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真不愧是那位推理作家的朋友。”编辑笑了笑,看样子没把姚老师的猜测当回事,“关键是,有什么证据支持你的猜测吗?”
“没有啊。日记里有一些跟事实相违背的地方。叶荻是否帮她寄出了参赛稿就是其中一例。但是,这也不能用来证明日记是伪造出来的。也许只是林远江说谎的技术太差了。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不管日记是不是林远江写的,至少我从中看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叶荻是被诬陷的,她没有做过那些伤害林远江的事情——只要能证明这一点,还叶荻一个清白就可以了。至于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理由陷害她一类的问题,暂时不必过问。”姚老师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片刻,“所以需要你们编辑部的帮助。”
“可以是可以。姚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啊。但是只有报名表肯定是不够的。”
“嗯,我也知道只靠一张报名表肯定不能翻盘。”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也有一定的风险。万一处理不当,可能也会损害杂志的名声。”
是啊,有可能让你们背上跟我串通一气的污名。
毕竟,要伪造这么一张报名表实在太容易了。反正已经有人给我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反正在他们看来,利用权力给一个杂志编辑部施压应该没什么难度……
“我明白了。”姚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张报名表不够分量的话,就把那篇参赛稿也一起公开吧。最好再放上一张手稿的照片。这样就能显得更可信一些了吧?虽然就逻辑而言,附上这些东西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是在观感上,显得好像多了很多证据一样。”
“嗯,我觉得可行。”
“这样真的好吗?”反倒是我犹豫了起来,“发表远江的遗作,是不是得征得她母亲的同意才行……”
“这确实是个问题。”编辑皱了皱眉,又用右手扶了扶眼镜。“不过,她把这篇文章投过来参赛,也就相当于投稿了,登在杂志上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报名表上写了她的地址,我们可以通过邮局把稿费汇给她。但是直接贴在网上就不好说了。”
“那就替她发表在杂志上吧。”姚老师说,“就当是完成她的生前的愿望了。”
“如果叶荻同学觉得可以的话……”
本来就是我要求人家帮忙,对方已经答应了,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那就全都拜托您了。”我从包里再次取出那几张打印稿,犹豫了片刻之后,把远江的手稿也一并拿了出来。
他拿起那沓打印稿,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手稿还是你留着吧。我拍个照就好了。”说着,他取出手机对着最上面的那张纸按下了几次快门。然后把手稿重新对折好,还给了我。“我跟主编商量一下,明天加个班,应该能赶上下周五出刊。到时候我们会用官方账号把报名表和手稿的照片发在网络平台上的。希望能帮到你。”
和杂志编辑分开之后,姚老师说想顺便去福州路一趟,还说以前经常跟朋友一起去那边的书店。远江出事之后,我就再没去过书店,连自己书架上的书也不碰了。原本用来读书的时间,不是浪费在上网查看别人如何咒骂自己上面,就是在无谓的苦恼和感伤中度过了。可是,跟着姚老师走进一家挤满人的书店之后,还是感到胸口很压抑,连着深吸了几口气,仍觉得有些缺氧,手脚也麻木了起来。姚老师也察觉到了,领着我走出那家店,穿过马路,到了一家客人少一些的、专卖美术书的店里。
“想起林远江了吗?”她一边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埃贡·席勒的画集,问了一句。
“以前跟她一起去过书店。”
她把那本画集随便翻到中间的某一页,看了几眼,又插回了架上。“我看她日记里也写了。”
“姚老师。”我把声音压得尽可能低,生怕让我们身后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听到。“我到底该不该相信您的判断呢?”
“我的判断?”
“日记……后面那些日记是远江的母亲伪造的……”
“该不该相信我,那要你自己去判断啊。我总不能命令你说‘你必须接受这个结论’吧?”
“远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应该相信她才对。应该相信她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所以也应该接受您的说法——远江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她母亲的伎俩……但是我,心里还是很不安。我还是在怀疑远江……没法再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来信任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不了解她……”
“为什么说自己不了解她呢?”
