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聚义处就相当于南唐的夜宴队、蜀国的不问源馆。因为其中成员都是周行逢占据楚地之后招安平寨网罗来的江湖高手,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将原来各处山头的聚义堂都集中在他这里了。
一众聚义处的高手虽然觉得事情蹊跷,但也未立刻将范啸天拿下。不过在范啸天从门前路上走第三、第四个来回时,每一趟都会有不同的几个人陪他一起走过。这些人都是穿的便服,行走时有意无意隐在其他行人间、树木后。但不管是快走慢踱,他们始终是以有远有近的一个不规则的圈子将范啸天围住。而这个情况范啸天却未曾觉察,因为他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因为他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周行逢的出现上了。
周行逢终于出现了,而且一出府门便径直朝着范啸天走来。
范啸天并不认识周行逢,但节度使府中出来一个气势不凡之人,并且带着几个护卫径直朝他而来,这让他脸上满布的细密汗珠开始流动起来。
周行逢今天本来是要去盐粮市上转转的。南唐提高税率后,对楚地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楚地虽然是粮食高产的地方,但是受大周粮价暴涨的影响,楚地的粮价也增长了不少。另外,楚地的大部分食盐都是从南唐购入的,所以这两样价格一波动,楚地民众不可避免地出现些慌乱。
针对这种形势,周行逢让楚地的一些特产货物也小幅上调了税率。这样做既可降低南唐提税的影响,又可以不对其他邻国造成太大冲击。所以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注意着这方面的动态,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报他都让手下人替他处理了。
刚要出门,有人报知周行逢,说门外有鬼祟之人,似乎有不轨的企图。
听到这情况后周行逢的看法和别人倒是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经常外出,真要有什么不轨企图的话,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隐蔽的地方下手,根本没有必要在大门口来回踱步暴露自己。所以周行逢觉得这个在门口转悠的人应该是找自己谋富贵前程的,但又惧于府门守卫的威严,不敢求见。
周行逢迎着范啸天走去,就在距离范啸天差不多十步的时候,周围顿时身蹿影闪,几个人如同鬼魅般将范啸天围在了中间。每个人都离范啸天不足三步,对于练家子来说,这么近的距离已经相当于贴靠在了一起。这种又围又贴的做法是为了防止范啸天有什么隐秘的小动作,所以此时范啸天就算想抬手擦个汗、挠个痒都会被断然制止。
“我是周行逢,你是在等我?”周行逢很坦然,语气也很委婉。能做到这样子是因为他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面前这个已趋老年的男人一副很窝囊的样子,根本不像个能伤害别人的人。再有周行逢很了解围住范啸天那几个高手的本事,再加上自己身边身后的几个内卫高手,不要说这个老男人,即便出现的是一队强悍兵将,要想伤害到他也是很难的。
范啸天脸上的汗珠不再一粒粒排列着了,当听到“我是周行逢”时,所有汗珠全黏糊在了一起,变成几片水面儿满头满脸地披挂下来。那个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没有听清“我是周行逢”后面的话,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人?”周行逢问道。如此饶有兴趣,是因为他从范啸天的神态看出了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所以想进一步证实其他的判断。
范啸天嘴唇哆嗦两下,然后脱口而出:“我是个刺客。”
周行逢也出汗了,但他出汗的感觉有些凉飕飕的。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虽然明知周围众多高手绝不会让面前的刺客有对自己下手的机会,但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刺客他还是第一次,所以陡然出些冷汗并不奇怪。
围住范啸天的几个人听到“刺客”两字立刻同时再进一步,这下范啸天就连试图抬起根手指都非常困难。
反倒是周行逢转瞬间便缓过神来,将收紧的心脏舒放开来。他想到了一点,如果这真是个来刺杀他的刺客,又怎么会如此坦白地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你是来刺杀我的?”虽然知道不会是,但周行逢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面对面地告诉你我是刺客。”范啸天感觉自己的口舌和思想都开始灵活起来,汗也不怎么流了。人都是这样,没接触的事物总有怯惧之意,但是真正接触过了,最怯惧的那一刻熬过去了,他就会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要刺杀的目标不见了,我想可能你会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那你要刺杀的是谁?”
