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这样指点裴盛,是因为齐君元刚刚构思出的意境是在他身后、在上边。身后是茂密的归鸦林,光线昏暗、雾气昭昭,适合与对方周旋。而上边是鳜鱼岭狭长形的岭脊,只要能摆脱追踪翻过岭脊,那么山峦连绵、沟谷纵横的复杂地形就能让他们如同鱼入大海。
现在天色正快速暗下来,雾气也在继续积聚下压,这些都是对他们非常有利的趋势。齐君元心里很是自信,他确定只要坚持到夜幕降临,然后从林间遁走,那么见识过他子牙钩的卜福绝不敢追着自己进入林中。再有林中的雾气变得浓厚之后,即便有很亮的光盏子(照明灯盏)也无法看得太远、太清楚。在这种状况下,就算卜福有双辨查踪迹的神眼,也无法很快找到他们翻越岭脊而去的行迹,只能任由他们从容离开。
但齐君元只能是出声指点而不能亲自去救援,因为一旦离开了归鸦林的边缘冲下去,就等于明告卜福林子前的坡面没有施放爪子。那么卜福他们只需斜插一道,就能将他挡在归鸦林之外,置身南唐使队的高手和九流侯府高手的夹击中。这种做法是愚蠢的,是主动断了退路。
齐君元当然不会这么做,就算裴盛的处境再危急十倍他都不会这样去做。不是因为他齐君元冷血无情,而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就必须冷血无情。从开始学习成为一个刺客时起,执掌、前辈、同门都在反复教给他这个常识。作为刺客,就应该有断肢喂虎以全其命的信念和意志,绝不能做于人无施、于己无益的愚蠢的事情。
现在去救援裴盛就是一件于人无施、于己无益的愚蠢的事情,现在的裴盛已是一个只能用来喂虎全命的断肢。所以齐君元提醒完裴盛后便再不看他一眼,而是径直朝卜福迎去,他要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坚持到夜幕覆罩鳜鱼岭、雾气浸没归鸦林。
第二章 把自己做成兜子
蓦无踪
就在齐君元迎上卜福的时候,几百里外的潭州城中,范啸天也在做着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事情。这事情不是要他刺杀哪个难以得手的刺标,只是和一个陌生人面对面商量些事情。
范啸天是个常年在离恨谷中留守的谷生,平时很少与外人打交道。遇到同门中人还好,他知道只要对别人礼貌客气,别人也总会给他些面子。别人对他不客气时,他就算讥言讽语以对,那些同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每当和外界不相干的人打交道时,他便会心中虚慌、没有底气,思虑的狡狯、言辞的犀利全不见了。也正因为这种原因,当初他路过盘茶山时好奇地看了几眼,竟然会被几个恶奴给呵斥赶走,全无高手的形象。
而这一次确实与以往不大一样,因为他想找到并和他商量事情的陌生人不是个一般人,非常的不一般。这人可以在范啸天还未能说清楚一句话的时候,就用半句话要了范啸天的命。所以让范啸天和这样一个陌生人打交道,他愈发觉得心头发凉、嗓门发梗,脚步怎么都迈不向前,恨不得能强拉个什么人来替代他前往。
很不幸的是没有一个人能替代他。商量事情的活儿哑巴肯定做不了。倪稻花虽然装疯卖傻有一套,但她毕竟是个女子,而且又不是离恨谷门人,范啸天再怎么无赖、没风度,都不会让她替代自己往这凶险处去。所以哪怕到时候吓尿了裤子,他范啸天也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做这活儿。
范啸天要找的人是周行逢。周行逢是武定军节度使,楚地之主,唐德的老丈人。找他商量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唐德的踪迹。
那天接到黄快嘴传递的指示后,范啸天带着哑巴和倪稻花沿东贤庄、盘茶山一路追踪下来。
刚朝盘茶山方向追出不远,哑巴就已经发现到路上有大量车马和行人通过的痕迹。从痕迹特征分析,这是同一批人留下的,人群中有车有马也有步行的人。
接下来几天,范啸天也在沿途的州县官衙和军营中发现了大批人马驻扎留宿过的痕迹。从这些官家安置的规格上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一些身份等级很高的人在押解着一大群囚犯赶路。因为每次除了官驿、客营住满外,还都动用了狱牢或囚营。
等过了盘茶山,痕迹就更加明显了,倪稻花在路面上发现有人用石块画的“上”字印。这“上”字印是上德塬族里独有的标记,用作族人之间的留迹和指引。倪稻花发现的“上”字印画痕很新鲜,笔画边缘和尾端的浮土都堆起未散,说明画“上”字印的人离开不久。
奇怪的是一路上每次发现的痕迹都是离开不久,但就是追不上。唐德他们人数众多,还有车马辎重,再加上押着上德塬的那人,速度不可能太快。而范啸天他们三个人都是毫无累赘、轻步简装,怎么就偏偏追不上?
