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汤吉突然仰首大张开嘴巴时,有人以为他是想强吸一口已经不能通畅的气息,也有人以为他是要发出临死前最后一声惨烈嘶吼。但汤吉喉中未曾发出嘶吼,也未曾有强挣的呼吸声发出。无声中,他又回复到正对费全的状态,并且坚定地、狂狠地闭上了大张的嘴巴。
随着嘴巴闭上,一丝寒线从汤吉嘴角射出。这是他刚才准备用来给番羊二次击杀的杀器,二寸一分长的“织女针”。在他肚破肠流时,为了腾出手将肚肠塞回腹中,他将这根弓形弯针含在嘴里。而突然仰首大张开嘴巴,正是为了将这根针在嘴里调整位置。调整好位置的针被牙齿竖着咬住,而当嘴巴坚定、恶狠狠闭上时,牙齿的咬合让织女针顺着弓形弯曲,并在到达一个极点时弹射而出。
“织女针”射出的同时,汤吉左手微摆,松开了套牢番羊的部分肠扣。但只是松了,却没有解脱,肚肠依旧缠绕在番羊身上。
“织女针”射出的同时,汤吉右手完全松开了牵绳,并且赶在自己身体被断狐刃分解成碎块之前,在正好荡过自己身边的吐水兽上大力地拍了一掌。
血花四溅,断肢横飞,汤吉四分五裂了。除了部分躯干还被牵绳吊着,其他部分全都掉落在铁齿旋浪中。没了牵拉,躯体变成了碎块,所以铁齿旋浪继续动作了。随着铁齿碌碡一阵怪响,一部分的汤吉很快就被卷压得不见了。
而当没了铁齿碌碡咬挂住汤吉身体,也没了汤吉单手死死的拖拉,只凭余下部分躯体的重量是根本无法与吐水兽持衡的。更何况吐水兽上还有汤吉在生命最后全力拍出的一掌。所以这一次吐水兽不仅仅是荡起,它还飞了出去,正对站立在坑沿上的费全飞了出去。
吐水兽一直都正对着费全来来回回地晃荡着,那费全却始终如若不见。只是阴沉地看着汤吉,很冷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他自信这吐水兽不管出现什么意外变化,自己都可以从容避开。因为费全除了是天下第一的刑头,摆弄各种刑具、枷具的本领无人能比,他还是个技击高手,制敌杀敌只需使出半招。
可费全不是个高超的裁缝,所以他无法在黑夜里发现到一根激射而来的弯针。射出的针就插在费全小腹处的气海穴上,并没有给费全带来什么伤害,甚至连疼痛感都没有,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下半身出现了些许酸麻感。问题是这酸麻感偏偏是在吐水兽失去拖拉朝他飞来时出现的,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阵酸麻感,却让他的双腿双脚没能按照大脑的指示立刻动作。于是本来绝对应该能躲让开的吐水兽没能躲让开,石头底座的边角重重地撞在了他的额头上,发出极为清脆的一声骨裂声响。
费全直挺挺倒下时,额头并未有一滴血流出。不过额头却是凹陷下去一大块,凹陷处的颜色快速变得紫黑油亮,鼓鼓囊囊且软软晃晃,就像从刚宰杀的猪腹内掏出的猪肝。
费全倒下了,番羊却起来了。就在吐水兽飞向费全,将剩余的部分躯体直接拉上大树杈的那一刻,番羊起来了。他是被依旧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肚肠带起来的,汤吉剩余在牵绳上的躯体仍然与肚肠相连。
番羊不仅起来了,而且还翻滚起来。肚肠的套扣虽然松开,但仍在他身上留下了复杂的缠绕。而突然间大力地拽扯,势必会让脱解缠绕的过程变成带动番羊身体在空中翻滚的过程。
但是翻滚结束的番羊却没能很顺利地落地,因为肠子上还留有一个肠套没有松开。所以在翻滚结束的最后瞬间,番羊听到了自己脖颈骨骼的断裂声,这是他自己身体落下时的重力在肠套上勒断了他自己的颈骨。断了颈骨的人并不一定会死,但是断了颈骨的人一般都不能动。而全身不能动的番羊即便身手再好,即便会操控银皮子的独门妖法,他都无法将自己救出坑底的“铁齿旋浪”。
最后勒断颈骨的那个肠套慢慢松脱了,被肠套直直地挂在树杈上的番羊此时还没有断气,所以在掉入铁齿碌碡中后他体会到从脚到头最为真切的卷压痛苦,直到头颅被卷入。就在番羊头颅被卷入的刹那,“四海同潮”周围的十副银皮子同时瘫落在地,就像被丢弃的破布一样。
