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这个烛光通明的大豆腐作坊里却没有人,不仅没人,而且连里里外外所有的门都锁着。
尤姬站在门口,她能感觉到从作坊里面飘出的热蒸汽,满含豆香的热蒸汽。也就是说,刚才这里面应该是有人的,而且磨好的豆浆已经在锅里煮了。但是现在没有了,至少是没有人在磨豆子制作豆腐了。至于是不是有人被打晕了、捆绑了或杀死了,却不得而知。
院门上的锁是一把鸳鸯交颈锁,而且是一把有些年岁的老锁。尤姬有点儿好笑,这种锁一般是有钱人家用来锁装贵重首饰、金银珠宝的暗室暗柜的,现在却用来锁一个豆腐坊的院门。这样的做法如果不是这个窃贼没有经验弄巧成拙了,那就应该是故意以此来和自己较量。而一个可以在半杯茶时间里打开十二庚子母锁的盗窃高手绝不可能是第一种情况。所以尤姬虽然可以越墙而过,虽然可以等带刀侍卫赶到砸开门户,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当即开锁进入。现在哪怕稍长一点时间的迟疑,都会被对手认为是技弱心怯。
尤姬小指背面触碰了下那锁,这一触,她便可从感觉上知道这锁上有没有设置什么毒料、麻药。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她才用中指和无名指将那锁掂量了一下,确定其内部结构的各部件所在位置。然后才五指连同手掌一起运用,拉、扭、扯、顿、敲,没用任何辅助工具便将那把老锁打开了。打开的锁拿在手里,感觉很是温滑,除了上面被些许热蒸汽湿润了外,应该还刚给这锁上过油。估计这老锁要不处理一下已经很难锁起来了,但处理后打开也同样变得轻松。
推门进到院子里,温度变得更高,蒸汽也变得更浓。尤姬黑丑的脸因为热热的蒸汽而涌起两朵红团,再配上她两个豆蔻髻和拢得像个雪人似的袍服,那样子就像办丧事时纸糊的童女。
院子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这早就在尤姬的意料之中。作坊大门紧闭,也用一把锁锁着,这也在尤姬的意料之中。这次的锁是云赶山特产的红铜大锁,按理说这种锁的结构要比十二庚子母锁和鸳鸯交颈锁简单许多,但打开此锁的难度却绝不在那两种锁之下。因为红铜大锁锁芯锁扣做好之后是放在模子里直接浇铸的,所以其中结构没有可缓冲和忍让的余地。另外整个锁又大又沉重,要想判断内部结构和部件位置也十分困难。
尤姬心中清楚,自己用发簪或挑针只需稍稍拨弄一下锁眼便能将红铜大锁打开。但是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还是输了一筹。这样的锁放在这里,就是要与自己比试手上感觉和手法的。
整体浇铸的红铜锁身,没有结构上的缓冲和忍让,所以尤姬决定从锁眼下手。不能用辅助的器具,那么就完全靠手指的感觉和巧力。于是和打开院门一样,在确定锁上没有其他设置后,尤姬将整个锁一把握住。然后她将大拇指的柔弱指肚堵住锁眼,轻轻按压,从锁眼中回馈的气压感觉来判断锁芯锁齿位置和状态,并借助按压的气压力量对一个个锁齿进行适当的推动,到达可打开状态。
锁打开了,并没有尤姬想象的那么难。这同样是因为锁环和锁眼中注入了一些润滑的油脂,所以很滑爽,很利于打开。特别是锁眼中的油脂,不仅让锁齿更便于滑动,而且还有助于拇指按压的推动。因为这不仅仅可以借助气压传递的力量,还可以借助油压传递的力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靠她神奇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手感和手法。
门推开了,提着两只打开的锁尤姬信心满满地走进作坊里面。虽然进入时她有那么一丝诧异,自己让调派过来的两号带刀侍卫怎么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出现?难道是他们走错方向了吗?但是再看看轻易打开的锁,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足够的能力对付里面偷盗的高手,所以她进去了。