范啸天决定辛苦一下连夜赶路,一定要先瞄上准点子(真实目标、准确目标的代称),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操作。这连夜赶路还真的见了成效,差不多凌晨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唐德的大队人马。
那一晚唐德的大队人马是在浏河大营歇息的,这种大型军营戒备森严,遍布远哨、近哨、明哨、暗哨。所以,范啸天虽然身具诡惊亭鬼神般的技艺,却也不敢就此潜入。因为在不清楚大营布设的情况下偷偷潜入,虽然可以随机应变躲过明哨,却很难躲过暗哨。往往还在自作聪明地躲躲藏藏,却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另外,军中大营环境复杂而陌生,各部分功用设置的排布不像官府衙门,很是随机,要找到被关押的上德塬族人会颇费工夫。而此时天色已近凌晨,时间太过仓促,就算找到人也带不出来。而且范啸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不必仓促行事。现在已经追上了、盯住了,早晚都可以找到更加合适的机会把事情办了。
但是当第二天唐德大队人马开始上路时,范啸天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机会。理由很简单,这大队人马中根本没有上德塬的人。队伍的组合是御外营骑卒和步行的鬼卒,而唐德在不在其中更无从知道。
范啸天知道自己上当了,沿途所有痕迹的目的都是误导,误导自己朝着一个虚假的目标追踪。如果是齐君元在,他应该不会上这样的当,因为误导的假象其实是有很多破绽的。
的确如此,其实只要注意到一些细节他们就不会犯这错误了。一路上的痕迹显示有车有马有步行,但是可以看出步行的脚印是统一鞋纹,而且是以整齐队形行走的。由此很容易推断出步行的这些人不是被囚押的上德塬族人。
沿途官家招待安置虽然分为官驿和狱牢,军营中分客营和囚营,但是从唐德的角度看,他又怎么可能很随意地将这群重要的犯人交给地方官员或军校看押,而自己则在保护措施很难严密的官驿、客营中安心大睡。他难道就不怕这些已经变得非常重要的犯人丢了?他难道就不怕自己的脑袋丢了?
还有,不管什么人在押解重要的犯人时,都会将他们拢在队伍中间,而不会让他们拖在大队最后,那样有谁做点小动作或挣脱绳索逃跑都没人能发现。所以“上”字印如果是上德塬族人悄然留下的话,肯定会被后队的兵卒马匹踩踏得印形模糊甚至痕迹全消,而绝不可能像倪稻花发现的那样,连笔画边缘和尾端的浮土都没散乱。
按常理推测,如果“上”字印是要给自己的族人留下的暗号,那么应该在被押往东贤山庄的路上就已经留了,所以铃把头驱狂尸可能就是循着这标记找过去的。而狂尸群还未到东贤山庄,庄里就已经做好一切应对准备。肯定是有东贤庄高手早已经发现上徳塬族人在沿途留迹,并由这“上”字印觉察到狂尸群追踪而来。东贤山庄的人学会这并不复杂的标记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而他们逃出东贤山庄的时候正好可以将其利用为一个误导别人的伎俩。
最后范啸天还悟出自己一个更大的失误,自己带着哑巴和倪稻花滞后一天上的路,都能发现并紧追上唐德的队伍,那其他三个国家派遣的秘行组织一直盯着东贤山庄,追上唐德不是更没问题吗?可这一路连哑巴和穷唐都未曾发现三国秘行组织的痕迹,这说明他们根本没一个人是追上这路的。
确定自己上当的同时,范啸天也确定自己以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对于这点没人会怀疑,因为他在失败的过程中获取了许多的经验。这些经验是以往在书本上学不到的,比书本知识更难以忘却的,这也正是范啸天与齐君元相比所欠缺的。
发现到真相,问题也随之而来。唐德在哪里?上德塬的人在哪里?
