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王炎霸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个口头禅,“愚者逼事”。赵季札一直都未问清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只估计是王炎霸老家那边挂在话头话尾的脏话。而且单从字面上理解,大概是骂愚蠢的人总会出现些逼事情。想想王炎霸一介草民,因为表姐受皇上宠爱的关系突然飞黄腾达,但那旧底子一时半会儿还剥不干净,所以口头上带些脏字赵季札还是非常能够体谅的。
但是赵季札根本无法想象的是,“愚者逼事”这么四个字其实就是对他实施的一个绝妙的恐吓手段。四个字真实的读音、读意其实是“遇周必死”,王炎霸是要在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里对赵季札不断灌输这样一个概念。
从现代知识来分析,这是一种意念灌输法,也叫瞬间信息输入。曾经有人做过一种试验,就是在正常的电影胶片中每隔一百多张胶片就加入一张鬼怪的胶片,这在放映过程中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但是观看电影的人却会慢慢产生恐惧感,因为那看不见的鬼怪图片已经通过人们其他更为敏锐的感官感觉收录进大脑了。
王炎霸的这句口头禅就像电影胶片中的鬼怪图片,实际上可能还比鬼怪图片更加直接、更加明显。所以赵季札心中的恐惧就被这四个字很快积累了起来,在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就构筑出一个“遇周必死”的概念。而且这样的心理负担在无形中不断加重,以至于精神状态渐渐地不能承受。最终导致意志彻底崩溃,思维意识出现混乱,完全失去了对战的勇气,在仓皇迷乱中逃回成都。
王炎霸运用的这种技法在离恨谷中叫“魇魔唤魂”,其效果是根据施用者的施加密度和目标的心理承受力来确定的。王炎霸的施加密度应该还算正常,但是赵季札的心理承受力却是出乎意料的差。这和他常年就任闲职、养尊处优、缺乏实际的历练是有很大关系的。所以最终结果也是出乎王炎霸意料的,他原以为赵季札会在一两场相衡的或稍落下风的战斗之后出现畏惧和退逃,却没想到根本还没见到周军的影子呢,赵季札就已经逃回成都了。
如果是赵崇柞、毋昭裔都在成都,他们肯定会细究一下其中隐情。一个难得有机会掌握重权的人,一个踌躇满志要有一番作为的人,一个在接受皇上委派时并非强加于他,而他自己也未有丝毫推却的人,怎么可能在和对方完全没有交锋的状态下就独自逃回。而且真是临阵脱逃的话他也应该往无人认识的地方逃,怎么可能逃回成都、逃到孟昶跟前,那不是和寻死自杀一样吗?可寻死自杀的人都是有充足理由的,那么赵季札的理由是什么?
问题是赵崇柞、毋昭裔都不在成都,而唯一能说动孟昶的王昭远完全改变了最初的态度,不留任何余度地要将赵季札往刀口上送。王昭远这样做是权衡过的,他生怕赵季札拖着不杀,万一什么时候说错话或者为了保住性命,将自己与他暗中筹划先取功绩,再联手秦艳娘,一起对付毋昭裔、赵崇柞和花蕊夫人的计划透露给孟昶知道。所以杀赵季札是必须的,这是后患,必须灭口。
“就这样杀了是否显得草率,要不先收监,等毋昭裔大人回来让他细审一下,然后再广告天下枭首示众。”孟昶这想法还是很稳妥的。
“皇上,此时此刻乃国家危难之时。如此殃国大罪之人,必须果断处以极刑。这是为了显示皇上的霹雳手段,和对此行为者的痛恨。同时也是警告其他官员将帅,当奋勇向前,不吝生死。”王昭远说得也很有道理。
最终在王昭远的促使下,孟昶连赵季札的面都没见一下就下令将他处死了。赵季札之死如果从源头上论,其实应该算是被王炎霸刺杀的。只是这样一个将“魇魔唤魂”技法运用于正常交谈的刺局,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人能够窥破。
