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种兜子,江湖中叫辨兜。兜相的布设是将众多爪子巧妙地安排在各种不同位置,这样就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审视每个经过的对象。
这个兜相就如同一张过滤的网,因为不管如何懂得掩饰自己的人都有可能会有顾及不到或疏忽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是身体的末梢位置,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会忽略,比如说手脚、颈部、腋下,等等。但在一旦进入到这个辨兜之中后,这些身体末梢部分的失误都是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的。兜相设置中会有专门的爪子负责辨査这些末梢部分的细节。
巧回步
齐君元下意识间想停下脚步,这已经不是心理调整、欲望抑制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因为即使自己是一斗豆子中的一颗豆子,也难保不会被一斗豆子那么多的眼睛看出差别来。而且这一斗豆子都是和他很相似的豆子,他们对某些差别的捕获更加敏感、更加准确。再有,即便自己这颗豆子有信心躲过一斗豆子的目光,那么其他人呢?唐三娘、何必为、范啸天,他们都没有发现到危险,而自己一旦进城他们肯定会毫无戒心地紧随自己之后进去。这三人中只有六指何必为的“随相随形”之技可以从这么多豆子的审视中蒙混过关,至于唐三娘和范啸天,基本可以断定会在这辨兜中被看出异常的。
到现在这个时候、现在这个位置停下脚步,无疑是在告诉那些布下兜子的人,自己是个他们应该引起注意并需要立刻拿下的对象。但是如果不停下脚步,自己的同伴就要落入别人的兜子之中。
齐君元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呼吸也开始不那么均匀了,这是急火冲脑的表现。也难怪,因为他必须在几步之内做出一个决定。
就在要迈进城门口的刹那,齐君元果断地停下了脚步。不但停下了脚步,而且还转了身。不过只转了一半,并非调头试图离去,而是朝向旁边坐在那里的守城郎将。
“老爷,问一下军备营是在城东还是城北?”
“都不是,在城南,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守城郎将根本就没搭理齐君元,而是他旁边的旗牌官搭的腔。
“哦,我家老爷从南汉收了一批番果(唐代时称作番果的水果很多,但典籍记载中描述的番果很像是菠萝),本想运到大周发笔财的,可没想到才到南唐境内就开始烂了。没办法,想就地低价卖了收点本钱回来,所以让我到城里来找买主。刚才听布告上宣读说城里军备营正大量收东西,我想去谈谈价钱,要是合适的话就把番果都卖给军备营。”齐君元说得很认真。
“混账东西,快给我滚蛋。竟然想要把番果卖给军备营,我们要那番果有什么用?让我们天天拿烂番果当饱?”郎将在一旁发火了,他很难得遇到这么傻的一个蠢蛋。
“不是,老爷,你听我说。我们那番果要卖不完就惨了,你们人多,大家将就着吃上几个,那我们这番果就都解决了。”齐君元没有走,他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来人,把这蠢货给我赶走。”郎将真的懒得和这种傻子多说半个字,直接吩咐手下给赶走。
于是有军校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齐君元先是抱着头东躲西藏,转了几圈后最终被赶出了城门口。
看到这个情况的人很多,包括那些以目光布下辨兜的江湖高手。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齐君元,因为谁都想不到他们要找的标儿会主动招惹守城门的将军和兵卒。齐君元闹的动静越大,他们越是注意着其他进城的人,生怕要找出的标儿会趁着这乱劲混过去。
这应该是一个急切间能采用的最佳办法,齐君元在兵卒的鞭打驱赶中顺利离开了危险的区域。而且不仅他一个人离开了,他在城门口这么一闹,也一下提醒了其他三个同伴。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都知道正常情况下齐君元绝不会和守城兵卒发生纠葛。不,正常情况下齐君元不会和任何人发生纠葛,更不用说兵卒。对于“盘巢”(离恨谷以出水蜂特性为行动暗语,所谓盘巢就是指向刺标接近的过程)的刺客来说,任何纠葛和张扬都会导致刺活儿失败,并有可能陷自己于不复境地。而一个优秀的刺客在自己顺利的“盘巢”过程中出现反常状态,这只能说明出现了问题,出现了让一个刺客必须改变原有状态来应付的问题。
范啸天仿佛是被惊醒过来,他立刻停下进城后几乎铁定会暴露的仓促脚步,拦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卖饼挑子,拿出几文钱假装买饼,却又唧唧歪歪又挑又拣。
唐三娘则马上提起篮子缩到茶摊背后蹲下,利用茶摊的挡风茅席遮住自己。没人会怀疑到她这个举动,因为一些行路的女人便急时都会这么做。
六指则一边从人群中钻出来,在身上抹两把,把头发抓散些,然后屁股一顺就坐到一辆运粪出城的大车尾上,渐渐远离城门口。也没人怀疑到他,就他拢手耷眉的样子,怎么看都该是个运粪的。刚刚还像个做活儿的工匠,转眼间变成了运粪的,这便显现出他所修“随相随形”的功底来了。
