘,这世间偶然之事也经常出现。如要证实,还需详查。”
“无论如何,”圣人微笑,“狄爱卿一天之内便破获此案,让人敬佩有加。韦爱卿,将那鸟递给朕瞧瞧。朕倒要看看这是什么鸟,竟然如此聪明,学人说话学得如此相像。”
韦季方将鸟架递给执事太监。小太监接过鸟架上了高台,呈给皇帝。皇帝左手将鸟架抬起,右手拨了下黄嘴鹦鹉的绿色羽毛,鹦鹉睁着那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注视着皇帝。皇帝随后用手拍了拍鹦鹉的头,口中讥笑道:“你还会说人话?”
“杀死武媚娘!杀死皇帝!”鹦鹉歪头,突然再次口出人言——这次它模仿的完全是韦季方粗放的嗓音和音调。鹦鹉的冷绝学舌让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慌忙跪下。
韦季方的眼睛睁得如同牛眼,嘴巴大张,指着鹦鹉,惊得说不出话来——
圣人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鸟架扔下了高台,颤抖的手指向韦季方:“韦季方,你竟然——”
韦季方吓得肝胆俱裂,死命地叩头,直到额头的鲜血从脖颈间流下。“陛下,这不是臣的首尾!这不是臣的首尾!”
武媚娘发怒道:“来人,将韦季方拖出去斩了!还有太子,将他陷入大狱!”
太子是长孙无忌所保之人,韦季方更是长孙无忌的女婿和心腹。眼看这野火要烧到自己身上,长孙无忌掂量了下,站了出来:“慢着!”
武媚娘怒喝,嗓音骤然提高:“怎么了,丞相?难道你要包庇这欺君的逆党吗?!”
长孙无忌不软不硬地回道:“鹦鹉是会学舌,但你如何证明这大逆不道之话是韦季方或者太子所教?”
武媚娘一声暴喝:“这还不能证明?这鹦鹉只经过太子和韦季方之手,学的还是韦季方的口音,不是他们是谁?”
长孙无忌道:“你别忘了还有活着的火凤凰。还有,她为什么要杀掉你的人?”
武媚娘“哼”了一声,她怎么会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你搅乱视听!你这么做,就是要包庇太子,以达到你的阴谋!”
狄公听得惊心动魄,身子都不曾移动一下。
长孙无忌不为所动:“我眼中只有陛下,不是太子。”他转向皇帝,“老臣恳请陛下命狄仁杰将莹玉追拿归案,以还韦季方和太子清白。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和韦季方断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皇帝的脸僵硬得犹如皮革。他注视着他的舅父,语气比夹杂着冰雹的寒风还要冰冷:“既然舅父这样说,那朕就勉为其难,再让狄仁杰追查一下吧。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除夕夜朕要在太极殿宴请百官和众番邦使节。你们务必在此之前破获这大逆不道之案,朕一定要将这鹦鹉学舌背后的人五牛分尸!”


第29章 查找鹦鹉来源,妓院遇袭
经历紫宸殿之鹦鹉学舌案后,为了脱罪,太子将有关莹玉的诸般细节向狄公和盘托出。太子詹事韦季方更是焦急万分,恨不得马上将莹玉捉拿归案,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鹦鹉案中,狄公很快查明了事实真相,获得了皇帝御赐的黄金令牌一块。关于在东宫案中出现的火凤凰,狄公隐约觉得这次罪行似乎是火凤凰犯下的,而莹玉和火凤凰是否为同一个人,狄公不是很确定。他和韦季方需要尽快查清莹玉的背景,这也是解救太子和韦季方的唯一办法,如果他们是清白的。无论是太子、韦季方身后的长孙无忌,还是对太子和长孙无忌虎视眈眈的武媚娘,狄公都不敢开罪。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唯有查明唯一的真相,向皇帝交差,才有可能保住项上人头。
狄公马不停蹄,从皇宫出来后便和韦季方一起直奔平康里。
狄公问道:“韦大人,这鹦鹉乃莹玉案的关键线索,你是从何处得到这只鹦鹉的?还望大人知无不言。”
韦季方脸色苍白,愁眉不展。很显然,鹦鹉案对韦季方打击甚大。“狄大人,如今我全家老小的性命都系于狄公之手,安敢对您有所隐瞒?” 他镇了镇精神,深深舒了一口气,“这鹦鹉是半年前由一个高丽人所献的。”
“高丽人?”狄公狐疑。
“没错。这灰头鹦鹉乃辽东特有的,羽毛有金属光泽,所以颇为名贵。”韦季方道,“高丽国灭亡后,圣人赏赐给我五十名高丽奴,其中一人似乎是高丽贵族。他虽然衣着破烂,但精通汉话。狄大人,您知道,高丽国只有达官贵族才会汉话。另外,他身上还散发着高贵的气质。有一次,我还看到有名高丽人给他行二跪之礼呢!不过,他在我家做奴隶时勤劳肯干,也非常活泛,经常给我们全家带来活力和欢笑。正是他和另外一名女奴隶一起养了这只鹦鹉,权当给大家解闷破寂用。”
狄公问道:“后来呢?”
