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围
虽然忐忑不安,虽然满心惊疑,但齐君元出来后并没有走远。因为他是到这里来等人的,而现在等到那些人比他进庙前显得更加重要,有些事情、有些问题或许在这些人身上就能找到,所以齐君元觉得自己必须等,而且一个都不能漏。
再有齐君元知道自己在里面制造的事情不会惊动到太高等级的官府机构,更不会让别人把这件事情和不久前刺杀防御使联系起来。虽然在最后一刻他收手放过那个庙祝,虽然那个庙祝顷刻间死了两个同伴,但齐君元可以断定庙祝不会将自己杀死这两人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不该知道的人,那样做的话也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齐君元依旧可以在这里耐心地等待自己要等的那四个人到来,只要是那四个人还能如期出现。
没错,齐君元现在只是将那四个人定位为自己要等的人,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起做刺活儿的同伴。发生这样的改变就在刚才,就在他将烧得红旺的香火强行停住在庙祝双眼前的那一刻。
作为一个被别人盯上的刺客,在设法脱出对方布局时,除了保证自己安全顺利地离开,还要尽量做到干净地“抖翅”(消除踪迹),避免被对方始终坠住尾儿。而“抖翅”最直接最彻底的方法就是将见过自己和交过手的对手杀死,这样他们自己无法坠尾儿,也无法告诉其他成员自己的特征,指导他们该怎么坠上自己的尾儿。
齐君元熟知这样的规矩,而且对于那些会给自己造成威胁的人他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这也是在城隍庙中对付那三人他都设计了死兜的缘故。就最后放过的那一个庙祝,他最初也是准备先用佛香烫瞎他的双眼,然后亲自推动人群让他往后跌倒。周围人都弯腰或蹲下在捡钱,推动之下,整个弯腰和蹲下的人群肯定会朝着推动的方向不可逆势地跌倒。由于只有庙祝一个人的脑袋突出在外面,所以他跌下的惯性是最大的。而齐君元在距离和角度上已经度算好了,庙祝跌下后,后脑的位置应该正好是在请香台的角上或边上。这样的话有可能是一跌致死,也有可能只是当场晕厥。就算只是晕厥,那些头埋在下面捡钱的人在突然跌倒并相互滚压在一起的状况下,肯定会很慌乱地挣扎着爬起。那样人堆中一个晕厥的人便成了大家挤压踩踏的唯一对象,且毫无防护能力。所以庙祝最终的结果应该和那个老太太是相似的,只是过程没有那么直接而已。
但是就在佛香香头将要插入眼睛的那一刻齐君元强行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庙祝手中握着的一件东西。那东西是一叠大小各异的六角铁圈。齐君元知道,这一叠铁圈总共应该有十三个。
这铁圈也不是普通的铁圈,每一个铁圈都有可开启和关闭的两个边,而一旦这两个边关闭扣合,这六角的铁圈可以越收越小、越扣越紧。而且和圆圈不同的是,六角铁圈可以以一角的两边固定,对角的两边收压。这就相当于一个杠杆,可以直接用剩下的两个对边直接将锁住的物体压断、压残。
十三个铁圈可以单独使用,但最为巧妙的是它们也可以相互关联着使用。所有铁圈之间通过精钢细链连环而成,当这些铁圈分别扣合在身体的腕、肘、腋、颈、踝、膝、腿根共十三个部位上后,可以通过钢链的总连接盒调整十三种松紧程度,使被扣住的人处于十三种状态,从可以小步走、拖步走、挪动、双脚跳……直至丝毫不能动弹。
这个东西叫“龟背锁狐扣”,是离恨谷工器属独门制作的锁扣器具,而会使用这种器具的除了妙成阁的刺客就只有天谋殿的刺客。天谋殿的刺客虽然不懂制作锁狐扣,但他们使用起来却比妙成阁的刺客更加娴熟。那是因为他们更多的时候需要做的是计杀,所以活擒一些可利用的人远比他们亲手杀死的人多得多。
这是离恨谷的人!所以齐君元强行停住插向双眼的香头。这是离恨谷的人,那么其他两人肯定也是,但是这两人却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自食’(离恨谷中清理门户的意思)!难道自己被自食了?”那时齐君元立刻慌乱了,就像个无意间闯了大祸的孩子一样只想着赶紧逃离现场。但随后他马上就理清了一些思路,自己进庙时只是觉得不安而没有发现危险,是因为这三个人只是要拿住自己而并没有要杀死自己。在人群中这三个人不管是移动还是等待,都是想靠近到自己身旁,因为他们想用“龟背锁狐扣”在周围人无法觉察的状态下拿住自己。所以还不是“自食”,很有可能是度衡庐要“收蜂”(将外派的刺客抓回)。
可是为什么要将自己收蜂?而且从身手和外相上看,至少那老太太怎么都不像是度衡庐中的人。是因为自己割了那半幅皮卷?所以觉得事态紧急,等不得度衡庐中人出手就先遣附近“洗影”(以平常身份隐藏潜伏)的谷生谷客出手了?但这事情如果一起的那四个人不说是没人会知道的。而自己的做法是为了尽量保证大家的安全,维护大家的利益,应该是没人说出去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范啸天,因为他怕自己携带的皮卷缺损导致严重后果自己无法交代。但是范啸天现在是出外做刺活儿,只有执掌或代主主动来联系他,而他也不可能在这几天中返回谷中汇报这事情。另外就算他通过什么途径汇报了,那也该有谷里执掌发出的“纠行令”或度衡庐发出的“问责帖”先行到达自己手中。只有在自己一意孤行的情况下,才会发出指令让就近的谷生谷客“收蜂”呀。
