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在大理寺听到这些消息时,大为惊讶。李贞、李冲自杀后,狄公以为谋反之案已经结束了,没承想只是个开始。不光朝中的文臣,就连武将也受到了牵连,博州参军王位、凉州大将军黑齿常之都已经被押到了东都,下入大狱,等待着盘问和折磨。这些事情没有经手大理寺,这意味着都是内卫所为——太后直接授意。
狄公隐隐觉得恶麒麟杀人案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如果再不探查明白,它恐怕会将整个天下都给吸进去。他将旬月以来在幽州的经历过了数遍,努力寻找其中的线索,并将它们串联起来,但仍然毫无头绪。他只得暂时收起思绪,打算去面见太后,知悉她最真实的态度。狄公很清楚,太后自夺取大权以来,最忌讳的就是说她名不正言不顺的流言,以及对她的权力的挑战。如今,狄公想要为这些大臣辩护,其难度可想而知。
狄公左思右想,幽州谋反案由他结案,是他逼死了越王李贞和骆宾王。在越王死前,狄公保证过会保护李唐忠臣,死而后已。即使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得往前走。狄公横下心,将元芳唤来,安排了一番,便只身前往上阳宫。
一番通报后,狄公被太监引进了上阳宫。太后面色不豫,看到狄公进来,示意狄公在一旁等待。
裴炎跪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老臣被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
太后暴喝:“你私通琅琊王李冲,意图谋反,还说是被人陷害的?”
裴炎道:“陛下,老臣是无辜的啊!”
太后怒斥道:“你竟敢说你是无辜的?那好,朕问你,”她尖厉的嗓音从身体里传出来,好像要掀翻上阳宫的屋顶,“你那两个被肢解的侄子是怎么回事?”
裴炎大惊失色,“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太后指着裴炎骂道:“你这个乱臣贼子!旬月前,在我派遣狄仁杰查察幽州恶麒麟之案时,你自作聪明地让你的两个侄子跟随他去幽州。你侄子身上藏着祭天大典的日期,此乃宫中绝密,岂容你泄露给李冲等反贼?你不曾想到的是,狄仁杰所住的客栈早就被内卫布控了。你的侄子们被诛后,李冲等逆贼将尸体盗走,还是获取了绝密信息。到底苍天佑朕,才没让你等反贼害了朕的性命!”
太后气愤地走下高台,像看猎物一般看着跪倒在地的裴炎:“你食君之禄,不知报效,却反噬其君。对于你这种不忠不义、丧心病狂之徒,朕如何能留?!”
狄公看得心惊肉跳。裴炎乃太宗、高宗之股肱大臣,也是朝堂的支柱之一。狄公欲上前替裴炎分辩,但裴炎和骆宾王私联一事已板上钉钉,再加上太后正在暴怒之时,任谁去劝,都只能得到个引火烧身的结局。他只能跪在一旁,低着头暗自叹息。
“来人!”太后冷冷地背过身,“将此贼拖出去,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裴炎听到后,急火攻心,翻了下白眼,昏死过去了。两名侍卫抓住裴炎的细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拖出了上阳宫。
狄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此时,他飞速地思考着。客栈杀人案,被害人是裴炎的心腹。内卫布控着客栈。客栈杀人案的凶手暴露后,邓逸“恰巧”出现在客栈,这表明他可能是内卫的首领。如果邓逸是内卫的首领,那就表明太后对幽州谋反之事早已心中有数。狄公暗想,他调查谋反案的过程中,顺风顺水,一一击溃了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和骆宾王,难道这一切都是太后和邓逸计划好的?!
想到此,狄公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悲哀和愤怒之感:他很有可能被当成了棋子,还是那颗最可悲、最为人所唾弃的棋子。现在,整个朝堂都因他立下的“大功”而饱受煎熬,众多忠臣良将或被处死,或被关押,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再想起越王李贞的惨死,还有自己对李贞的承诺,突然间,狄公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他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查明真相,尽力挽救李唐忠臣。
狄公直起了脊梁。
“狄仁杰,你不请自来,有何事要奏?”太后转过身来,盯着狄公看,“朕听说,祭天大典上有一些插曲?”
狄公大惊。如果祭天大典上发生的事情暴露,那他不但无法挽救李唐忠臣,自己也会粉身碎骨,更会牵连无数人。他迅速冷静下来。那天,他和元芳料理完骆宾王的尸体后,从洞里出来,将洞堵死了,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太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这次他一定要顶住压力,因为裴炎一倒,朝堂之上再无李唐忠臣敢说话了。狄公咬了咬牙,道:“臣唯恐李贞、李冲的逆党余孽死灰复燃,所以在洛水周边小心巡视。托陛下齐天洪福,未有任何异常情况。”
太后冷笑一声:“狄仁杰,朕姑且信了你说的话。”
狄公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臣留意到,天牢里未经过大理寺审讯的嫌犯多达百名。臣还听说,这些人是李贞、李冲的同党。微臣亲身经历了幽州的叛乱,如果陛下对案情有任何不明的地方,臣斗胆请缨,为陛下分忧。”
太后走到狄公的身旁:“这些无须你担心。”
狄公感到太后身上有一股杀气,他咬了咬牙:“敢问陛下是如何确定这些人都是李贞的同党的?”