“此人后来拿来五百两白银,给自己脱了隶籍。”韦季方道,“听说去了归义坊讨生活。”
“高丽村?”狄公暗暗思索,“此人的长相有何特征?”
韦季方道:“此人讲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和我唐人并无二致,身材偏瘦,样貌并不出彩,腿还稍微有点瘸。不过,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
狄公道:“后来,鹦鹉便由那名女奴隶来养吗?”
韦季方点头:“正是。不过蹊跷的是,这名女奴隶在一次事故中被我失手打死了!”
按大唐律,奴隶是主人的私有物品,致死并不犯罪,但韦季方这样做太损阳寿。“韦大人,究竟因为何事要杀死一生灵?”
韦季方长叹一口气,眼中闪着泪花。“狄大人,本官也后悔不已!本官成长于书香之家,最讲究的便是以德立家。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那名叫小赎的女奴隶触到了我的痛处!”
“痛处?”狄公道,“什么痛处?”
韦季方猛地勒住缰绳,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他从马上跳下,对着狄公便拜。
狄公下马,将韦季方扶起。“韦大人,你这是做甚?!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本官言明。”
“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韦季方的表情像是吞下了世间所有的痛苦,“因为小赎偷走了我的一件东西——那是我的身家性命所在!”
狄公猛然警醒:“绫锦?!”
“没错,这绫锦本是由我保管的。”韦季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狄公,您不知道,十几年来,我一直生活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半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就是在平常,我也会因为想到这个物件而手脚冰凉,颤抖不已。”
“真没想到!”狄公失声喊道,“竟然是你保存着绫锦。”
“没错。大人肯定会问这绫锦究竟代表着什么。”韦季方道,“我能告诉大人的是,它是我的身家性命所在。它由宫中极有权势的人所写,被偷走就是有人想让书写此锦的人彻底垮掉。这绫锦被偷走后,小赎被我捉住,但她死活不肯吐露绫锦的下落,我一着急竟失手将她打死了!”
狄公喟然,心中若有所思。
韦季方接着说道:“我万万没想到,就在前天,我听说这绫锦竟然出现在我岳丈长孙大人手中,还被用作攻讦武媚娘的武器。这着实让我胆寒。狄公,说实话,这两日我彻夜难眠。”
停了好半天,狄公问道:“韦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下。”
“狄公尽管问。”
狄公道:“你是不是有个前妻?”
这个问题犹如疾驰的弩矢,射穿了韦季方的胸膛。韦季方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回道:“没错。狄公,我有个前妻,她叫王蕊。”
狄公问道:“她是王银新的女儿?”
韦季方沉重地点头:“没错。在我家破败之时,家父安排了这场婚姻。”
狄公接着问道:“我听说,王家对你家多有提携?”
韦季方想了想才回道:“提携算不上。大人,王家是一户暴富人家。他们只是在经济上支援了我。”
“王家的门第固然没有你们韦家高贵,”狄公道,“不过,据说王银新有个妹妹入了宫?”
韦季方大惊,失态地回道:“狄大人,这个我真不知道。”
狄公微笑,回道:“韦大人无须惊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如有荒谬之处,还请韦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咱们且不论,王蕊的哥哥王辉被匪徒所害之事,韦大人是否知道一些内情?”
韦季方打足精神,过了一会儿方才回道:“狄大人,王辉被害之案,本官一无所知,我也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遗憾,毕竟他对我帮助很多。在我韦家最为穷苦之时,他曾多次接济我们。王辉死后,岳丈王银新也被匪帮害死,夫人承受不住,便自缢了。”韦季方泪如雨下。
狄公仔细回味韦季方的话语,足有移时,方又问道:“尊夫人死后,你便迎娶了长孙无忌的女儿?”