城隍庙里出了死人的大事,于是住持、庙祝以及一些常帮着庙里做事的信徒开始清场。此时已经有人主动跑去通知里长了,先让里长过来看一下,然后再决定需不需要通知衙门。因为有的事情还是尽量不惊动官府衙门的好,否则一大堆捕快衙役过来,装模作样地鼓捣半天什么结果都没有。但是这些人一来,招待吃喝再孝敬些补鞋钱,那都是要庙里和周围居民凑份子的。所以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希望私下里处理好就算了,出的钱他们更情愿贴补给死者家属料理后事。
这时候庙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庙外面倒是挤满了看热闹的。齐君元便躲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样子好像是很好奇地在听别人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却是用这些人作掩护,以便能更好地观察到周围的情形,防止再有其他什么意外情况。另外也是为了能在暗中仔细查看要等的四个人,看他们到来时有无异常表现。
不过还没有等到范啸天他们四个人到来,处理城隍庙里香客死伤事件的官家人反倒是先到了,就好像早就在附近等着似的。
最前面走的人没有穿官家服饰,看样子真有的像是里长或保长。但是他的背后竟然跟着一大帮的捕快衙役,由此可见此人绝非一般的里长、保长。
当最前面那人逐渐走近,齐君元看清楚他的长相后,禁不住大吃一惊。因为这人既不是什么里长、保长,也不是官衙里普通的差官捕头,而是他的一个老对手,已经调入金陵替鬼党做事的神眼卜福。
卜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寺庙中发生的意外死伤事件为何会惊动到他?齐君元心中充满疑惑,这疑惑与之前发现是离恨谷中的门人要将自己拿下而产生的疑惑叠加起来,就如同将他的思维放入了一个满是牛皮胶的大桶中,怎么都搅转不起来。
但是与疑惑相比,齐君元心中更多的是焦急。因为他知道只要卜福进到庙里,那么肯定可以轻易地从两个死人身上发现他们不是普通人,发现他们的死也不普通。然后卜福应该还能推测出,混在一群普通人中的两个刺客高手像普通人一样死去,而其他真正的普通人却只是受伤或一点事情都没有,这种结果只可能是更加厉害的对手给他们下了兜子、落了爪子。
不过神眼卜福能做的还不仅仅于此,虽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但只要是通过周围人的讲述和对庙里情形的查辨,他还能直接推断出当时所有过程和细节,并且确定出这是刺客高手间的对决。而一旦确定这里发生的事情是刺客高手间的对决后,卜福肯定会将发生的一切与前些天防御使吴同杰被杀的事情联系起来,那么接下来肯定会是全城的搜捕。
齐君元现在已经很难保持自己融入周围人中不显出一点特别的状态了,他带有很大焦躁感的目光不停地往街的两头看。现在他觉得最为要紧的事情不是看那四个人有什么特别,自己刚刚遭遇的事情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他现在焦急的是自己能不能带着那四个人赶在卜福查出真相继而下令全城搜捕之前逃出广信城。因为这是前提,如果这个都做不到,那么什么真相、澄清、辩解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就在焦急之时,齐君元发现了更大的危机,一些南唐官兵陆陆续续出现在了城隍庙门前的集市上。这些官兵全副装备,但是没有列队而行,而是三三两两地混在集市各处不显眼的位置上,如面棚子里、炒糖锅后面、沽酒柜旁边,等等。
齐君元发现这些官兵所占据的位置是不规则的“暗星围月式”阵形,分布各处的官兵是暗星,而目标则是会不断变形直到不见的月亮。这阵形本属于兵家战场用兵的阵形,但实际上它又是兵家并不常用的阵形。由于使用这阵形需要很快的速度和攻击力,一般的官兵很难达到这样的实力。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官兵不是平常的官兵,而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精锐团体。
不过在环境复杂的地方布设不规则的阵势是需要花一些时间的,所以目前为止整个阵形还没有能够全部设置到位。
哑巴和范啸天是在“暗星围月式”还未能完全成形之前出现的,看得出他们两个有些慌乱。否则哑巴应该不会和范啸天并肩而行,更不会任由穷唐在人流中快速穿行,吓得女人、孩子尖叫躲避,引起一路的骚乱。这其实已经犯了刺行大忌,主动将自己显影儿了。
齐君元藏身在人群之中,但是他却逃不过穷唐的鼻子,那穷唐是直奔他而来的。而穷唐那凶猛的样子一冲过来,齐君元周围的人便都让开了,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显露出来。
虽然周围有很多人遮挡,但是齐君元知道那些官兵肯定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了。而此时千万不能再将卜福从庙里惊动出来,他只要迈出庙门,居高临下地站在庙门前那几级石阶上,肯定能一眼看到自己。
