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每天李弘冀都要到秦淮雅筑来报到问进展。但来了也就是在这竹月堂里喝杯香茶吃两块点心,还有就是听齐王李景遂反复说“等等、再等等”这几个字。
李弘冀真的是有火发不出,虽然有两次他也表现出很坚决的态度,要求按自己的方式来审讯刺客,但总是让李景遂用软钉子给碰了回来。李景遂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只要是让他的一整套前戏铺垫了,到后面由着李弘冀来用硬手段。不过前期的铺垫如果真的达到了预期效果的话,那么后面的硬手段很有可能毫无效果,甚至最终还要将他们几个审讯的人反逼进死胡同里。
李弘冀是个霸主之才,沙场上的勇悍,政场上的阴枭,他都能够驾驭自如。但自从李璟宣布李景遂为皇位继承人之后,李弘冀在关系的处理上变得有些盲目了,几乎在所有立场上他都是和李景遂唱反调的。
李景遂采取的那一套其实李弘冀是能理解其真实用意的,如果是李弘冀先将要审讯的刺客控制在手中的话,他或许也会循序渐进地采取类似办法。但现在他不愿支持这种做法的原因很多。因为是李景遂抢先控制了刺客,并且采取了这种方法在进行,所以他首先下意识地就不愿按李景遂的方式慢慢去做。另外这是元宗亲自安排下的案子,让他和李景遂共同审理,他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着什么用意,有可能是在考量自己和李景遂的能力。从这方面讲,他更不愿听凭李景遂做主让他得到头功。再有最近大周、楚地、吴越异动,让他感觉有战事发生的可能。所以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不想将自己的太多精力都耗费在秦淮雅筑里喝茶吃点心,听念经一般的“等等、再等等”。
但是不管如何不情愿,李弘冀都不敢做得太放肆。因为最终谁能得到南唐的皇位还不知道。假如将来真的是李景遂继承了自己父皇的位子,那么他现在太过强硬的态度就有可能影响到以后的地位和处境。
在自己不能太过强硬的状态下,李弘冀便想利用两个协助审办此案的重臣来出面说话。冯延巳和韩熙载在南唐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其实只需一个人对李景遂的做法提出异议,而另一个人不正面反对的话,李景遂就必须考虑马上改变刑审方式,甚至可能直接将案子扔给李弘冀。
但是李弘冀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无论老奸巨猾的冯延巳,还是横言无畏的韩熙载,这一次都蔫搭得像是挂在墙上的兽皮。每次进了秦淮雅筑,这两个老家伙依旧活着的好像就剩一双眼睛了,泰然处之地作壁上观。就好像他们到这里来的任务就是看自己与齐王演一场明争暗斗的大戏。
不过今天的李景遂也没有以往那么沉稳笃定了,已经是第二十四天了,黄粱居里的那个货色到现在仍是丝毫反应都没有。虽然到了这一地步李景遂自己仍然是可以沉住气与那货色耗下去的,但问题是他觉得再这样拖下去很难面对李弘冀的质问。而且如果最终真的得不出什么结果,他也无法自圆其说给李弘冀和两位陪审的重臣一个妥帖的交代。其他损失当然是不会有的,但面子上肯定是要狠狠剥损一些了。
李景遂在第十九日的时候将所有许诺的筹码改为减去,而且一次就减去三分之一,这样做其实对于刺客的压力更大。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也可以说是人的感性错觉之一。在一点点给予好处时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感受和触动,而当所拥有的失去时,哪怕是失去了一点点,那都会敏感地触动到神经。更何况裴盛面对的不是失去一点点,而是骤然之间三分之一就不见了,如果不及时做出反应,那么两天之后所有这些就都没有了。
另外作为刺客除给予的筹码还应该考虑到更多。自己只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而已,至于是被做成宴席上的美味还是剁成几块去喂狗全在别人意愿之中。财富、地位的筹码在削减,说明别人已经在重新审视砧板上这块肉的价值了。而一旦筹码全没有了,现有的待遇还会有吗?而且问题还不仅仅是失去现在如此享受的待遇,接下来所受的待遇会从一个极点转换到另一个极点。那是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换,那是欲仙欲死到生不如死的转换,那是从宴席上的美味到剁去喂狗的转换。
第二十一天时,原来逐渐累加起来的筹码全都减没了,裴盛依旧无动于衷。
到这时候李景遂再也无法安心坐在太公轩里垂钓了,而是常常踱步在距离黄粱居不远的双钱回廊中。“半吊子”费全又来问李景遂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一次李景遂思忖了半天才给出答复:“晾着办。”
费全没有完全猜出李景遂的意思:“如何晾着办?”
“依旧好吃好喝,但是人都撤了。将黄粱居白钢壁、乌铁门、黄铜窗都锁严实了,再不要有一个人和他说一个字。就把他晾在那里!”