“不了解就是不了解啊。”连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了起来。“我连她为什么自杀都想不通……她那天下午明明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为什么突然就……”
“我明白了。”姚老师叹了口气,“你觉得自己被林远江背叛了两次,第一次是她的‘不告而别’,第二次才是日记里那些诬陷你的话。即便那些话不是她写的,你还是不能原谅她,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讽刺啊。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没能理清的思路,竟然被姚老师一语道破了。
“人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面对别人的时候,就像面对一个个望不到底的、黑洞洞的深渊。当然,别人面对你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你最信任的人也可能做出远远超出你的预想的行动,而你任何一个未经深思熟虑的言行也都有可能伤害到别人。深究别人的想法,就像把两面镜子对着摆在一起,永远也看不到位于最深处的虚像,猜忌了半天都是白费工夫。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姚老师,您又开始说教了。”
“谁让我是老师呢,虽说只是图书室的老师。”她苦笑着说,“就像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位副主编,你觉得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
“为什么呢?”
因为进展太顺利,我一时竟以为得到帮助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这件事有风险,可能会损害杂志的名声。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这件事必须有让他们承担风险的价值才行。”
“什么价值?”
“他们想要林远江的那篇参赛文章。虽然有点晚了,但大家还没把这件事完全忘掉。林远江的事情闹得最火热的时候,网上有不少人讨论到他们办的征文比赛。如果这个时候在杂志上登出林远江的参赛文,一定能博得不少人的关注。相当于蹭了个热点,做了免费的宣传。”
“所以当时您立刻提出说可以把远江的文章发在杂志上……”
“读书人都很要面子的。这种事情,还是由我们这边来开口比较好。”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许对方只是单纯地想帮我而已。”
“但愿是这样吧。”她说,“真羡慕你还能像这样带着善意揣测别人。”
“您会带着恶意来揣测我吗?”
“当然不会了。虽然跟你接触得不多,但我已经确信了,你是个好人。”
“姚老师……”
话到嘴边,忽然有点想笑。
明明就在一两分钟之前,鼻子还酸得要命,眼泪也要流出来了。但我要说出口的这句话真是太好笑了,让我一时间忘记了面对他人的无力感,忘记了远江至少一次的背叛,也忘记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煎熬。
“您也是个好人。”
3
“对了,日记里还有什么跟事实相冲突的地方,都可以调查一下,说不定还能找到像报名表这样的证据。”
在火车站坐上开往不同方向的巴士之前,姚老师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所以回到家之后,我又把日记的后半部分反复读了几遍。我在三月三十日催她还书一事虽然有悖于事实,却不可能留下什么物证。另一个最明显的漏洞则是远江把书还给我的日期。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她是在商场一进门的地方把书还给我的……
——还书的那一幕说不定被商场的监控录像拍了下来!
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呢?过了这么久,当时的监控录像应该早就被删掉了。
就在我为此懊丧不已的时候,荐瑶打电话过来了。听了我的这些想法,她安慰我说不要想得太悲观,总之先去问问看。还说愿意陪我一起去。
我们约在周日下午两点到商场门口碰头。
以往总要迟到二十来分钟的荐瑶,这次到得比我还早。就在我烦恼着如何向保安开口的时候,荐瑶向我展示了她那精湛的演技。她告诉保安说,自己最近几个月被人尾随跟踪了,想向警方求助,苦于找不到证据,忽然想起一个月之前来过这个商场,当时的监控录像可能拍到了跟踪狂的长相。
保安说去帮她问问负责监控录像的同事。在他离开的期间,我夸奖荐瑶有做演员的天分,结果挨了她一记粉拳。
只可惜,保安回来之后告诉我们说,录像只保留两周,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失望之余,我跟着荐瑶走进了旁边的咖啡馆。
“你在这里请远江喝过咖啡,对吧?”在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好之后,我说。
“是啊,还谈起你来着。”
“她在日记里说你喜欢议论别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呢。”
“那我真是被冤枉了。远江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怎么跟别人议论过她。”荐瑶把领取饮料要用到的票据对折再对折,最后攥在了手心里,“反倒是你们,有没有在背后议论过我呢?”
“没什么印象了。就算有过也不是我挑起的话头。”
“这我倒是相信。”
就在这个时候,柜台那边的服务员念叨了我们的号码,荐瑶一边站起来,一边把那张叠成小方块的票据摊开,一路小跑着过去取来了饮料。这时,我忽然想起,远江曾有一次跟我聊起过荐瑶。等她坐下来之后我才开口:
“我想起来了。她有一次问起过,问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动漫。”
“你怎么回答她的呢?”
