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啸天躲入水缸的刹那,他已经瞄到扑奔而来的铁甲卫了。而与此同时,他也将皮卷从背囊中掏出揣在了怀里。然后在一番与铁甲卫的奋力纠缠中非常合理地将皮卷掉出,让此时正好经过此处的吴同杰看到。于是和预想中一样,吴同杰被吸引了过来。
接下来范啸天的又一番挣扎,则是为最终摆脱几个铁甲卫并将吴同杰拴上吊绳的另一头做的准备。诡惊亭技艺说得简单些就是变形,改变周围环境的情形,改变物体的形状,而要想成功地将自身融入到被改变的情形和形状中,那还要会改变自己的身体形状。这就像范啸天在东贤山庄时将自己变成墙垛的一部分一样。不但需要很好的伪装,而且还需要收腹、压骨等身体变形的技法。同样的道理,范啸天在这挣扎过程中已经将自己身体的肌腱、骨骼改变了形状。而且还利用关节的扭转,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强力的机栝,就像一张弩、一张弓、一个蓄力的弹簧,一旦释发,将在瞬间之中让大力按拿住他的人骨断筋折。
吴同杰进入预定位置时,并没有到范啸天设计沙包漏沙的时间。这一点范啸天已经想到了,所以他会看情况拖延时间。如果吴同杰主动询问他什么的话,他会装傻卖呆不理不睬,进一步诱使吴同杰下马接近自己。如果吴同杰不管自己,而是准备打开皮卷看其中内容的话,范啸天则会故意说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吓住吴同杰,让他不敢高声宣扬,从而下马到自己身边来和自己低声细说。
最终出现的情况是两种中的第一种,而得到的效果却是唯一的:吴同杰被瞬间吊了起来,并被快速烤焦了。这是因为时机控制得真的非常好,绳子长度也计算得非常准确,吴同杰恰好是在滚木堆开始坍塌的瞬间被吊绳的一端绑住了脚踝。而当滚木带动绳子另一端将他吊起后,大头朝下的他高度刚好是在水缸中窜起火焰的焰苗上。
人被烤焦了,刺活儿做成了,但是再多的火油、再大的火焰最终都是要熄灭的。而一旦熄灭之后,范啸天便再没办法融境于火影。这片敞开式的军备料场本就没有什么遮掩物,现在擂石堆散了,滚木堆塌了,木棚油桶也都烧了,那就更没有可借助掩形的物体了。
范啸天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刺局虽然做得的确很精彩,但是在其中却又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缺陷。真的会致命,而且真的会是范啸天自己的命,因为这个刺局他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退路。
滚网收
就在军备料场上火焰越来越小,范啸天的身影逐渐从火影中显露的时候,齐君元也渐渐在梁铁桥的眼中清晰分明。
梁铁桥并没有完全将齐君元认出来,他们虽然在上德塬对峙过,但当时夜色昏暗,没有灯火,所以并不能将模样完全看清。再加上现在的齐君元用汗水和着尘土、草叶抹花了脸,就连他平常那没有一点特点的面相都无法辨别清楚。而齐君元的身形动作也没有丝毫特点,更不像梁铁桥那样有标志性的随身武器,别人无法抓住他的任何一个外部特点认出他来。但是梁铁桥毕竟是江湖枭雄,有别于常人。虽然没有一眼认出齐君元,但还是凭着一种野兽般的天性,发觉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
“我们见过?”梁铁桥问得很直接。
“见过!”齐君元回答得也很直接。
梁铁桥只是从齐君元回答的两个字便知道这人之前的确见过。因为他在上德塬时虽然没有看清齐君元相貌,却清楚地记住了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后来还在东贤山庄出现过,当时一番慷慨激昂,与三国秘行力量交易,让梁铁桥他们三方秘行力量助其与楚军御外营以及东贤山庄对抗。谁知到最后还是被他摆了一道,第三个交易的讯息没有说就从泥坑下溜走了。
“那夜在东贤山庄你还欠着我一笔账。”梁铁桥语气冷冷地,就像是在对一个死人说话。
“那时候的账现在算,已经一分不值了。”齐君元语气依旧平淡,感觉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么今天你又准备用什么来换你的命?”梁铁桥说这话的时候往四周看了一眼,刚刚被齐君元挑破的“披网拖虾”已经重新整合,并且已经变成了两个圈子。一个圈子在继续往刚才的范围收拢,而另一个圈子却是朝着他们这边围拢过来。
“嘿嘿。”齐君元轻轻一笑,“换我的命?我的命仍在我自己的手中,干吗要拿些什么出来跟你换?”
梁铁桥微微一怔,眉头顿时紧锁,他根本没有想到齐君元会给自己这样的回答。于是带着狐疑地抬头又往四周扫看了一圈,确定自己的确是掌控着全部局势。
齐君元也环顾了下四周:“再说了,我就是一条贱命,上秤钩也显不出斤两。你梁大把头拿了去既报不到功又扬不了名,更不会有能够让你报功扬名的重要东西来跟你换。我此番只是路过广信城,看到梁大把子的威仪心中震撼,被吓得夺路而逃。你却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拿我,要是误了自己该做的正事,岂不是冤得很?”