齐君元被赶之后立刻沿城墙往南走,虽然顺利从一个危险的兜子前面脱身而走,但他并不自信就此消影儿。毕竟当时自己显声显形了,而自己面对的兜子中不乏高手。还有,布下那个巧妙辨兜的主持者应该也在附近。如果自己刚才的那番表演落在他的眼中,那是很难侥幸逃过他眸尖子的。
齐君元这一次的担心一点都没错,就在他又叫又闹的时候,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并且觉得这声音印象深刻,不止在一处听到过。
“那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被兵卒打跑了?”从布成辨兜的高手们背后走出一个冷漠坚挺得就像一把厚背薄刃利刀的男人,看着齐君元被赶走的背影开口询问手下人。
手下人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跑向了城门。这就是训练有素的表现,上司问的问题如果不知道答案那就赶紧去找,而不是支支吾吾回答不知道后再在上司恼怒的命令下才跑过去问清究竟。
“那人向守门将军打听军备营在哪里,他想把从南汉贩运过来的番果卖到军备营去。”手下人很快回来,并且带回了答案。
“不对,那人的装束打扮不是远行的商贩。精明的远行商贩又怎么会傻愣得要将番果卖到军营去。”那人一语就点出了齐君元的破绽来。“这人应该是个高手,他发现我们在瓮城内侧布下的辨兜,所以当机立断耍个花尾儿调头要溜走了。他现在应该会离开大道往北或往南潜走。追!现在追还来得及。然后飞信告知南城门和北城门的人手包抄堵截。”
不但看出齐君元的破绽来了,而且还将齐君元的逃走路径分析得很清楚。因为他正是提前赶到广信城布下辨兜的梁铁桥。
梁铁桥从其他路径赶到齐君元他们的前面到达广信,然后他坚信哑巴用夺路而逃来掩护的人会由西而来进入广信城,所以在西城门口的瓮城里面摆下了辨兜。而他真就凭着这辨兜发现到了齐君元,虽然未曾能够直接将齐君元锁入兜中。
齐君元抬头看到一只黑鸽沿城墙头子飞过,他心说不好,自己还是被人锁定了,这肯定是要从南边调人包抄围堵自己。
往西是广信河的一段,河水宽阔水流湍急,平时连个摆渡的都没有。自己要想过河,除非是重新回到西城门口的官道绕过去,但是现在自己背后肯定已经有追踪而来的大批高手,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往前走有个小岭还有片杂树林,但是过去后就是平坦的田野,南面人马包抄过来后自己仍是无处可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小岭、杂树林,还有沿广信河的芦苇地里和后追前堵的人周旋。
幸好自己是在离开城门口时留下了一个信号,所以只要是坚持过一个时辰,情况或许就能有所改变。当然,这改变还必须依靠其他的同伴才行。
看到齐君元反常而走,范啸天已然懂了,买了几个饼子站在原地啃咬。当看到城里有大批人出来,朝着齐君元离开的方向追去时,范啸天才有些醒悟。他心中确定自己应该进城,齐君元将这么多人引走,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进城。
范啸天没有管唐三娘和六指在哪里,也没管那两人会不会进城,总之他是要进城的。但是就在齐君元被兵卒鞭打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标记,一个让他觉得自己不该急着进城来的记号。
城门生铁打制的大铺首上有只很不显眼的小钢钩,钢钩硬生生勾卡在铺首的铁环上,这应该是齐君元被皮鞭抽打得抱头乱窜时乘机留下的。这标志其实一般人是不会发现到的,但是离恨谷中训练时就有规定,多人同做刺活儿,当其中一人出现意外情况时,其余人在经过他出意外的地方都要刻意搜索一下,因为很有可能出意外的人会在这里留下很重要的东西和讯息。特别是一路刺活儿的主持出意外的位置,他可能会在这里将没有来得及告知大家的刺活儿以及刺标用合适方式交代给其他同伴,这样才能继续把刺活儿做完。
范啸天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他在经过城门口时刻意偷偷四处察看了下,所以他看到了那只钢钩,所以他后悔自己这么急匆匆地进来。
铺首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门环,民国版的《宅居生气物》中对其有专门的介绍。其中说铺首最初其实是风水镇物,是仿造传说中给太上老君衔金刚琢的押门兽所制,可以用在风水上有枪煞、割脚破等不好的门户上的。后来出于大众化的求吉心理,不管风水好不好只要有经济能力就都在门上做铺首。只是形状上已经有所改变,因为其作用不完全是为了改善风水,更多的是为了美观和实用。
古代的铺首造型普遍采用六角、圆钵等形状,边缘打制各种花纹,中间穿过一只圆环,既美观又耐用。但是古代官家、皇家则一般还是以一个兽头口中衔着一只圆环的造型居多,这和最初时的风水镇物很像。只不过兽头形象已经不仅仅是押门兽,而是发展成了很多种,但一般都是龙、貔貅、狮子、老虎、螭等灵兽、吉兽的头像,以此来显示威仪和镇凶驱邪。
但是在离恨谷的暗号中,铺首却是有着另外一种意思。宅居的铺首代表着一家之长,衙门的铺首代表着此衙门中的坐堂官员,城门上的铺首代表着这座城里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如此类推,皇宫宫门上的铺首就代表着皇上。
