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远江的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脑海中还回荡起了她那咬牙切齿的低语。
如果真的是她伪造了日记,她又何必演得那么过火呢?如果只是为了洗脱逼死女儿的污名,真有必要把我反锁在房间里,甚至对我动用煤气,搞得好像真要置我于死地、替她女儿报仇一样……她真有必要这么做吗?
这样看来,姚老师的推测未必属实。
但是……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计划。即便日记是她伪造的,她也一样会对我痛下杀手。这样等下去也不过是坐以待毙。
如果仅仅是伪造日记,她一样会遭到谴责。唯有动手杀害我,她才能真正博得世人的同情。不仅能洗去逼死女儿的污名,还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亲手为女儿报了仇的、值得尊敬的母亲。而在得手之后,只要她立刻去自首,甚至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不,应该说只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就换回了自己的名誉。
反正失去女儿之后她对生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还不如借此机会在监狱里颐养天年……
到那个时候,所有对现实怀有不满却无法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会视她为英雄吧。而我呢,不过就是“罪有应得”,即便冤死了,也会继续被钉在耻辱柱上。
不管姚老师的推理是否正确,我都要感谢她。
如果不是她一语点醒我,我怕是到死都还天真地以为这场噩梦一定会过去的,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过去的。然而,等到最后,迎接我的就只有不名誉的死亡而已。
为什么就差点忘记了呢?在远江家的种种遭遇,闻到煤气时的恐惧感,拽门时筋骨快要断掉了的感觉,翻过阳台时擦过耳边的风,摔在地上之后飞起的灰尘和来自右臂的剧痛,为什么都忘记了呢?
这一切不会轻易结束的。
所以我必须反击,抓住一切机会反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该怎么做呢?”
“我朋友已经跟那边的编辑说明了情况,我想等他们找到那张纸之后去上海一趟,当面求他们替你发表个声明什么的。”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也好。”姚老师苦笑着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带咱们学校的女生去上海了。”
这时,荐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但最终没有开口。
“你家长会同意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就说是去散散心,他们也不会拦着的。更何况还有学校的老师跟着。”
“我又不是你班主任。”
“姚老师要是我们的班主任就好了。”我说。荐瑶也在一旁点了点头。
“你们也不要太信任我。我一点也不可靠。”说到这里,姚老师脸上那事务性的笑容消失了,眼中的光芒也一下子黯淡了。“只不过在某些方面比较有经验罢了。”
送走姚老师之后,荐瑶仍坐在我的床上,手里还抱着那个企鹅布偶。她低着头,脸朝向门边,轻声说了一句“太好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那只没有生命的企鹅听的。
“也不要抱太大希望,说不定找不到那张纸呢。”
“不,”她摇了摇头,“我是说远江她……没有背叛你。真是太好了。”
“你已经接受了姚老师的说法?”
“为什么不接受呢?”直到这时,她才抬起头,看向我这边。只见她眼中蓄满了泪水,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小荻,你还不了解远江吗?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的。嗯,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那些诬陷你的话,一定都是她母亲编造的。”
“是啊,我了解远江……”
不如就这样吧。我也相信姚老师的说法好了。
的确,日记里有不少跟现实出入的地方,例如我根本没有催远江还书,例如她还书给我的日子不是周五而是周六,例如我实际上帮她寄了参赛稿,如果真的是远江在陷害我,恐怕没必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说谎。姚老师或许是对的,也许真的是她母亲伪造了三月三十日之后的日记。这样一来,这些细节上的错谬就算都说得通了。
更重要的是,只要相信姚老师的说法,我所熟悉的远江,也不会崩塌了。
隐藏在日记背后的那份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仍盘踞在那里,没有消散,还在继续侵吞着我的生活。不过,倘若这恶意并不来自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也能多少好受一些,不至于太过绝望。
2
杂志编辑部那边意外地很有效率,两天之后就找到了那张报名表。姚老师和我的上海之行定在了周六。说服家长也没遇到什么阻碍。当天往返,不必住下,没几件需要带在身上的东西,一个帆布挎包就能装下。
周五晚上,姚老师特地叮嘱我,叫我打印一份远江的参赛作品带过去。我照办了。连同她的手稿一并装进了包里。
周六上午抵达上海之后,全是姚老师在带路。我只去上海参加过几次书展,除了会场附近的区域哪里都不认识。意外的是,姚老师把我领到了一幢我去过的商厦里。以前去参加书展时曾跟妈妈一起在那边吃过饭。
我跟着姚老师走进了一家咖啡馆。那里似乎也提供简便的西餐。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看来要在这里解决午饭了。
店里看不到我这个年纪的人,也没有人像我一样穿着用廉价面料裁成的衣服。姚老师找了个能坐下四个人的座位,安排我坐到了靠墙的沙发上。她没有坐过来,只是把包丢到了我身边,然后问了一句“你想喝点什么”。
我没去过星巴克以外的咖啡馆,也喝不惯咖啡,可是点牛奶或热可可又未免太孩子气了。对着墙上用英文写成的菜单犹豫了片刻,我最终放弃了,只好说要和姚老师一样的饮料。
然后她就去柜台那边点单了。
旁边一桌坐了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聊着跟保险有关的话题。我斜对面的一桌坐了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起来跟姚老师年纪相仿。听说姚老师也是在上海念的大学。如果她留在上海工作,周末也会坐在咖啡厅里旁若无人地敲打键盘吗?
她又是因为什么非要从这座城市逃走呢?