作坊里的灯烛很亮,但灯光只能照亮黑暗却无法消除雾气,所以作坊里面依旧是看不清楚的。几口大锅里的浓豆汁在咕噜咕噜地翻腾着,大片的蒸汽让整个作坊沉浸在温暖浓湿的雾气中。
不仅是看不清楚,豆腐坊里的环境也是很复杂的,那里面有砖灶、有石磨、有晾帘、有水缸……还有吊着的过滤豆渣的纱布兜,有垒得很高的豆腐木格笼。墙角还有装满豆子的布袋,有拉磨牲口的笼头挂架……
尤姬不惧怕复杂的环境,越是复杂她便越是有更多的利用物可变作杀器。她也不惧怕环境的模糊,在看不清的状态下触碰的感觉便会变得更加重要,而这方面没人能和她相比。
在作坊主梁的一根撑柱旁还安置了一个供龛,供奉的是豆腐的祖师爷汉代淮南王刘安。而供龛的前面此时正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身影,背对着祖师爷的塑像。所以可以肯定这人不是在拜祭祖师爷,而是在等待一个要杀死的人,也或者自己就是一个等死的人。
出现的人影也没让尤姬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惧,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人,有人正说明她的判断和行动都是正确的。所以虽然两号带刀侍卫没有及时赶到,她依旧以极为沉稳的步伐逐渐接近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接近的过程中,她展开双臂,张开五指,将经过范围内能触摸到的东西都碰触了一下,以便确定周围的环境和可利用的器物。
疯魔疾
站在雾气中的身影是齐君元,他此刻微闭双眼,再次将豆腐坊内的所有情景回想一遍。当确定每一个可利用的细节和之前完成的设置都在脑海中清晰明了、不差分毫之后,他这才把所有构思集中到渐渐逼近的尤姬身上。
这已经是齐君元第三次在雾气中冒险,第一次是在南平界的烟重津,第二次是汤山峪沐虬宫中。但不知为什么,齐君元这一次要比前两次害怕得多,感觉从头到脚被许多根坚韧的筋索绷拉着丝毫无法松解。这是因为尤姬极度危险,她整个人就是一件杀人的利器,而且这件利器还能随时随手将衣袍下藏着的器物变化成无数的利器。所以齐君元决定抢先动手,在这利器未动之前动手,在这利器还未变化之前动手。
没有用最为熟悉的钩子作武器,而是将供龛上的一只烛台作为杀器直刺向尤姬。而在刺过去的同时,他左手已经抄到一个长柄竹筒勺,这将是后续第二击的武器。
齐君元才一动,尤姬便也出手了。她将右手里提着的那两把大开的锁扔砸向了齐君元,就像两把小锤一样。小锤般的锁逼得齐君元用烛台格挡自保的同时,尤姬的左手拎起一只竹晒筐,筐底直撞向齐君元,这是她后续的攻击杀器。
齐君元右手里的烛台被扔砸过来的锁砸断,于是他左手的长柄竹筒勺挥抽了出去,长柄竹筒勺阻挡住晒筐,长柄也在他手中暗劲和筐底的作用下砸断。随即一个变招,折断的长柄变成一支竹剑刺透筐底,直逼尤姬的面门。
但是就在晒筐筐底被刺穿的刹那,那筐碎了。碎了之后的晒筐化作了无数细密的竹藤碎枝射向齐君元,同时筐沿筐圈的竹条也弹开直击向齐君元。这便是万变魔手的厉害之处,到她手里的东西不仅可以成为杀器,而且可以变换成更厉害的杀器。
齐君元只能退步避让,同时右手拉过旁边一个吊着的过滤纱布兜挥挡出去,这时候也就只有这样宽大的湿漉漉的纱布兜可以挡住那么多细密的竹藤碎枝和弹出的竹条。
纱布兜不仅挡住了碎枝和竹条,而且还挥洒出暴雨般泼洒的豆汁。但是尤姬全不顾泼洒过来的豆汁,杀人的人应该摒弃一切外在影响来达到杀人目的。这时候不要说泼洒的是豆汁了,就是粪便尤姬也不在乎,她绝不会放松一丝一毫已经抢到先机的攻势。所以抬手间便是一片晾帘罩向齐君元。如果被这晾帘罩住,晾帘上的篾条会瞬间变化成几十支利箭插入齐君元身体。另外晾帘上连接篾条的细麻绳也会锁住齐君元的脖子。
齐君元只能再退,躲开晾帘。他记忆中在接下来退后一步的磨盘上有个小水桶,所以想都不想顺手一扫将水桶砸向尤姬。