“套圈”汤吉,且不管他是套了别人圈还是被别人放了圈套,总之他的预定目标是超额完成了。是在牺牲自己生命的同时以绝妙的离恨谷技艺杀死了两个高手。
所有一切的发生虽然写得繁杂,但其实整个过程很短暂。躲在背后的范啸天还没有完全看清所有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已经要面对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结局。
转眼之间,“四海同潮”恢复了原来的寂静,人和银皮子在瞬间不见的不见、倒下的倒下,周围只剩下不远处传来的三击一停的铃声。不!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寂静,“四海同潮”此时变得更加阴森,变得更加诡异、血腥。就像是谁打破了地府的门户,隐隐间好像有从地府中吹出的阴风。
专门以吓诈手段为刺杀技艺的范啸天竟然害怕了,一个可以瞬间制造出地府景象的高手竟然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吓住了。
范啸天犹豫了一下,他本想收了伪装赶紧退走,可又觉得应该依赖自己的伪装继续不动,等看清阴风的由来和状态后再决定何去何从可能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可就在这稍微的犹豫之间,他的伪装没有了,而且他也已经走不了了。
情形变化得有些突然,刚刚觉出的一缕阴风立刻就变成了飞沙走石般的妖风。风力真的很强劲,让人觉得风塞鼻喉,气不能透。但很奇怪的是,周围的草木并不摇晃,也不见枝叶乱飞。
风劲而树不动,这或许是因为这股妖风并非铺天盖地刮来,而是像一道洪流沿着山谷撞击过来。洪流的源头就是对面掩在树木之后的鬼肠子道道口,而洪流流过的山谷就是“四海同潮”的外沿。也就是说,这股妖风是从前面鬼肠子道冲出的,然后沿着“四海同潮”刮成一个头尾衔接的圈形风道。
但这妖风更为可怕的不是它的狂飙和劲道,而是风中仿佛裹挟了许多的刀片。风头刚从范啸天的前面冲过去,伪装的墙面就四分五裂了。破损了伪装的墙面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紧接着破损的是衣服、胡须。衣服的碎片和胡须的碎屑是直接被妖风刮走的,连些许的弥漫、飞扬都没有。
风头过去的那一刻范啸天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感觉到像有许多锋利的刀刃从自己面前刮过,然后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破损了、不见了。幸亏他及时退后半步,后背紧靠住明堂墙壁,否则破损和不见的东西恐怕还会有他身体的某些部件。
当然,一味避让并非最为妥当的方式,更何况背后是墙已经退无可退。所以范啸天勉强将手肘抬起,袖口中有几点寒星朝斜下方连续飞射。寒星射出时带着短暂的尖厉嘶叫,而风道在尖厉嘶叫后发出了沉闷的呼啸。随即已经成形的风道在范啸天的面前退缩了,就像山谷中的洪水遇到了滑移的山体。范啸天是个优秀的刺客,虽然有些猥琐胆小,虽然缺少做刺活儿的实际经验,但是该有的应敌技艺还是有的,而且可能比一般的谷生谷客都要高超。也正因为本身就潜含着高超的技艺,所以在无奈和挣扎中随意而出的应对招数或许比他平时刻意追求技法准确到位的招数更加凶狂、毒狠。
阴风初起时,范啸天感到害怕并非因为那些破碎的和完整的死尸,而是因为他已经估计即将出现的会是“三十六风僮”。而他之前是知道“三十六风僮”的厉害的,也清楚凭自己的本事怎么都不可能将“万种风情”的大阵挡住。
风乍起