费全点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又一重的心理压磨法子。
世人最难抵寂寞,更何况是在寂寞中等待未知凶吉的命运。不管什么样的犯人,不管如何的好吃好喝,他的心里总是忐忑的,他的思想总是处于剧烈的运转状态。而这个时候再将此人放入到孤独寂寞的状态中,没有其他的人和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让他独自进行最大限度的心理活动和思维活动。那么犯人就会对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并且会越想越偏、越想越深。以至于无法从思维的旋涡中自拔,精神上自我加注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这就是监狱中为何会对犯错的犯人采取关小号、关禁闭的原因,因为这是让他们自己对自己心理进行高压惩处的一种招数。而现代监狱中对等待宣判的犯人进行心理疏导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处于心理高压状态的犯人在精神上无法承受的时候,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主动要求说出心底所藏的秘密。有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很快就在睡梦中或迷离状态下说出心底藏着的所有事情。
但是李景遂采取这个方法后仍然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方法能否对黄粱居中囚禁的刺客有效果他仍没有丝毫把握;还有就是这个方法要想发挥效果仍然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而太子和冯、韩两位大人还愿意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吗?
今天才是李景遂将刺客陷入极度寂寞和极力思维的第三天,他知道如果是个普通犯人,三天或许已经足够了。但对于一个面对各种利益诱惑完全无动于衷的对手,这么短时间的压磨是不会产生任何效果的。另外这个刺客能坚持到现在,除了心理的强大外,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在得到自己给予的各种好处之前已经有人许诺给他更多的好处;比如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东西被别人要挟在手上;而最有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这刺客指望会有什么人来营救他。
其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不过这种可能却不是李景遂能够想到的,而且这种只会出现在真正的、达到某种境界的刺客身上。那就是这个刺客所做的刺活儿并没有结束,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预计之中所做刺局的一部分。这样的话这个刺客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状态中,完全不为外物之诱所动,以最终完美做成刺局为乐为荣。
但是就裴盛而言出现这种可能的几率并不高,他只是烟重津刺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他所做的事情全是由齐君元安排的。而且就算另有什么谷里秘遣活儿的话,那也用不着变成阶下囚去做。对于一个被囚禁的刺客,别人采取的各种防范措施至少会提高一倍。既会防范他逃出,又会防范他伤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任何刺局的成功希望都会更加渺茫。
疑锋转
李景遂这段时间的确很伤神,他觉得这个刺客真的很蹊跷。据他所了解,不管怎样的刺客都是唯利是图的。而这种天性是骨子里的,即便是受到什么要挟、指望什么人来解救,还是有更大好处的许诺,他们对摆在眼前的已有利益总会在微小的细节方面表现出不舍和贪恋。但是这一个刺客却没有,一丁点都没有。所以李景遂相信这个看似平常的细节,其后肯定隐藏了极大的秘密。时间,还是时间!破解这个秘密需要时间,需要可能比现在已经付出的时间更多的时间,而这么多的时间自己能争取到吗?
正是由于心中怀着这样一个目的,所以李景遂今天并没有让手下人将李弘冀、冯延巳、韩熙载三人带到黄粱居的“独向窥镜壁”那里观察刺客的状态,而是直接引导至竹月堂喝茶议事。
“皇叔,作为晚辈我其实不该在你面前啰嗦什么。但是作为朝廷命官,又是受皇命来同审此案的一员,我却不得不叨问几句。那刺客的审讯你已经铺垫许久了,是否已经掏出了些许信息?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在他身上用功?这样说吧,你只需告知我和两位大人哪怕一点点进展,让我们在父皇问起时至少可以有些说辞,也好证明我们并非慵懒无为。”李弘冀的话似软实硬,不但是将冯、韩两人牵扯上,还把元宗李璟搬出来了。
李景遂虽然在李弘冀面前辈分长,在冯延巳、韩熙载面前权位高,但其实这三人都是他目前不敢冒犯的。
他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也是个看得清局面的人。南唐现在看着挺繁华富裕的,但其实是外有危机、内有诟病,这样一个摊子不是他所拥有的实力和能力可以接手下来的。至于皇兄李璟为何会昭告天下定自己为皇位继承人,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因。他也看好南唐将来要想立稳脚跟再展雄风,就必须交给李弘冀才行。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和李弘冀争这个皇位。说句心底话,他甚至是有些怕李弘冀的。