“忘了。可能随便应付了一句。你喜欢一样东西的理由,我怎么会知道呢?”
“看来她是对我的爱好颇有微词。”
“那倒也没有。她就是觉得,动漫作品里的角色都有点不现实,有的还不太像人类。”
“嗯?指的是那种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个‘喵’字来卖萌的角色吗?”
“她说里面的人物对各种事情的反应都太夸张了,也太直接了,而且很模式化。现实中的人总会掩饰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不会那么原原本本地表现出来的。”
“我可能就是喜欢这一点吧。如果所有人都直截了当、简单易懂就好了。总要猜测别人的想法,分析别人的性格,不是很累吗?”
“确实很累。”我近来倒是深有体会。
“你和远江喜欢看的那种小说,读起来也很累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各种信息,每个角色都话里有话,他们的性格也复杂多变到需要写论文来分析的程度。平时跟那么多人打交道就已经很烦了,读本书消遣一下,又何必再体验一下这种麻烦呢?”
“远江平时又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当然我也一样。
“这倒也是。而且我发现,”荐瑶说,“现实里的人,也不是真的都像小说里写得那么难懂,大多数的人反倒跟动漫角色有些像。虽然动作表情不会那么夸张,但大都可以被简单归类。”
“你是什么类型的?”
“‘宅女’,不过是比较擅长跟同好交流的那种。”“我呢?”
“教科书般的文学少女。”
“那远江呢?”
“也是文学少女,只不过比你更孤僻些。”
“你这个分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啊,我和远江显然不是同一种人。”
“或者说,你比较知性,她更加感性一些。”说到这里,她就像个每句话都以“喵”结尾的动漫角色一样,蓦地扑倒在桌上,险些把手边的咖啡给碰倒了。“我放弃了,实在编不下去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默默地喝完了那杯奶昔。
“能再陪我一下吗?”我说,“我想去学校那边一趟。”
“我没问题。”
荐瑶挺直了腰板,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她眼中有少许的不安。或许在荐瑶看来,尽管现在是周末,我这个休学在家的人还是不要去学校附近为妙。
然而我却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我从包里取出了那本远江还给我的《尼各马可伦理学》。
“日记里说这本书是她从学校附近的书店里偷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赃物了。我觉得得把它还回去。”
听我说完,她叹了口气。“真是服了你了。我刚想起来,之前跟远江说起过,她好像还记到了日记里——小荻,你的‘属性’不是文学少女,而是那种一板一眼型的角色,动画里的班长、学生会长、风纪委员基本都是你这种类型的。”
“我这种人在动漫作品里也会被班里的同学欺负吧?”
荐瑶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在检索大脑里的数据库,而她的结论是“好像真的是这样”。
学校附近的那家书店,主要经营教辅书,也兼卖文具。文学和学术类的书也摆满了一整排,但更像是为网店而准备的存货,新书旧书混杂着摆在一起,依品相定折扣。以前放学后来这边,还遇上过姚老师。当时她拿着一本破旧的诗词注本去结账,还跟店主说那本书已经放了十来年都没人买怪可怜的。看样子在她念高中时,这家店就已经开在这里了。
来到店门口,心跳登时快了起来。我不知道店主是否关注了那些新闻,如果关注了,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虽说我也曾是这里的常客,但也只是经常到这边来站着看书而已。真的掏钱买书,只有那么两三次。所以就算他记得我,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印象。
万幸的是,现在店里没什么客人。见我一脸不安地站在店门口,荐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她一起走进了店里。
进门朝左一拐就是柜台,一个年轻的店员正坐在那里,对着一张单子敲打键盘。我们凑到前面,他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之前见过几次这个店员,他不是在填写快递单,就是为快递打包。平时都是店主坐在柜台后面。
“你们老板今天不在吗?”我问他。
“他去进货了,估计得六点之后才回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本书想还给你们。”
“我们这儿又不是图书馆,还给我们干什么?”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懒散地点了点头。“是不是书有什么质量问题想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