韦季方似乎对此事颇为敏感,有些手足无措。“狄公,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去世,我们伉俪一场,我本应花几年时间哀痛此事,纪念她。狄公,但我要对你说,我当时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境地。在那种情形下,我干了一件傻事,必须投靠到长孙无忌门下,这是我韦氏家族唯一的保命办法!”
狄公看着韦季方要哭出来的样子,微微点点头,不忍再追问下去。“韦大人言语恳切,本官当然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官场上的事,尤其涉及宫斗之事,自己丧命无所谓,牵连家人和全族就会辱没祖宗,定要万分谨慎。有时候,还不得不做出许多违心之事。”
韦季方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大人,我被卷入这无底漩涡,武媚娘狠毒,动动手指就能让我粉身碎骨。这下,我全家的性命真是拜托狄公了!”
狄公安慰他道:“韦大人,有你岳丈在,事情就有回旋余地。这次和你对话,我总算对前因后果有了个大概了解。韦大人,小赎的尸身还在吗?”
韦季方脸上写满了疑惑:“说来也巧。小赎死后,一个小厮告诉我,说她的尸体当天晚上便不翼而飞了。我知道这名小厮早就觊觎她贴身佩戴的金锁,便随手赏了他一枚,让他不要再去寻找。她只是一名奴隶,不值得我大费周章。”
狄公纳闷:“小赎死后,她养大的鹦鹉如何被带入了宫中?”
韦季方道:“狄大人,我是太子詹事,和太子过从密切。太子也经常来我家中,和我评棋道、论诗文。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府上毕竟是书香世家,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画,家父的手书也在诗苑扬名,所以太子经常来我府观摩。再说,我自幼习武,不是在下吹嘘,就是十个千牛卫一起攻击,也近不得我身,所以我也经常和太子切磋棍法。那日,太子路过书斋时,偶然听到了这鹦鹉的叫声,便被其深深吸引住。看太子那么喜欢,我就将此鸟送给了他。我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将它带入东宫后竟然被莹玉利用,要嫁害于我!”
狄公道:“如今高丽部曲和小赎都已不在,我们唯有找到莹玉才能解开此谜,解救你于水火之中。”
二人说话之间,平康里已在眼前。
平康里的繁华为天下人所知,是大唐第一销魂之所。天已傍黑,坊内的丝竹乐曲之声早已响起。狄公从北门进入,穿过北曲和中曲,来到花魁最盛的南曲。
这东西向的曲巷紧邻蜿蜒小溪,轻盈的河水缓缓流动,映衬着花灯的妖娆。客人们都衣冠楚楚,来来往往,袅袅奢靡的声乐通过水波传来,连空气中都带着浓重的脂粉香气。狄公穿过林立霄台,来到南曲最为壮阔的一所——入云阁。
狄公和韦季方进入灯火辉煌的大楼,一名体形富态、妖娆万分的假母迎上前来。等狄公亮明身份,道出此行是为追查莹玉的下落,假母不敢怠慢,连忙引狄公和韦季方去见这家青楼的主人。
狄公看到有四名身穿素白衣服的美人正在那里跳闻名天下的高丽舞蹈,韦季方竟被吸引住了,看得目不转睛。假母用手帕捂着嘴笑道:“哎哟,大人哪,看您这个喜欢样儿!改天给您安排个包间,请大人您单独来看,您可千万要赏脸哟!”
狄公问道:“你是从何处买来这几名胡姬的?”
假母挥舞着手帕说:“哎哟,大人,您来到入云阁也不知道放松,还想着公事哪!这四名高丽美人的舞蹈是本店的摇钱树。她们都是高丽高官的后代,高丽灭亡后被判为奴隶,俺们院主花了大价钱才从一位将军手里买到她们。您看中间那个带着一身金铃的高挑美人,她是正经的高丽公主出身哩。这位大人,您要是中意,赶明儿我把她送到您府上,专门舞给您看。您看如何?”假母手舞足蹈,“哎哟,我保证您定会目不转睛!”
假母多话且漫无目的,狄公不予理会,命其在前面带路,带他们面见院主。越往里走,狄公越觉得此处别有洞天。屋内,一路花木扶疏,各种珍禽异兽的标本罗列其间,更有天下的稀世珍品、才子墨宝挂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