太后不耐烦地问:“狄仁杰,你想说什么?”
“陛下抓了他们,造成朝堂根基不稳,实在有失妥当。陛下,您……您可有证据?”
太后大怒:“狄仁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盘问到朕头上来!”
狄公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为了陛下的江山,臣恳请陛下给出证据,否则,臣甘愿领死!”
“狄仁杰,上次赦免四万叛军,朕就已经忍让再三了!你还想试探朕的底线?”太后用鹰一般凌厉的眼睛盯着狄公看了一会儿,随后从怀中抽出一条黄绫巾子,扔到了狄公脚下。狄公拿起巾子来看了一下,心中暗叫不好!这应该正是越王李贞所说的血巾子。
血巾子为何在太后的手中?只见血巾子正中是李显的血书,周边则写满了签名,密密麻麻的,李贞、李冲、骆宾王的名字赫然在列。“攻灭武氏,复我李唐”八个大字在血巾子中间显得异常扎眼。
狄公拿着血巾子的手微微颤抖:“原来被抓进天牢里的都是这血巾子上的人。”
太后冷冷地道:“还有他们的朋党。”
狄公仔细地看了看血巾子上二十多人的笔迹:“陛下,这血巾子会不会是歹人伪造的,为了挑拨陛下和庐陵王的母子关系,杀掉您的忠臣,致使大唐根基不稳?”
“假的?”太后暴怒,拽过血巾子,指着上面的血字,“这上面有李显的血书!哼,他那不成器的字,化成灰朕都认得!你还妄图说服朕相信血巾子是假的?你真是可笑至极!朕命人将李显从房州押回来,盘问清楚,可这逆子已经不见人影了。你看看,这难道不正是畏罪潜逃?”她恶狠狠地说,“无论这个逆子逃得多远,朕都要将他抓回来杀了,才能泄朕心头之恨!”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想再谏,但看到太后暴怒的样子,便明白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如果再多说一言,他可能马上就会步裴炎的后尘,成为刀下鬼。狄公赶紧道:“臣不知道个中内情,妄自揣测圣意,实在是大不敬,还请陛下原宥。如此看来,陛下果真英明神武!”
太后的神色稍有缓和:“起来吧,狄仁杰。念在你破获幽州谋反案有功的分儿上,朕就不治你的罪了。”
狄公趁势道:“陛下英明,将李贞、李冲等逆党一网打尽了。如今,这血巾子上只有庐陵王一人在逃,想必不久便会被擒获。到时候,大唐重归您的治下,陛下定可成就千秋伟业。不过,这二十多名大臣是大唐的柱石,其中还有许多戍守边关的名将。这案子尚有未明之处。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如果陛下将他们也一网打尽了,突厥人虎视眈眈,则大唐危矣。臣斗胆,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来彻查此案,将李显捉拿归案,并将真正的谋反之人一网打尽!”
太后盯着狄公看了很久,像是要看穿他。少顷,太后叹了一口气,道:“狄仁杰,既然你这么想给这些逆党洗清罪名,朕就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如果你没有查个水落石出,哼,就不用朕的内卫来请了。你自己走进天牢,和那些逆党做伴去吧!”


第18章
大理寺的正堂上,狄公拿着血巾子翻来覆去地看,浓眉紧蹙。元芳在一旁静静侍立。
狄公让元芳铺开一张宣纸。他手握羊毫笔,走笔疾书。
元芳问狄公:“大人,这是?”
“血巾子上的逆党。”狄公叹了一口气,“他们中活着的都被投入了死牢,还有更多人受到了牵连。”
元芳看了看,除了废帝李显、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骆宾王外,宣纸上还有:
扬州道大总管   唐之奇
豫州刺史   魏崇裕
凉州参军   曹仁节
营州长史   王孝杰
崇州大将军   李尽忠
检校千牛卫将军   李多祚
幽州大将军   阿史那·忠
凉州大将军   黑齿常之
…………
狄公问道:“元芳,从这二十四人的名单中,你能看出什么端倪?”