买花钱
就在王昭远劝说孟昶立即处死赵季札的过程中,蜀国后宫分钗廊中正进行着另外一番争斗。这是一个双方人数非常悬殊的争斗,但挑衅的是人数仅为一个的秦艳娘,被挑衅的是花蕊夫人和后宫一大群的嫔妃。一般而言,主动挑衅的往往是胸有成竹的,所以即便人数悬殊非常大,仍是无法判定谁会最终占到上风。
今天是发放后宫各嫔妃月例花费的日子,也就是所谓的分发“买花钱”,后宫中这件事情一直都是由花蕊夫人负责。这并非一件容易做的事情,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大周入侵蜀国,各种费用都紧张,所以后宫中的月例也有所削减。因为这些月例花费来源只有部分是宫需府供给,还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外官、外域和蜀国辖下部族进献的供奉。由于战事吃紧,局势微妙,所以这部分供奉有的暂停了,有的缩减了。这样一来可以分发的月例费用很明显地大幅下降,搞得宫中嫔妃们最近都嘴尖鼻子翘的。
宫中分发“买花钱”本来就是个很为难的事情,因为除了宫需府给的是铸钱外,入宫的供奉都是东西。这些东西不可能每个人都分过来,价值上也有高有低。但是花蕊夫人却能衡量好价值高低、数量多少尽量做到公平。至于谁中意什么东西,那么在分发完之后嫔妃们私下里再交换调整。
女人最多事,特别是关系利益和面子的事,所以花蕊夫人再怎么公平都还是会稍有差距的。以往凭着花蕊夫人受宠的地位,稍有些差距也没人敢和她啰嗦什么。但是这两个月来却好像有些异样了,有些嫔妃在分发出现差异时会直接与花蕊夫人理论。而且对大幅下降的月例也有很多抱怨,并不忌讳花蕊夫人是否在场。
花蕊夫人心中很清楚,出现这样的状况其实和秦艳娘的入宫有很大关系。原先可以说是自己一统后宫,但是现在那秦艳娘却夺了半边去了。而且从她的各种做法以及现在在民间百姓心中的地位来说,甚至已经超过了花蕊夫人。
“今日我不再多说了,月例依旧是少了,原因大家也都清楚。但我知道这月例并非不够用,大家都节俭一点,就算是替皇上分忧吧。”花蕊夫人坐在分钗廊中,轻柔柔的话音中却透着股权威。
当看着已经分好的不多的月例后,有些嫔妃却开始低声诉起苦来。不过附和的人并不多,这些嫔妃大多是来自官宦、贵族人家,很多事情还是拎得清楚的。眼下国家局势吃紧,不要说月例少了,即便是停了、没了,又能怎样?总不至于逃出宫去吧。
“依次领了吧。抱怨不抱怨都这么多,有总比没有好。你们只当是简衣素食为皇上、为蜀国念佛祈愿,只盼望这状况早日过去,只求得国家安泰、皇上安康。”花蕊夫人句句是肺腑之言。
众人再无话说,让贴身宫女依次上前领取月例。
“且慢!”突然间一声娇啼若琴音绕梁,随即环佩叮当,香风轻漾,一个妖娆的身影往分钗廊中款款走入。
众人回头看去,来的是一个她们全都不认识的女子。但是从华贵的服饰上看,这女子分明是宫中的。而且所戴钗饰的价值都不菲,一般嫔妃很少能够拥有。女子的长相似乎并不比任何一个嫔妃俏丽,但是面容、眉眼之间的搭配却透着没有瑕疵的完美,那是一种连女人都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一时间大家纷纷交头接耳,随即在相互提醒下都很快猜出她是什么人。在蜀宫之中,能够一身如此不菲的华服和配饰,能够美艳妖娆如斯,能够毫无惧意地在花蕊夫人面前发声喝止,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一个近来一直缠绕着她们的传说,秦艳娘。