水桶在空中破裂了,是被一根磨盘柄砸碎的。而尤姬抄起磨盘柄砸碎水桶之后,并没有在意空中四散的水花落在自己头上、身上,而是连续挥舞磨盘柄,将水桶的碎木块砸飞向齐君元。
破碎的木块在这样的砸击下速度和力道都非同小可,所以齐君元只能继续避让。而这一次已经不是后退能躲让的,他只能弯腰俯下身体。为了防止自己这种状态会遭受尤姬更快的追击,他只能随手拉倒旁边的一只水缸,让大半缸的水冲向尤姬。
谁都没有想到尤姬也会俯下身体,而且不仅仅俯下,还顺势前冲,冲过水浪。并在前冲的过程中双手抓住一块破碎的大缸片儿,锐角朝前,继续朝齐君元攻击过来。
齐君元只有再退,连续的退,而当那块大缸片儿在尤姬手中爆碎开来,变成无数片箭头般射来时,齐君元已经退跌到地上,以连续打滚的狼狈动作才勉强躲过……
这才是真正的搏命厮杀,没有任何形象、身份的顾忌,有的只是杀死对方保存自己的目的。不留给对手一丝喘息机会,全力以赴,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途径实施攻击,将身边一切可利用的东西都变成不可思议的武器来夺取对手性命。这种状态的搏杀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但不长的时间里展示的会是最为激烈凶险的场面。就像现在一样,雾气中模糊不清的豆腐坊里碎片乱飞、水花四溅,对决的两个人狂舞跌撞、颠仆爬滚,这看似混乱不堪的状态中其实只需一丝一毫的差错和迟疑便会决定一个高手的生死。
齐君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从生死边缘逃脱了。而现在的他不仅衣服扯烂、发髻散乱、心神慌乱,而且周围再没有可利用的东西当作杀器,只有手里握着两块砖头还没丢掉。而这市井泼皮常常使用的武器在这种场合可能是最没用的,甚至还不如一支筷子、一只茶杯甚至一根棉线有用。
尤姬的手中便是一根棉线,是那种很结实的用来缝布袋、纳鞋底的棉线,这在豆腐坊里是划切豆腐用的。就是这样一根棉线将齐君元逼到了两个连膛的灶台前。虽然他一左一右有两口正翻腾着的大锅,大锅里有沸腾了许久的浓厚豆汁,但这都无法利用来作武器。这锅这豆汁上手就得先把他自己烫死。
尤姬还是没有给齐君元喘息的机会,平伸双手将棉线拉开,中间用牙齿吊住。而此时棉线上挂了不下十支弯尾长钉,这些长钉都是用来炸油豆腐的,可以穿了豆腐挂在油锅边上炸。而现在只需尤姬松口,将棉线绷出,就可以把齐君元当作油豆腐钉在这些长钉上。
齐君元也知道自己没有喘息的机会,所以身体才扑到灶台边他便把双手高高举起。尤姬反而愣了一下,因为她没有看出齐君元要干嘛。是要用手里的两块破砖头砸自己吗?就是砸的话那也应该面对自己,背对着自己朝向灶锅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一愣之间,齐君元出手了。他不是要砸尤姬,而是砸了灶台上的锅。锅破了,锅里的豆汁一下全焖在灶膛里。于是更多更浓的蒸汽一下涌出,灶膛里的炉膛灰也随着蒸汽飞扬而起。刚刚只是模糊不清的豆腐坊瞬间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
尤姬这下不能仅仅是愣住了,而是马上撤步往后。在突然间谁都看不见谁的环境里,应该马上改变自己的位置。因为面对的对手很大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全力反扑,而故意制造这种环境的对手则有可能早就想好了这一招,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所以此时更应该改变自己原有位置,防止入了对手的兜儿。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改变自己位置,最合适的方向是往后。因为那是自己刚刚过来的方向,已经清楚那里的一切,不会有意外的危险存在。而前面是自己未曾涉及的范围,是对手了解的范围,哪怕是往前挪一步,都有可能着了别人道儿。尤姬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当然清楚这样的道理。但是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讲得清的,有时候明明合理的往往会成为最大的意外,而这一回对于尤姬来说就是的。