元芳皱眉道:“大人,这些所谓的逆党遍布大唐东西南北各个州府。越王李贞仅仅是博州一隅的王,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这些所谓的逆党应该是冲着李显来的,李贞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狄公又道,“元芳你再想想。”
其实,元芳的心早就被米娜盈满了,一直思念着仍在幽州的米娜。狄公说完话后,元芳连忙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大人,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几乎每人都是镇守一方的重臣、大将。”
狄公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他们被处死,那大唐几乎再无带兵之将。”
“还有,”元芳又仔细地过了一遍人名,“大人,这些人中固然有高宗的忠臣,比如唐之奇、魏崇裕,但也有很多太后的忠臣,像王孝杰、李尽忠、黑齿常之。更为奇怪的是,李多祚是太后的外甥,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他怎么会是李贞的同党呢?”
“没错。李多祚被捕后,岑长倩替代了他,守卫东都的城墙,而岑长倩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副将。”狄公慢慢地捋着长长的胡须,“还有阿史那·忠。如果阿史那·忠也是李贞的同党,那他为何不在李贞围攻幽州城时发兵相助李贞?这说不过去。”
元芳又发现了异常:“大人,这上面竟然有冀州参军的名字,龚大人可是太后的忠臣啊。”
狄公点了点头:“如今他也被投入了死牢。除了李贞、李冲、骆宾王等人,平常看似忠于太后的大将也大多在这个名单上,而我一直怀疑的寿州刺史赵瑰却不在。元芳,赵瑰可是李贞的姑父啊!据我的消息,赵瑰早有二心。他的名字竟然不在名单上,实在诡异!”
元芳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大人,您怀疑这血巾子是假的?”
狄公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至少琅琊王李冲的签名是真实的。李冲的笔迹我认识,绝无可能是假冒的。”
元芳不肯放弃:“那会不会是有人模仿这些大人的笔迹,签下他们的姓名呢?”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狄公道,“血巾子疑点重重,先不说它的真假。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是谁将血巾子给了太后?废帝李显如今在哪里?”
元芳道:“我那晚夜探王府,探知血巾子被李冲保管着。李贞统率五万大军,身边人多口杂,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便将血巾子交给儿子保管了。”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在剿灭青龙帮后,我先将隐匿于城中的青龙帮爪牙,还有潜伏于幽州守卫队的内应捉拿归案,最后才到了琅琊王府。我本以为留了足够的时间给李冲逃跑,没想到他已抱着丽秋自尽多时了。”
元芳问道:“大人确定李冲是自尽的?”
狄公点头:“根据他握刀的姿势和伤口来看,的确是自尽的。只是不知道丽秋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琊王府。我又带领一百名千牛卫,将琅琊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所谓的血巾子。”
狄公的身体陷入了藤椅中。他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便道:“元芳,你还记得在幽州时,咱们对幽州六大案件的分析吗?”
元芳道:“当然记得。当时我们判定,除了‘客栈杀人案’,‘丽秋之死案’‘裴守德之死案’‘官银丢失案’‘人口失踪案’‘孙罗被杀案’,这些案件都与幽州谋反案相关。”
狄公起身踱步,摇了摇头:“如今看来,其实客栈杀人案也是幽州谋反案的子案。但我们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被引入彀中,先入为主地认为幽州正在谋反,所以将所有案件都自然地归到了幽州谋反案上。如今,我们复盘一下幽州发生的几个案件,就会发现这些案件并不简单。官银丢失案、人口失踪案、孙罗被杀案或许是骆宾王一手策划的,目的是刺杀太后。可是裴守德之死案和丽秋之死案,我们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骆宾王、李冲就是背后的黑手。”
元芳大惊:“大人,您认为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狄公点头:“骆宾王死前告诉我,恶麒麟并不是他饲养的。你想想,一个将死之人会说谎话吗?所以我断定,幽州的几个案子必定牵涉第三方势力。这双手推动着我们往前走,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元芳道:“那这人是谁呢?他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邓逸就是幕后的推手!”狄公断定,“而邓逸的推手是太后!”
元芳听到后寒毛直竖:“邓逸?!是他?”
狄公点头:“元芳,让我们设想一下。太后为了顺利登基,肯定希望除掉反对她的李氏族人。只是朝堂上还有许多忠于李唐的大臣,所以她不敢恣意妄为。这个时候,元芳你想想,太后最需要什么?”
“一个杀他们的口实!”元芳惊叹了一声。
“没错,”狄公道,“一个可以将忠于李唐的党羽全部灭掉的借口。但越王是太宗之子,工于心计,老成持重。我和他接触过几次,他并不是他儿子李冲那样的莽撞之徒,而是一个懂得隐忍的太宗后代。像他这样的人,必定会藏得很深。李贞要反的话,绝对不会仓促起兵,拉出一支散兵游勇——战局一失败,便顷刻间逃散干净了。”
“大人,您是说,越王不得不起兵?”
狄公叹道:“没错。你揭开了鬼洞的秘密,李贞被逼上绝路,被迫起兵了……”
元芳猛地醒悟过来:“这一切正是太后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