“你是秦昭容?”花蕊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秦艳娘。虽然秦艳娘的出现很让她感到意外,更不知道她的出现目的为何,但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下她还是觉得对自己有利的。因为蜀宫嫔妃都集中在这里,而自己怎么都还算蜀宫中的当家人。所以不管是从秦艳娘夺宠那方面讲,还是自己掌控着各宫院月例费用这方面讲,在场的所有嫔妃都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你是慧妃?我叫你花蕊姐姐吧。”又是一个意外,秦艳娘竟然没有对花蕊夫人行尊上之礼,而是非常嚣张地直唤花蕊夫人为姐姐。看起来这只是不大懂礼数,但已经进宫好些时日了,这些礼数不可能没有人教会。如果不是不懂礼数,那么这样就只有可能是将自己已经放在一个和花蕊夫人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花蕊夫人虽是出身官家,但是为人宽厚。她并没有在意秦艳娘的态度,依旧言语婉转,笑颜淡淡:“早就听闻秦妃绝代,今日一见果然佳人,为我蜀宫增色。”
“哪里哪里,花开四季,依时而荣。我只是恰到时节,哪及得花蕊姐姐长开不败。”秦艳娘这话明着像是在赞美花蕊夫人,但只要细细回味一下,便能品出她话里实际是在暗示现在轮到自己占尽风华的时候。这样说话在民间被称为说阴话,谁又能知道,这说阴话的本事在离恨谷中叫“弦外音”,是勾魂楼的技艺之一,也是秦艳娘最擅长的技艺之一。她可以用言外之意将人勾吊得失魂落魄,也可以用话外之话将人骂得转不过弯来,就像她还是秦笙笙时骂范啸天那样。
周围一片寂静,悄声的交头接耳已经完全停止。周围的人都已经从看似融融的场面中体会到紧张的气氛,脂红粉香之中仿佛已经有刃光锋影闪动。
花蕊夫人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文采出众擅长写诗填词,这言外之意当然领会得到。只是这种言外之话她却是不会说,而且也不屑于说。再有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秦艳娘才是初见,为何就如此敌对?但回头再想想,自己心中何尝不是早就将秦艳娘视作死敌。
“秦妃来此有何贵干?”花蕊夫人决定直入正题,不给秦艳娘说那些弦外之音的机会。
“咦,今天不是领月例费用的日子吗?我来除了领取月例还能有其他什么事?”秦艳娘反问一句。
听说秦艳娘是来领月例的,这样已经大幅减少的月例中就要再多分出一份来,于是旁边有嫔妃赶紧插言:“我听说瑞馥宫是有单独月例供给的,你怎么又跑来我们这里夺杯羹。”
秦艳娘回头朝说话的嫔妃微微一笑,犹如水月轻漾:“你只是听说,便引为依据。那我是不是可以在皇上面前告你一个道听途说、兴风作浪、惑乱后宫的罪名?”听到这话,那嫔妃脸色一下子发青发绿,张口结舌吐不出半个字来。
“别怕别怕,我随口说说而已。其实你听说得不错,我瑞馥宫那边的确是有单独月例供给的。”
秦艳娘这话说完,那嫔妃的脸色才又重新活转过来。不仅那嫔妃活转过来,其他的嫔妃也一下有了底气,纷纷指责秦艳娘明明有自己的月例供给还要过来从众人口中夺食。一时间燕语莺声嘈嘈杂杂,场面变得有些混乱。而花蕊夫人微笑静坐,并不制止这样一个场面,或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借助大家的力量来打压一下秦艳娘的气势。
“咯咯咯。”秦艳娘的笑声很有穿透力,在那片燕语莺声的嘈杂中显得非常的清晰。笑声让大家愕然了,于是纷纷的指责一下子止住了,分钗廊中再次安静下来。
“我那边有单独供给没错,那可能是因为皇上总在我那边花费比较大,所以另外贴补的费用。没人说那部分费用拿了我就不能拿宫中月例了。”这话里其实暗带着一种炫耀,也是一种示威。的确如此,古代后宫中如果一个妃子掌控了皇上,那就意味着拥有高人一等的权力。