当阴风上升为狂飚的妖风之前,范啸天确实隐约看到鬼肠子道道口出现的怪异黑影,由此已经可以确定为风僮出现。但就是那么犹豫了一下,星流骥驰之间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范啸天犹豫了下还因为感觉风僮的出现并不是针对他的,所以心存侥幸想以虚境藏住自己。事实上“三十六风僮”的出现也的确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所有人的。此时“四海同潮”坎扣已经动作,范围内所有位置都是安全的,他们无须脱开任何机栝便可以展开阵势,所以从淡淡阴风到狂飙的过程很直接、很快速。穿堂风、枕边风、耳旁风、摇旗风、鼓帆风……三十六风僮依序连贯冲出的“行风成刀”阵势,在“四海同潮”周围形成一个圈形风场,是要将隐藏在周围的所有刺客逼出。
“行风成刀”不用刀,所有风僮只是手捻风诀疾行,但是当风僮来到面前时,却仿佛有刀割过。而且不止一把刀,每一个风僮每一把刀的出刀位置角度也都不同。直到清末民初,在东海、黄海沿岸还有少数僮梓会这种“行风成刀”的技艺,虽然不可能再组成阵势,但一人成刀的本领已经足以让人觉得诡异和恐惧。
僮梓这种职业本身就是一个谜,僮术则更是谜中谜。他们绝不外传的技艺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处哪里、传承如何全无人知晓,从未有过一本书或哪个人作过这方面的解释说明。所以民间在无法解释这类职业技艺现象后都传说僮梓是修习的妖法,也有说僮梓是海妖、水鬼附身的。而到民国之后,僮术因各种原因失去传承,僮梓的职业技能逐渐演变成单纯的唱僮,只会以唱演的形式来祭祀、祈福。这以后即便有人想破解其中秘密,也已经没有任何依据和线索。
近些年沿海地方历史研究中,有人对僮梓僮术之谜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解释,说僮梓的僮术是一种心理和器物的双重利用。他们施行僮术时很特别、很怪异的指诀、表情、动作以及装束,实际上都是为了实施强烈的心理暗示,也就是迷魂之术。这样就能唤起别人的潜意识和遗忘的记忆,所以他们替人治病驱邪、寻物寻人很大可能就是利用的这种迷魂术。而风僮常年在海边湿滑滩涂和礁石上奔走,抓捕鱼虾和寻找沙土中的贝类,让他们自然而然间训练成了过人的力量、速度、眼力等等。然后他们再借助于自身服饰装束上的怪异配件,如贝壳、蚌壳、海螺壳,还有些石片、鱼骨、铜钱,以及从一些海洋生物身上提取的毒料毒素,那么在速度和力量的驾驭下,杀人对于他们而言也就变成了非常轻松自如的事情。包括风僮行风,其实也是利用了速度力道,在行动中带起一部分风劲。然后同时实施的迷魂术让周围人产生错觉,意识中会按照迷魂术的牵制觉出各种不同的风力。
不过这样的解释也只是一种推测和想象,无从考证。而我们在讲述相关故事时更愿意相信僮术的传承应该是有某种修行的法门和指导,只是因为每个人领悟不同,所以僮梓们在技艺上才会有一定的差异。甚至我们更情愿相信他们会的真是一种妖法或妖鬼上身,那样才更具有故事性和传奇性。
事实上“行风成刀”施展之后给人的压力很大,不管是心理的还是身体的。每个风僮不一样的诡异姿势和表情是极具恐吓、震慑之威的,完全可以让被攻击者在惊吓和迷茫中变得反应迟钝、行动迟缓。然后他们自己的速度和力道加上连贯的阵形,可以将怪异装束上的服饰配件舞动起来。那些贝壳、蚌壳、石片、鱼骨等零碎在极速和大力的驱使和带动下,完全可以像刀剑一样割砍开很多东西,比如说范啸天的伪装、衣服等等。
范啸天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但实际上他已经出现了异常,只是这两种状态的转换实在太快、太不明显。从觉察到阴风时感到害怕就已经是意识受到压迫,伪装的墙面破损后他不能顺风而行,也不能拔高上蹿更好地躲避,反是继续被割损了衣物、胡须,这更说明他的反应已经迟钝。至于抬手肘射出寒星,那不仅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经不能将自己的动作控制得很好,同时还因为他的身体受到实质性的压力压迫而无法将动作做到位。