其实此时的齐君元已经是黔驴技穷,梁铁桥如果立刻让人将他拿下的话,他只有两条路,要么束手就擒,要么拼杀至死。但是不管什么人,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总是不死心的。所以齐君元仍在用言语周旋,拖延时间。
“只要是在合适的时间、地点,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最重要的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并非看他挂在秤钩上的重量,而是看他能成为多重的一个秤砣。”梁铁桥随口驳斥齐君元,但这话一说出来后,他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齐君元没有反驳梁铁桥的话,而是在无声地笑着。这很反常,一个被别人重重围困住的刺客,一个随时可能被别人剁成肉块挂在秤钩上称重的人还能笑出来。那么在现有局相的背后肯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而且这阴谋已经成功或即将成功。
梁铁桥虽然在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但齐君元无声的笑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他的心中不由得猛烈颤动,暗自讶叹:“自己不会又被此人摆了一道吧?”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奇怪。从上德塬开始,再到东贤山庄,齐君元始终是控制局面的人。所以梁铁桥可能是已经有了些心理阴影。
齐君元还在笑,而梁铁桥的眉头却皱得更加紧。就这样对视了一小会儿,梁铁桥才提胸腹之气断喝了一声:“但是今天就算你是吃进王八肚子的秤砣,我也铁定是要把你起网出水的。”
“梁大把头说我是秤砣,抬举了。但是梁大把头有没有想过我这秤砣吊住的秤钩上会是什么分量的货色?”齐君元已经不笑了,说话的表情显得非常认真。
其实不用齐君元说,梁铁桥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而且是在刚才他提到秤砣时就已经想到。面前这个人的道行他是见识过的,不但思维缜密而且虞诈至极,江湖上好好坏坏的套路无不用至极限。这一次到底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设“满地天眼”在广信瓮城才踏到兜边的,还是早就知道自己在那边才故意出现在城门口。城门口一番非常逼真自然的表演,真的是那么恰恰好不曾逃过自己的眼睛吗?梁铁桥心中在苦苦地辨别着一个真实的答案。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并且径直奔到了梁铁桥的身边才勒住。还未等奔马勒住后高抬的前蹄落下,马上之人已经纵身下马,站在了梁铁桥身边。
只是以眼角余光,梁铁桥便确定奔驰而来的是自己留在瓮城那里继续查看辨别可疑人色的手下。所以从奔马出现直到马上之人站定脚步,梁铁桥身形始终如同山岳纹丝不动。直到来人站定在自己身边了,梁铁桥才微微侧转身体问出两个字:“何事?”
虽然梁铁桥在这短暂时间中表现得山一般沉稳镇定,但他心中其实已经如同起伏的潮浪一般。他估计自己这个手下应该是来给自己送答案的,那个自己心中苦苦辨别的真实答案。
齐君元站在不远处调整了下呼吸,奔驰而来的那个人让他稍稍舒出口气。他觉得这人带来的消息多少是会对自己有利的,自己临时下的那个刺杀指令应该有同伴予以实施了。现在虽然不知道实施指令的同伴有没有得手,但得不得手都会让梁铁桥觉得事态严重,所以下一步他肯定会舍下自己以最快速度赶回城里。
“广信防御使吴同杰被人刺杀。”报信的手下不是太会拎清重点。
梁铁桥听了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太大反应,依旧紧皱着眉头在思索。这些人为何要刺杀广信防御使?用一个诱子将自己骗到此处就为了杀一个防御使吗?
见梁铁桥没有反应,那手下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说到重点:“那吴大人抓住一个疯汉,从他身上找到我们要找的卷儿。”
梁铁桥眉头猛然展开,下巴狠狠一抬:“真是那卷儿?”
“抓住疯汉的铁甲卫队正亲手将卷儿捡起来的,从他所描述的样子看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件。”
“卷儿现在在哪里?”
“那疯汉是刺客假扮,吴大人被杀过程中,卷儿仍落回那个刺客手中。”
“刺客抓住了吗?”梁铁桥又问。
“还没有,但是已经困住了,只等火灭了就下手拿人。”
“等火灭了?”
“对,吴大人是被吊在架子上用火烤死的。”
梁铁桥眼珠转了下,然后回头朝向齐君元:“是你的人?”