“我算算,进宫也有几个月了,我这月例都没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在皇上面前告你们合谋欺压新进,私下瓜分我的月例。”这又是一个威胁,让众多嫔妃都刹那间面色阴黑,无胆应对。
“其实只要花蕊姐姐说句话,便可定了你该不该再拿宫中月例。”也有个别脑子灵巧的嫔妃直接将矛头调整到花蕊夫人和秦艳娘之间。
“咯咯,花蕊姐姐那么明理之人怎么会这么做?宫需府配给的月例和宫外供物,都是入过府册的。虽然是宫中分了,但其实这部分并非完全宫事。宫需府入册肯定是按全后宫所需,花蕊姐姐要是定了我不该拿,那就干涉到外府之事。内宫涉外事,自古以来都是大禁忌。”秦艳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满面笑颜地盯住花蕊夫人,然后再将目光缓缓移开,在众嫔妃脸色扫过一遍。未等别人开口,她又接话头继续说道:“本来按规矩宫中分发月例还应另造宫册与府册对应,这样才能防止其中营私舞弊。我想花蕊姐姐灵性之人,肯定是将这宫册都记在脑子里了。”
先是将花蕊夫人架住,让其明明有权力却不能剥夺秦艳娘领月例的资格。再抓住花蕊夫人未造宫册的漏洞,威胁花蕊夫人可能存在营私舞弊的做法。虽然秦艳娘强扯的这些理由都是模棱两可的,可这么说也可那么说,但由于抓住的都是宫中之人非常敏感的点上,所以即便是花蕊夫人也不得不认真面对。
“秦妃所言极有道理,如你所说入宫并按册领取月例该宫需府通知才对。也不知道府册需给上有没有将秦妃名字录入。”花蕊夫人很沉稳地说话了。她这人和那些嫔妃不同,在没有找到最为合理的应对话语之前,她是不会随便开口说话的。
“哎呀!花蕊姐姐竟然都还不知道府册上有没有将我的名字录入?作为主宫事之人这可不该呀!给我,没有依据,不给我,也没有依据。这样一来今天无论我领月例也好、不领月例也罢,对于花蕊姐姐来说都会为难,都可能是错事。”
花蕊夫人愣住了,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更没想到秦艳娘竟然很快抓住这一漏洞反击。其实就算她想到又能如何,一个官宦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无论心计还是斗口,都是无法和一个专门训练出来的、以声色为惑的刺客抗衡的。
不过花蕊夫人是聪明人,她只是犹豫一下,马上便想到一个可以弥补自己这种错误的办法。不仅可以弥补错误,而且还可以显出自己的大度。
“来人,将我这月的月例拿来交给秦妃。虽然不知府册有无录入,但秦妃那边的应用还是需要的。这一份又不能从各位姐妹头上扣,那就将我的先给秦妃。”
“不必这样的,我明白花蕊姐姐的心意了。你愿意将自己的月例给我,那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做法上疏忽了、不妥了。我又不是个计较的人,不会深究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更不会到处瞎说你们合伙排挤我的。”秦艳娘一副很是通情达理的样子,但每一句话都是将花蕊夫人往死角上逼。
“但是这月例我要不拿的话,不仅驳了姐姐面子,感觉还有不依不饶的意思,所以我还是应该领下。再有我前几个月也未领月例,这我倒是要主动给自己补上。否则人家会以为我前面明明知道没有月例领,却又跑来无理取闹把花蕊姐姐的月例给逼要走了,这闲话口子是必须堵上的。当然,这只需意思一下,不必太过斤斤计较。我就从分好的月例中再拿四份,也不和前几个月比多少了。”秦艳娘说完之后示意身边贴身宫女去拿案子上分好的月例包袱。
负责分发包袱的太监想拦住宫女,但是当看到秦艳娘灼灼的目光后,他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