“唐德。”
周行逢的眉头猛地挑起,他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下面前的这个人。这人可能有些窝囊、有些猥琐,但绝不狂妄也不呆傻。可是他为何会告诉自己他要刺杀的目标是唐德?难道他不知道唐德和自己的关系?不对,如果不知道的话他干吗要来找自己?也不对,就算不知道他也不该把刺杀的目标告诉自己呀。
周行逢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乱了,他的额头再次沁出汗来,这次不是冷汗,也不是因为天气热。
“为什么要刺杀唐德?”周行逢又问,他觉得要想理清思路就必须把这个问题弄清。
“你不知道为什么?”范啸天很认真地反问一句。
“我不知道。”虽然周行逢对范啸天的反问满是不解,但还是同样认真地回答了这个反问。
“那就不对了。”范啸天再次显出慌乱来,“我以为你也要杀他,但因为他是你女婿你不好下手,所以我才来找你合作的。这样你解决了自己的麻烦,而我也可以顺利地做成刺活儿。我还想呢,说不定大人慷慨,到时候还能多赏我一份刺金。”范啸天完全卸下了心理负担,话越说越顺溜。
“我又为何要杀他?”周行逢感觉更加混乱了,面前这人看神情、听语气都是非常正常的,可说的话却奇怪之极,就像疯语和梦呓。
“你真的不想杀他?”范啸天再次问道。
周行逢平静地摇摇头,但其实此刻他心中已经不平静了。这个人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怪异之事必有叵测源头。
“看来最近楚境之中那些闹得翻天覆地的事情你全都不知道,这可能是有些人刻意对你隐瞒了。这样的话我就只能告诉你我为何要刺杀唐德,以及刺杀过程中见到的一些事情。”
“行,回府里细说。”周行逢说完转身往府门里走。而范啸天在一众高手的围逼下,也只能跟在后面。
言合实
武定军节度使府的一个僻静小厅中,很难得的一下聚来这么多的护卫高手。不过人虽然很多,小厅却依旧和平时一样安静,只有一两个人的说话声。
范啸天此时彻底没了负担,所以在对周行逢叙述事情时显得非常的正常。单从他的神态、语气上判断,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在说谎。
其实范啸天也真没有说什么谎,整个叙述过程中他只在两个点上稍微扭曲了下事实。一个是范啸天最初的任务应该是去上德塬找到倪大丫交给他一件东西,而范啸天告诉给周行逢的是去上德塬刺杀倪大丫拿到一件东西。还有一个是东贤山庄逃出后再次接到的任务是追踪唐德,找到被他擒获的倪大丫,把尚未交到他手中的东西交给他,而范啸天告诉周行逢自己的任务是刺杀唐德,拿到一件东西。
范啸天在叙述到这两个扭曲事实的段落时,每次都吸气缓吐,腹胸微弹。这是运用了“全吸含虚送实法”,色诱属“掩字诱语”技法中的第三法。与他去呼壶里船上窥破秦笙笙所用的“掩字诱语”第四法“吸吐余一送一”功用相近,可以让别人从声调、音量、语速、节奏上都觉得以此技法说出的谎话比真话还真。
除去这两点,其他所有情况范啸天都是据实相告。从唐德遣人抢在他和三国秘行组织之前灭族上德塬,将所有青壮男性全部抓走;然后东贤山庄动用全庄力量和御外营兵马与三国秘行组织对敌;后来又调动周边州府的驻军聚集到盘茶山;再后来又指使御外营兵马和鬼卒快速往潭州进发,而这个时候唐德自己却和一批高手带着被俘获的上德塬族人消失了。
周行逢很认真地听着,范啸天的叙述方式很对他的口味。他只需要别人叙述事情的过程,而不需要带有主观意识的分析。因为周行逢并不是一个从别人说话的语气上来判断真实性的人,而是一个综合了内容、做法、动作等条件进行判断的人。他相信自己能比别人更好地分析出真相,而且他也只相信自己分析出来的真相。
在范啸天整个叙述过程中,周行逢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拿到的是一件什么东西?”