但是有时候劣势反而是机会,范啸天朝斜下方连射几点寒星正是最为合适的还击方法。这时候如果他还能抵御身体的压迫、控制好完整的动作,那么直射入风道的寒星肯定会被疾奔而成的风道刮飞。而射出的寒星往斜下方,不但躲开了风道风力最强劲的范围,而且还直攻下三路。这对以连贯疾奔形成的“行风成刀”阵势而言,可以说是正好攻在阵眼窍要。
范啸天袖中射出的寒星应该没有伤到任何一个风僮,“行风成刀”的阵势虽然有局部退缩和变形,但整个阵形却没有散,行风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凝滞的迹象。也就是说,范啸天的出手只起到干扰和压制的作用,并不能真正打破阵眼,搅乱阵势。
一个多人的阵形出现一点点的退缩和变形,都会出现连串反应,影响到整体的速度和规律,而且人数越多这种影响也会越大。范啸天不到位的反击其实是为自己夺取到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和时间,让他承受的有形和无形的压力缓一下。借着这个机会移动一下自己的位置,逃离“行风成刀”的攻击范围,或者找一个更好的位置可以有利于自己迎敌。
范啸天选择的是逃离,采取的方法是身体贴紧墙壁往明堂后门口侧向移动。这样既可以不让对方伤害到自己,而且保持这样的状态还可以继续用袖中飞射的寒星来压制对方。
但是范啸天却连一小步的侧向移动都没能完成,这倒并非他的反应和动作迟缓了,而是因为三十六风僮的阵势变化太快。就在“行风成刀”遭到干扰之后,风僮们只走了两步,之后连贯的阵势便立刻散了。有的风僮像是撞跌了,有的像是急刹了,有的在滚动,有的在跃起后飘落。所有这些几乎是同时的,而且是极快的。就在范啸天侧向迈出一步时,所有的风僮都到位了,并且定住了,姿态各异地定住了。
范啸天侧迈一步之后也定住了。此刻时辰已过子夜,虽然有明堂中“定风琉罩灯”射出的微弱光线,但周围还是十分昏暗难以辨清,特别是“四海同潮”的凹坑下面。所以范啸天虽然能够看清风僮们各自的位置,却看不清他们各异的姿势。能看得清位置除了大部分风僮确实能够凭借灯光和天光辨别外,还由于风僮们身上挂的服饰配件。那些贝壳、蚌壳多少都会有些荧光闪烁,所以抓住了这一特点可以将余下看不大清的风僮位置辨别出来。
但是即便辨清了位置,他却丝毫不敢动一动。因为就是这些说不清的位置,组合成一股凌厉的杀气弥漫而来,无处不在。这是一种从未遇到过的杀气,让范啸天从头顶直凉到脚底。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恐惧,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而且是一旦身在其中不管是谁都无法逃避的恐惧。因为所面对的杀气凌厉霸道还在其次,无处不在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它的杀意、它的杀机,让对手觉得随时都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来杀死自己。这就是“万种风情”,三十六风僮阴阳合成、攻守自如的“万种风情”阵式,一个从来都没人知道如何破解的兜儿。
三十六风僮以“行风成刀”冲出,目的就是要逼出藏在“四海同潮”范围内的刺客。而当范啸天射出寒星时,“行风成刀”已经首尾相衔。如果只是作为逼迫暗藏刺客现身的话,“行风成刀”的作用已经达到,再多转几圈也没有任何意义。而既然已经将暗藏的刺客逼迫出来了,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果断消灭,再不能犯下像费全和番羊那样的错误。所以他们即刻间转换的阵形是最为拿手也最为厉害的“万种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