本来齐君元也是可以随着其他人一起躲避穷唐,继续混在人群里。但是他知道没有意义,穷唐会一直紧追着自己,那反而会引起更大范围的混乱。所以齐君元索性赶前几步,绕过穷唐,一把拉住范啸天和哑巴,然后带着他们往回走。他算好了距离,只需以这样不急不缓的速度行走,就可以从“暗星围月式”还未来得及完全成形的缺口处走出,远离城隍庙,远离卜福。
但是他没能拉动那两个人,这两人更加坚定地不让齐君元带他们往回走。
“不能往那里走。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进城了,虎禅子亲自领的队。现在正往这边过来,我们两个差点就和他们正面撞上了。”范啸天微喘着作出解释。
齐君元终于知道他们为何会不顾显影大忌而一路急赶来了。很明显,一众聚义处的人是针对他们两个而来的,至少也是针对哑巴而来的。穷唐抢了铜甲巨猿的皮卷之后,哑巴早就成了各国秘行组织的共同目标。
“那往市场的另一头走,不要聚在一起,注意街边的那些官兵。”齐君元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要往人群中钻。
但是还没等他钻入人群,人群中已经钻出了另外两个人,唐三娘和六指。这两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从齐君元身边走过,但就在肩头快碰到肩头时,唐三娘轻声说了句:“快回头走,丰知通带着不问源馆的人过来了。”
齐君元听到这话后一把抓住了唐三娘的手臂,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用再装什么样了。市场两头的口子,一头有虎禅子带着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过来,另外一头有丰知通带着蜀国不问源馆的人过来。而自己所在位置的周围还有南唐官兵正在逐渐布设到位的“暗星围月式”。
对了,那些不平常的官兵!齐君元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猛然回头盯住三个离自己最近位置的官兵。这三个官兵在有意回避齐君元的目光,但他们却没有移动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正常官兵那种耀武扬威的德行,但是却知道自己该坚守的阵形位置。齐君元再仔细打量了下,这些官兵虽然是南唐官兵的甲胄军服,但是身上的装备却比正常官兵要多,特别是背后都背有牛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带着正常配备武器以外的什么兵刃。而从三个官兵的肤色、体格上看,他们都显得粗黑健硕,应该不是江南人,而是北方人。大周鹰狼队?这些官兵很可能是大周鹰狼队假冒的!
齐君元立刻眼珠转动,目光从所有官兵分布的点上跳过,他想发现薛康的存在,但是没有。也正因为没有看到薛康到底在哪里,齐君元才会感到更加害怕。一个凶狠的对手未曾出现,很可能正在布设第二重的兜子,也可能就躲在附近严密地观察自己,还可能正试图接近自己给自己致命一击。而自己却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位置,这就像一个瞎子遇到了一只老虎一样可怕。
入庙遁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步,齐君元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个怎样巨大的错误了。他之前只考虑到了梁铁桥,计算了他带着夜宴队会分两路往北往东,等完全醒悟过来再赶回广信至少需要八天半的时间。却没有考虑到其他秘行组织从被哑巴诱走的伎俩和另外一些麻痹手段中醒悟过来的时间,也没有考虑到皮卷在广信城显相的消息传递到这些秘行组织手里以及他们及时赶到广信的时间。还有他也没有考虑到广信防御使被杀后,南唐会有的反应,南唐除了梁铁桥外,还有其他像卜福这样的六扇门高手。这些高手完全有可能看出六指和范啸天做出假象后再缩回广信城里的做法,而且可以赶在梁铁桥醒悟之前先行到达广信。因为没有考虑到的方面太多,所以他们现在被堵死在这里了。
“没路走了。一头是一众聚义处,一头是不问源馆,还有那些布下兜子的官兵,你们仔细看,应该是大周鹰狼队假扮的。”齐君元给出了一个结论让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
“是不是可以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相互掣肘而无法对我们下手?”范啸天凉了心却不死心,他觉得这情形和在上德塬时相似,齐君元那一次可以将大家带出,那么这次也应该有办法。
这就又看出范啸天实际经验上的差缺来,有些现象他能看到却无法看透。现在虽然情形是和上德塬相似,但是所处的环境和上德塬不同,对手的想法也和在上德塬时有着差异。
有些办法对于某些对手只能有效一次,更何况齐君元利用几方力量之间相互掣肘的关系来帮助自己脱身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后来东贤庄夜逃也是利用了他们三方和唐德之间争夺利益的关系。所以事情只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