“不知道。”齐君元回答得很认真,“但我知道一个刺客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侍卫兵卒保护之中,将一个州府的驻守将军吊在架子上烧死。那这刺客不是几个兵卒护卫可以困住的。”
梁铁桥没再多说一句话,他朝旁边人做个手势,随即便转身朝着广信城的城门方向狂风般地跑去,速度竟然并不比刚才的奔马慢。
随着梁铁桥的手势,他所带的夜宴队像是被砥石分开的流水。一股随着他往城门方向而去,还有一股则快速运转起来,朝着齐君元收拢过去。
其实到此时,整个局面已经完全超出了齐君元原来的计划。他没有想到梁铁桥会带那么多的高手来围堵自己,也没想到梁铁桥会用“密网拖虾”这样严密的兜形来围捕自己。那边一个时辰的刺局他想到会延迟,可是却没有想到一直会延迟到自己和梁铁桥照了面。既然已经照了面,既然梁铁桥知道被自己兜住的是条什么样的鱼,那么他绝不可能再收回网。这一连串超出计划的事情让齐君元依旧陷在一个越发严实的兜子里,要想出来必须有一些同样超出计划的手段。
齐君元也想跑,但他没有地方可跑,“密网拖虾”现在已经变成了“收滚网”,往哪个方向跑都会被卷入其中。但齐君元也没有一直静静地站着,站着不动就像是死人,那是没有一点逃出的可能的。他是在走,朝着几棵很突兀的矮树走去。而且步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当夜宴队的“收滚网”堪堪要将齐君元卷入时,他正好走到了那几棵矮树边,并且刚好躲在一个枯枝密匝的凹形处。
网最怕被枝条缠绊,更怕枝条间有可以割破网的刀子。“收滚网”也一样,他们也许可以从枯枝上撞入,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从有齐君元藏身的枯枝上撞过。于是整个兜子运转的势头快速改向,从几棵树的边缘绕开,然后重新找角度和空隙突进。这几棵树不是茂密林子,齐君元在其中躲得了头躲不了尾,终究是要被逼出来的。
齐君元当然不会让“收滚网”轻易就找到其他角度位置的攻入空隙,他的隐号叫“随意”,最大的特长就是能随心意利用现有环境中的条件杀死别人、保存自己。这几棵树是他早就看好的,如何利用也在心中盘算好了。所以当“收滚网”第一波势头掠过之后,齐君元立刻动手,折枝、挖坑、挂钩、拉弦,虽然只寥寥几个布置,却尽显了离恨谷妙成阁的绝妙技艺。
有树枝是被折断后插在地上;有树枝并未完全折断,是半挂在那里。挖的坑很浅,只是用脚尖挑起些泥土,再用脚跟跺下去些。但这样的坑对于疾速移动身形的人却有着非常关键的影响。挂的钩子有好几种,子牙钩、回剖钩、小钢钩,等等。拉的弦只有一种,就是在东贤山庄门口利用柳树弹力切碎一帮子江湖好手的灰银扁弦。
当这些设置都完成后,几棵树其实已经成了一个防守牢靠的兜子。这兜子叫“篾篓插刀”,它和匠家的坎子“垒木叠石”道理相近,但是没有“垒木叠石”那么精细,各部分的关系也没有“垒木叠石”那么环环相扣。但“垒木叠石”是用作堵塞狭小道口的,而“篾篓插刀”却是可以全方位进行阻挡。
“收滚网”一时无法突破“篾篓插刀”,但这并不代表齐君元就此安全了。就凭这几棵树只能作为拖延时间的最后倚仗,并不能彻底化解夜宴队的围捕。一旦夜宴队那边来了会破解“篾篓插刀”的高手,或者他们拼上几个人的死伤,从一个位置突破进来,“篾篓插刀”的兜子同样会被破开。
齐君元仍是一只瓮中之鳖,所不同的是现在这个瓮更小了些,而且是他自己给自己罩上的。


第二章 飞起的鸭子
指间刀
城防军料场只剩几根大滚木上有些火苗还在坚持着跳动,其他位置的火都已经变成了袅袅烟雾,而且就连烟雾也会很快消失。用火油燃起的火就是这样,虽然燃起很快,燃时猛烈,一旦油烧干了,熄灭得也快。
因为还有些烟雾,所以范啸天到现在还没显出形来。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状况很快就会结束。
都说人是矛盾体,范啸天也是一样。刚刚他还沉浸于刺杀成功的喜悦,现在却满怀未设退路的后悔沮丧。刚刚他还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以保证自己能在规定的一个时辰中完成刺活儿。而现在他则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因为只要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天色就基本可以黑下来了。只要天色黑下来,即便没有预先设计好退路,范啸天也可以借助黑暗使用融境之术逃出。他在夜间施展的技艺就连东贤山庄擅长辨查细微的大天目都找不出来,那么要从这么一帮兵卒、巡卫之中逃出肯定更没有丝毫难度。另外范啸天还很后悔的一件事情是没有将火势引延开来,如果火势能从军料堆场延伸到附近道路两边的店铺、住户,那么他继续以“火鬼巡林”之技在火中游走,也很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逃出被困的范围。
但是现在所有的后悔只能用来想象。棋盘上错一着满盘皆输,刺局中错一招无命可逃。
跳动的火苗已经变成了抽搐般的摆动,这是即将熄灭的前兆。烟雾变成一团一团地涌起,这也是烟雾快速消失的迹象,燃着物已经不能持续散发烟雾。
隐约已经可以看到烟雾中有个人影。虽然看不清这人影的真实模样,但可以肯定他很着急,急得就像一颗心也在被火烤着。否则他不会又是挥手又是跺脚,一副无奈又无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