至于那两个朝中重臣,一个是凭口舌、笔头就能让天下大乱的人,一个是暗地里示个意就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掉了脑袋的人。这两人平常时虽然和自己并无冲突,但也不交好。所以这件案子凭着自己性子拖到现在都未曾给出一点交代,从这两位重臣的表现来看,他们已经是耐住了性子,给足了面子。
“虽说此案是你我同审,两位大人协助。但父皇的意思其实很容易看出,他怎么可能将两位大人屈就在你我之下,让他们来是为了督促和防误。说直白一点,也就是此案应该是由我们四人共审才对。但是你将刺客独藏于你秦淮雅筑之中,不让我们与之有任何接触,这其中是否有着什么别样的缘由。”李弘冀继续言语进逼,这些日子他每天退朝之后还要再到这里来点卯,心中已经极为躁闷。
“太子可能有些曲解我的心意了。我是想太子日常还要兼顾兵部诸多事宜,而两位大人也是公事繁多。各位体力精神虽强壮卓盛,但也抵不住多方要务疲劳筋骨。而我正好兼职刑部事务,这审刺客的案子本就是我辖下之事。于是想着自己多担当些也只不过是顺便为之,能让太子腾出些工夫来运筹国家宏景大势。”李景遂说得很是客气,但这客气之中却是有着另外一种分量。他话里意思有自己才是刑部刑审的行家,自己不坐庄谁又能坐庄。还暗指太子老把自己放在干国家大事的位置上,可现在南唐的大势如何大家都应该清楚。
李弘冀如何听不出李景遂的意思,所以一下噎住,将后面本来要进一步升级的逼迫话堵在了嗓子眼。
“齐王如此照顾,老臣先在此谢过了。只不过让齐王独劳,让我等偷闲,心中颇为不安。所以齐王最好将那审讯艰难之处也告诉老臣一二,让老臣品味香茗的同时也转转脑筋,不求愚钝朽脑能想出些许关键,只求以后皇上面前应对也能心中坦然。”冯延巳说话了。他倒不是要帮着李弘冀,而是因为李景遂这么多天除了让他们从嵌在壁上的独向镜中看到十分享受的犯人外,就再没有其他任何实质性的信息告知。
冯延巳不通武、不知刑,虽然心眼玲珑、诡计多端,但是对李景遂用如此方法审讯刺客也是无法理解的。以利相诱是可以的,这方式他自己也经常用。那只需要开价、加价、再加价,然后交易成或不成,有个一两天也就见分晓了。但李景遂将这刺客独自控制了二十几天,利诱的法子用几遍都够了,早就应该是重刑威逼阶段了。由于之前他和韩熙载分工而查,他是查刺杀李璟的诡异字画的来源,而这条线查到李景遂这里便再查不下去了。所以他现在很自然地就有种感觉,感觉李景遂是在愚弄、搪塞他们三个,而愚弄、搪塞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不让刺客的嘴里吐露些什么出来。
“冯大人所言极是。刚才太子也说了,这案子皇上吩咐下来已颇有些时日。齐王不辞辛劳独揽艰难我等谢在心里,但总该多少给我们些说道,让我等在皇上问及时可以有说辞应对。如果不让我等参与又不给丝毫信息,那齐王好像是要在皇上面前独居功而置我们于不为不力的境地。”韩熙载也说话了,而且开口就是横风竖雨,直扑李景遂软痛处。
本来韩熙载完全可以不参与其中的。他和冯延巳的任务是一边旁观,寻找蛛丝马迹确定齐王和太子两人谁才是背后操纵以字画刺杀的主持者。所以开始时随便李弘冀与李景遂两人如何推来挡去,他和冯延巳都不插话。但是二十几天过去了,事情竟然还是和最初时是一样的状态。虽然从目前的想象上推断分析,李景遂似乎更有拖延、掩盖此事的意图。但从韩熙载已经掌握的信息分析,更多的疑点是直指李弘冀的。韩熙载不想南唐出现内乱,所以一直都暗中替李弘冀掩饰,希望这事情能糊弄过去,什么都查不出来那才是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韩熙载迷茫了,他开始怀疑之前的线索是否可靠,怀疑从现象和巧合上推断得出的结论是否真实。那李景遂这二十几天表现出的状态可以说是在用极为巧妙的方法对付被囚押的刺客,但也可以说是在故意拖延推诿,想把这事情蒙混过去。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么一直对准李弘冀的矛头就要转向李景遂了。
到了这地步,韩熙载反而觉得最终的结论不能下了。现象能说明问题,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真正的背后主持者。现象不能说明问题,那么真正的幕后主持者依旧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但也可能是他们两个人以外的第三者、第四者……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在冯延巳开口之后,韩熙载也跟在后面砸了一砖。他希望能够改变现在的平静状态,让所有有关联没关联的关节都动起来。这样才能看出更多的现象,找到更多的细节。
见冯延巳和韩熙载都说话了,而且矛头都是对着李景遂的,李弘冀的底气顿时前所未有地鼓足起来。这是合审此案以来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局面,是让他李弘冀占到上风的局面。于是李弘冀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个局面,向李景遂提出了更为实际的问题。
“皇叔,两位大人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就不要再封住坛口独酿美酒了。今天我们也不去看被囚刺客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就在竹月堂听你说说这二十几天已经审到什么程度、有些什么收获,还有下一步准备用什么法子继续?”
李景遂的脸上微微显出些难色,既然问题问到这一步了,有些话他只能明说。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明说的话很难出口,而一旦明说了别人又无法理解,那么接下来自己的意图和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更难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