迅速往后挪动了三步,这是可以躲开对手连续三招的距离。但是就在退后的第三步上,尤姬被定住了。
一个高手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特别是一些好习惯。所以尤姬即便是在后退,是退入刚刚经过已经了解的范围里,她依旧是将一只手伸在身体前面。是以提前触摸探明情况,也是以一手替代整个身体先行查探危险。本来这只是一个习惯的动作,但这手意外地碰到了一根弦线,一根她刚刚经过时并不存在的弦线。这弦的出现只可能是在刚才雾气让周围看不见的那一个瞬间。
可怕的不是弦线,可怕的是弦线带来的东西。尤姬立刻做出反应,她的特长便是以触摸发现异常,然后在异常发生之前脱身而逃,这特长是从多少次机栝弦簧中训练和实践后才拥有的。要是没有这特长,她已经不知多少次死在各种各样的机关坎扣里了。
但是这一次真的出意外了,她没能逃出弦线带来的变化。弦线虽然只有一根,触碰之后带来的却是一张网,一张沾上后就再也脱不开的网。尤姬陷入了这张网里,就像是一只陷在蛛网中拼命挣扎却无法脱出的虫子。而且这拼命的挣扎持续的时间极短,有人早就想好,一旦她陷入这种状态立刻便剥夺她挣扎的可能。因为她一旦挣脱,把长衣袍中藏着的那些器物运用起来,那么别人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杀死尤姬的是一支绕指柔绵铁打制的签子,这签子本来是用来打开一些最为保险、牢靠的锁具的,但是现在这签子却从后颈处插穿了尤姬的咽喉,如同打开一把锁一样放出了尤姬的血和气,放走了她的生命。
豆腐坊里的雾气渐渐散了,尤姬依旧站立着的尸体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此刻的她更像办丧事用的纸糊的童女了,只是样子要比纸扎童女丑陋狰狞许多。
尸体的确是被一张网网住的,这是齐君元用无色犀筋和灰银扁弦编制而成的一张网,叫“百爪蛛神网”。网的形状真的像蛛网,八个方向的拉线固定了从小到大各个线圈构成的网。网线上布设了针对从头到脚各处身体部位的不同钩子,以保证落入网中的人无法脱出。
这张网的触发也是一根无色犀筋,这根犀筋也真的是侯无卯在两口锅破裂豆汁浇灭炉膛产生大量蒸汽的瞬间设置的。当时侯无卯就憋气躲在一口有水的水缸里,而且是一口齐君元为了阻挡尤姬而推倒的水缸。齐君元已经估计好了,尤姬在前面一个水缸砸来时以破碎了的缸片儿实施了攻击,当再出现一个水缸时她不会再采用类似方式。而一个水缸如果不去看它内部、摸它内部的话,只凭触碰外表是无法知道里面藏了人的。
从水缸中蹿出的侯无卯设置了那根无色犀筋,而这根无色犀筋连着的是屋顶上的钩网。凭获知到的信息以及实际的演练,齐君元知道凭尤姬传说中万变的身手,他们两个这样的合作即便成功也不一定兜爪得住尤姬。她灵敏的触觉发现到机栝之后的逃避,是会快过机栝动作到位的。所以要想让尤姬落入设置好的兜子中,还必须降低尤姬的触觉灵敏度和动作速度。
降低灵敏度的方法是侯无卯想到的,他在院门、作坊门上加了两把锁并非多此一举为了较量技艺,而是为了让尤姬手上触觉灵敏度降低。那两把锁上确实有润滑的油脂,两把老锁加些油脂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感觉到有油脂润滑的尤姬却没能感觉出那是什么油,那是侯无卯特别调制的蜡油。这油不仅能非常好地润滑锁芯锁齿,而且可以套出钥匙的匙模用来制作钥匙。但用在这两把锁上的目的,是为了将它黏附在尤姬的手上。因为蜡油凝固后能在手上生成一层感觉不到的蜡膜,从而阻碍尤姬那双魔手触觉的灵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