唐德怕死,他更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死,但是眼下至少有五路人会要他的性命。那几个不知来历的刺客是一路,如果他们三天内没有死在东贤山庄设好的兜子里。然后就是三个国家的秘行组织,如果他们要的人和东西确实是在自己的手里。剩下就是上德塬残余的族人,如果还有活着的又没被自己擒获,如果他们知道了火烧上德塬是自己的指示。那么肯定会想方设法来要自己的性命,就像前几天那个当场以身为价要取自己性命的疯狂女子一样。
而现在唐德除了怕死还怕上德塬的人被救走,因为他还没有弄清楚上德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连几个国家最高级别的秘密组织都蜂拥而至?为什么那个说三天内要取自己性命的刺客用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就能让三国秘行组织为他出力搏杀?虽然目前仍不知道缘由,但从这些异常现象可以看出那些人获取上德塬秘密的欲望是何等的强烈。从这强烈的欲望上又可知秘密中隐藏的价值是何等的巨大,与之相比或许就连他唐德的性命都显得微不足道。
唐德是急匆匆带领人马离开东贤山庄的,但才走出二十几里路,便得到消息,盘茶山被梁铁桥带领的南唐夜宴队攻占。于是他边发令调周围的州县驻军增援盘茶山,边带着御外营大队人马往盘茶山而来。但这次只走了十几里,便又有消息传来。说南唐夜宴队全数撤出,不知去向。
唐德顿时醒悟了,那三国力量追踪自己、抢夺上德塬的人是为了一个和钱财、宝藏有关的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莫名其妙地去攻占盘茶山的,因为他们以为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早就听说了上德塬的秘密,并以为自己盗挖盘茶山就和这秘密有关。
夜宴队是除了南平九流侯府外搜罗江湖奇异人才最多的秘行组织,他们中肯定有精通查辨宝藏墓穴的高人,自己费尽人力、物力挖开的盘茶山,他们或许只要进去看一眼便知道有没有自己要找的料。
从南唐夜宴队的这番折腾来判断,盘茶山没有宝藏,或者是所藏宝藏不知关键窍要便根本无法开启,否则他们不会拼死拼活地闯入看一眼就又走了。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从现在开始自己所掌握的上德塬族人就成了关键。虽然可能只是其中一人知道关于宝藏的秘密,虽然可能只有一人有能力启开宝藏。但在自己没有把这秘密撬出之前,这些人都是不能丢失的宝贝。
所以,唐德立刻改变计划,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大赌注。以御外营的兵马和大量鬼卒来制造假象,拿着自己的金批令箭按原计划走州穿府,吸引三国秘行组织和追杀自己的刺客以及上德塬可能残余的族人。而他自己则和大悲咒、大天目,带着一些贴身的高手和不多的魈面人,押着上德塬的族人走入了荒山野路。
这真的是一个大赌注,是将他的性命和上德塬族人所携秘密一起押上了。按原计划那么走,最多是在前往潭州的过程中被人将上德塬的秘密偷走或抢走。而现在如果他的行踪被别人发现,没了御外营大队兵马的保护,那么丢失的不仅是上德塬的秘密,还有他的性命。但是只要御外营的兵马和鬼卒能将假象维持几天,那么他就能完全隐没在荒山野路之中。到那时就算有人发觉再寻痕迹追他,也来不及了。
自上门
唐德消失得真的就像黑夜中的影子,范啸天和哑巴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们的一点蛛丝马迹。最后范啸天只能采取最后一招守株待兔,在潭州城里静心等待。因为他知道唐德最终是要到这里来找他老丈人的。
但是他们在潭州城里等了将近一个月,始终没有发现唐德的踪迹。万般无奈下,范啸天决定放弃这件事情,回离恨谷衡行庐领受处罚。但就在此时倪稻花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让他决定冒死尝试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法子。
“天底下可能只有周行逢能把唐德找出来了。”倪稻花这话说得正中要害。
被提醒了的范啸天前前后后仔细盘算一番后,发现真有可能让周行逢把唐德找出来。于是他决定去找周行逢商量一下这个事情。
范啸天在节度使府的门前的大街上缓步走着,这已经是第三个来回了。虽然路两边有树如盖很是阴凉,但他仍是满头满脸排列着细密的汗珠。
有两次经过节度使府的大门时,他试图鼓足勇气走过去。但一看到门口守卫威严的气势、冷横的面孔,他便紧张得几乎要吐出来。
与呕吐相比,范啸天情愿流汗,所以他仍然在大街上来回走,等待周行逢自己出现在府门外面。
其实要见到周行逢真的并非难事,自从他掌控楚地的政权后,行事做派很是廉政亲民。即使公务繁重,他也总会抽些时间带几个亲随出来转转,体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民愿。所以在潭州的农田间、街巿上、茶肆里都有可能见到他。每当这个时候,你可以和他打招呼说家常,也可以拦街告状或献谋献策。而他总会很热情、很认真地回应你,并让手下把重要的事情记录在案。
有人说周行逢这做法是装模作样、收买民心,而事实上老百姓还真就吃这一套。楚地的民众都对周行逢很是臣服、爱戴,奉其为楚地的明主、真王。就从这点而言,不得不说周行逢是别具智慧的。
而周行逢另一个更具智慧之处是他虽据楚地却不称帝称王,而是以武定军节度使的名分屈尊于大周之下。这也是他能够随时便装简从随意出行的原因,因为不用怕别人对他不利也不会有人对他不利。
道理很简单,如果有人想谋取他的位置刺杀他,那最后也不能获取到什么。因为他上头还有个做主的大周,一旦周行逢出事,大周肯定会出面干预。最终谋位者肯定是不得善终,而楚地之主的位置仍会在周家子孙手中。所以对他所做的一切不利都没有什么意义,除非是谋取他位置的人夺权后能有强大的军事支撑,与大周抗衡。
当然,周行逢一代枭雄也是绝不可能甘心长久如此的,当他暗中积聚的能量足以摧毁一个或几个邻国,足以来与大周分庭抗礼时,那么他肯定会有所行动。也正是因为心存这样的目的,他才会让唐德暗中做些挖墓掘财的缺德事情来充实府库的军资。
范啸天已经走第四个来回了,节度使府大门口的外值护、内旗牌都早就盯上了他。由于周行逢掌权后明令官家不得无据拿人,所以他们不能贸然将范啸天擒住。不过在范啸天走了第二个来回时,他们已经将情况通知了府中的一众聚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