钢钩是齐君元的杀器,杀器在城门的铺首上,这个指令是让看到的同伴去刺杀广信城里最高级别的官员。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指令,范啸天还不至于后悔进来。因为他本就是个刺客,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杀人。而这次来到南唐也是为了杀人做刺活儿,齐君元留下这个指令说不定正是此行的任务。但问题是那只钢钩并非钉在辅首的那个部位上,而是准确地卡在圆环左下角的弧段上,这才是让范啸天觉得后悔的关键。
在离恨谷的约定中,铺首圆环是对应风水盘上时盘的,简单地说,就是每一段的位置对应一天中不同的时辰。钩子卡在圆环上,代表齐君元不但指示接到指令的同伴去刺杀广信城中最高级别的官员,而且还限定了时间。卡住圆环的位置是在左下角,这在时盘上是申时的位置。但是现在已经是未时,也就是说,齐君元给的刺杀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一时局
范啸天顿时傻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完成这个刺活儿,但他又不敢不去完成这个刺活儿。离恨谷中的规矩,群出做刺活儿,主持者便代表着执掌、代表着谷主,所发出的指令在他带领的这群人中必须没有任何理由地执行。如果违背,会被衡行庐治罪。所以范啸天后悔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个难度太大的刺活儿。
不管难度有多大,不管能不能做成,有些事情临到头上那是必须做的。范啸天知道规矩,范啸天遵守规矩,所以他只是心中忐忑了几下,表情纠结了几下,随即便立刻快步朝城里走去。
范啸天一边走一边在琢磨,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个刺标。广信府这样的大州城派驻的最高官员应该有两个。一个是州府刺史,这本该是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如果城里有兵部安排下的驻守防御使或者是一道区域的行营都统,那就难说谁高谁低了。防御使是负责一州或者几州的军事长官,而行营都统则是专门为镇压、讨伐一个区域的军事统帅。从现在城里来往的官兵数量来看,广信城里肯定驻扎了防御使或者行营都统。而不管是哪一个,他们与州府刺史在一文一武两个层面上都算得上城里的最高官员。这在《唐宋官职序列》中都有记录和职务解释,但品级上却没有比较,因为同一职务在任命的品级上却不一定相同。这就像现在一个科长可以是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是同样的道理。
一般而言,人们都会觉得防御使身边兵将众多,全副戎装纵马而行,将其作为刺标很难下手,即便得手也很难脱身。而刺史大人身边只有侍卫衙役,讲究些的,在出府时会增调少量兵卒和捕快开道保护。然后又是乘轿而行,目标相对稳定,所以对刺史下手应该容易些。
但这是刺行中一般刺客的见解,离恨谷的刺客却是完全相反的看法。刺史是文职官,做事细致,很注重自己的安全。身边虽然没有众多兵将保护,但会在招聘府衙侍卫、六扇门捕快时特意招入一些高手,而且有些刺史还会私聘一些江湖高手专门负责对自己的保护。这些侍卫、捕快也好,私聘高手也好,都是精通江湖上各种手法伎俩的,对辨别异常人色、诡异兜形都有自己独到的一套。还有,知府坐轿虽然行走速度慢,但是却无法看到轿内刺标的准确状态,这对一杀即成的目的也是增加了很大难度。
而防御使自身便是能征惯战之人,身边又有许多精通技击的手下,所以对自己的安全会比较大意。虽然骑马而行处于快速移动中,但是在离恨谷的刺杀技艺中,这种移动速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有必要时,刺客完全可以采用某种设计让其停下来。再有防御使即便是戎装而行,除去盔甲也再无任何遮挡,他身上显露出的所有无遮挡的位置都会成为离恨谷刺客绝杀的目标。
范啸天最终确定自己刺杀的目标为广信城防御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申时的一个时辰中,刺史大人基本都是在府衙内批改文案。要想接近必须一路杀进府衙之中,这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另外,就算闯进去了,要在偌大的衙府中找到刺史,所花费的工夫也足够那些高手将自己围杀数十次了。而防御使则不同,按照南唐吏部的官职规定,应该是在上午解决来往文案和辖下事务。在每天的未时之后,则应该巡查各处城防设施和军营训练。像广信这样的城池,草草地巡查一遍应该在一个时辰的样子,仔细些的话则不可计算时间。
范啸天心中其实希望广信的防御使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不尽职责的人,那么就有可能偷懒不出府巡查,那么自己也就没有办法找到他刺杀他,那么这个刺活儿即便不能完成也无法将罪责落在自己头上。
范啸天在街上急急地走着,他已经沿着城墙内侧转过半座城了,始终都没有找到城防使的踪影。时间不早了,申时已经过去有一半了。范啸天其实在心中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真的不愿意做这样一个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实质准备的刺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