范啸天也回答得很是诚恳:“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是件什么东西,接到活儿时只说是件从墓里挖出的老东西,但是刺标自己知道是什么。所以这活儿有点麻烦,在杀死刺标之前还必须从刺标那里要到东西。不过我也觉得面对生死,不管什么人都会将真东西交出来的。后来做活儿过程中,从那三国秘行组织口中才知道,那东西应该是个皮囊,至于皮囊里面是什么却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的东西关系到一个巨大的宝藏。”
就算范啸天的表现再诚恳几倍,周行逢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好在以周行逢的权力和能力证实一些事情并不费事,他的手下在很短时间内就把一些可靠的证据递交了上来。
上德塬灭族惨案的奏折早就由当地衙门经过里、县、州、府几级周转递交到刑部。而那几级衙门在转递时的批注其实都是在告知刑部,此事是唐徳所为,不能查也不必查。于是这份奏折的周转行程便在刑部的密柜中终结了。不过好在是锁入了密柜而没有毁掉,所以今天才能有机会转到周行逢的手上。
与东贤山庄大战有关的奏折兵部、户部都有,那一战折损了不少兵卒,抚恤的事情需要上报兵部和户部拨款办理。另外,东贤山庄平时需用的供给都由当地官府负责,每隔几日都要运送大量消耗品过去。而现在庄里突然间只剩下寥寥几人,出现了这种异常情况当地官府肯定也会急报户部的。但由于这些事情都与唐德有关,而且以往也曾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都压下没有报到周行逢这里。
调动周边驻军聚集盘茶山的奏折兵部和吏部都有,而关于御外营和大批鬼卒往潭州快速行进的奏折更多。他们过关、过卡的批报,借住沿途军营、府衙的花费,还有从沿途官家料场、器场、草场等地方提领补充器具物资,等等,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很多,所以从这些渠道都有奏折报上来。
范啸天说的事情都一一被证实了,那么再将这些事实连贯起来,就能明显发现其中有内情、有企图。周行逢的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有没有查到御外营的那支兵马现在在哪里?”周行逢问手下人。
“査到了,就在潭州城外湘江边上,紧靠岳麓山安的营。他们驻扎那里快有一个月了。”手下人回道。
周行逢眉头打起了结,御外营加上鬼卒人数不算少,这一路浩浩荡荡地跑到潭州,然后就在潭州城外驻扎了近一个月,自己竟然丝毫不知。
“他们有没有向兵部和潭州防御使报知移营至此的目的?”周行逢又问。
“没有,刚才前往兵部和防御使处调看奏折时问过,他们都说不知道御外营驻扎此处的事情。反倒是工部的器作坊有人知道,因为御外营曾有人持金批令箭调他们的人前去营中给他们打制器械。但因为是驸马的手下拿金批令箭叫的差,他们也就和以往一样归在暗活(秘密的工作)中没有上报。”
“有没有问都做了些什么器械?”
“那些工匠自己也说不出名称,但从器械形状上看,应该是用来挖石毁墙的工具。”
周行逢又开始冒冷汗了,而且不止额头上在冒,背脊上也在冒。之前近距离面对范啸天这个刺客时,他只是因下意识的心惊而冒出些冷汗。而现在不止是心惊,他还从心底感到恐惧和后怕。楚地境内连续发生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都不知道,而一支虎狼之师离开原驻地,急驰数百里驻扎到自己的睡榻之旁,自己竟然也毫不知晓。
周行逢没有要身边人提供一点参考意见,他自己将所有现象和细节仔细梳理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构思出整个事情发生的布局以及将会继续带来的后果。
最开始时周行逢对三国秘行组织出现在楚地境内还心存怀疑,但范啸天只大概说出些人的名字、长相和他们的行动特点,他身边的高手便立刻确定这些人的确是大周禁军鹰狼队、南唐夜宴队和蜀国的不问源馆。
肯定了这一点,便可知几方面争夺的那件东西的重要性了。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件东西确实关系着一个大宝藏,但大周、南唐、蜀国这三方力量都参与争夺,其中利益就可想而知。
而从上德塬灭族一案的奏折上获知,上德塬倪姓半族擅长挖地盗墓,那么从古人墓穴中获取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便极大。而如果他们真的得到了一个关于巨大宝藏的秘密的话,那么居身之处离上德塬不远而且也同样在做挖墓寻财事情的唐德肯定会最先获得消息。这样他能抢在那三国秘行组织和其他觊觎之人的前面袭击上德塬也就不奇怪了。而为了防止关于宝藏的秘密落入他手里的事情被传出,不惜火烧上德塬灭口、灭迹的这种事唐德也是做得出来的。唐德不但获取了秘密,而且俘获上德塬大量男性族人。不用说,他肯定是要利用这些人去开启那个大宝藏。这些人有本事发现宝藏秘密,那么也应该有本事开启宝藏。
不过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唐德灭口、灭迹做得并不成功,很快就被别人发现了。于是狂尸群追过去了、刺客追过去了、三国秘行组织也追过去了,这便有了东贤山庄大战。而且从此开始,别人的刺杀目标也由倪大丫转为唐德。而唐德也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于是决定立刻行动,带领人马和上德塬族人前去开启宝藏。
而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唐德都没有将关于宝藏的事情密报周行逢。所以周行逢很坚定地相信,唐德做的所有事情不是为了周家基业,而是要为了他自己开启宝藏。而关键处也就在这里,就唐德现在的地位,还有手中掌握的权力,周行逢手下的所有官员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相比。特别是周行逢还赐给唐德金批令箭,可以随意调动地方驻军,让他直接掌握了大量的军事力量。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他所做的都是暗中的事情,无法在大庭广众面前张扬。
身居尊贵却不能张扬,这其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所以唐德如果试图改变这种状况还是有极大可能的,但是一个贵为驸马的人,一个掌握了大量军事力量的人,还想不为人知地获取到敌国的财富,那么他试图改变的东西就值得怀疑了。
周行逢想到这里时,他心中感到十分后悔。这后悔是因为唐德可能就是因为不能人前显赫才会有其他想法的,这后悔也是因为给了唐德金批令箭才让他敢于有其他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