班里的女生大多打算考出Z市,除了像班长那样立志考进清华北大的尖子生,学习稍好的同学几乎都以上海为目标。姚老师当初也是这样吧?好不容易才考进了那么难考的学校,为什么要回Z市的母校做个图书管理员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姚老师已经拿着两杯绿色的饮料回来了。
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似乎是向姚老师提问的最佳时机。
“姚老师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呢?”
“租不起房子。”她一边把吸管插进塑料杯盖,一边说道,“交完房租剩下的钱还没有在Z市工作的收入高呢。而且都是些苦差事。我没什么一技之长,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了,没必要留在大城市打拼。”
“我还挺羡慕姚老师的。我也想做那种每天只跟书打交道的工作。”
“嗯?每天只跟书接触吗……”说到这里她笑了。“任何工作都是要和人打交道的,而且有不少工作只跟人打交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姚老师应该还挺擅长跟人打交道的吧?”
“工作之前我也这么以为过。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我有些渴了,想喝一口摆在面前的那杯饮料,却又觉得那绿色有些可疑,怎么看都不像是抹茶冰沙……
“姚老师,这是什么饮料啊?”
“芹菜汁。”说着,她拿起自己那杯,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听说对身体有好处。”
原来如此——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来,姚老师说不定真的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
我们在十一点五十分左右等到了杂志的编辑。看来姚老师跟他约在十二点碰头。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半数的头发已经泛白了,挂在下巴上的胡茬也有不少都褪了色。如果摘去眼镜,可能会是一副刻薄的长相,眼镜那圆滑的边框中和了他脸上所有的棱角,使他的气质显得更加沉稳,也更平凡。若不是穿了一件扎眼的夏威夷衫,应该能将自己轻易地湮没在人群中才对。
他在姚老师对面坐下之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上面写着名字和职务:甘州/副主编。姚老师将名片收好,又介绍了我和她自己,最后问了一句,“我们可以叫您‘甘主编’吗?”
对方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随便怎么称呼他。
“大体的意思姚老师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向叶荻同学确认一下。”最低限度的寒暄之后,对方说道,“你希望我们能出面证明你的清白,是吗?”
“对。”因为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朋友自杀了,她在日记里说我没有帮她寄出参赛的文稿,但我肯定帮她寄了……”
“我们编辑部的人都看过你朋友的日记了。没想到征文落选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打击。”
“任何比赛落选都会受到打击的。”姚老师说。
“我不知道当时是哪个编辑看了她那篇文章,来稿太多了,又都大同小异,就算是我碰巧读到了,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我让她把林远江的参赛文章打印好带过来了。”
听姚老师这么一说,我立刻从包里取出了那篇《哀歌》,放到了编辑面前,然后补了一句,“我把她的手稿也带来了。”
编辑说想先看看打印稿,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档案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打印纸,放在了文稿旁边。
“这是报名表的复印件。”
我拿起那张纸,确认了一番。
“是你帮林远江寄的那张纸吗?”姚老师问。
“没错,”我点了点头,“报名表是她当着我的面填的,我有印象,就是这张。”
编辑也翻开了文稿,快速浏览第一页。“嗯,题目跟报名表上写的一致,内容也跟她日记里描述的相符。我对这篇文章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不是在我手里落选的。”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仍用惊人的速度扫完了一张纸,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整篇小说。
“如果落到甘主编手里,这篇文章会落选吗?”姚老师甩出了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
“她写得蛮好的,看得出读过不少书,而且全都消化了,能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这很难得。但是,老实说,这篇文章不管落到哪个编辑手里,应该都会落选的。”
“因为不符合‘大人们的期待’吗?”我替远江问道。
他放下文稿,沉默了片刻。“不,不是我们的,而是不符合读者的期待。我们的工作只是替读者选出他们想看到的文章而已。”
“读者的趣味就是评判文章好坏的标准吗?”
“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是对于青春文学来说,确实就是这样。你这个年纪的人里面还有人愿意读小说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这个时候跳出几个以‘文学专家’自居的老家伙,指责他们的趣味,那就更没有人愿意看书了。”
听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姚老师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把这个杂志办下去,只是为了能培养一些喜欢读书的年轻人而已。总之先养成阅读的习惯,至于具体读什么,没必要立刻强求。等大家长大成人了,有了一定的阅历,自然就会开始读些更有深度的东西。青春文学的使命,只是告诉中学生们,除了游戏、影视剧、动漫和体育运动之外,还可以通过读书来打发时间。没必要让它承载太多东西。”
“但是……”我只是觉得应该反驳些什么,却也自知说不过专业人士。
就在这个时候,姚老师替我解围了,“大家都饿了吧,先点些吃的,一边吃一边聊吧。”
说着,她叫来了服务员。我吸取了刚刚的教训,没再让姚老师帮我点单,而是点了跟那位编辑一样的金枪鱼三明治。
等菜送来的时候,先开口的是姚老师:
“我在大学里修过一门讲佛经的课,用一个学期读了一遍《法华经》。里面有一段我印象很深。是说有一样珍宝,放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充满危险的荒野,没有人烟,也难以补充水和食物。一群人奔着珍宝去了,却因为目的地太远,看不到希望,纷纷准备退却。就在这个时候,为他们引路的人运用法力,在半途变出了一座城池来,告诉众人可以在那里休息或永住。于是大家又打起精神,历经艰险到达了那座幻化出来的城池……”
“是《化城喻品》吧?”编辑显然也读过。
“好像是。”姚老师说,“我在想,这个比喻是不是也能套用到青春文学上面去呢?如果一开始就把那些大部头的严肃作品甩给中学生,只会让他们望而却步的,所以要先从简单易读又能引起共鸣的青春文学开始,然后,总会有人继续前进的。”
“没错,这就是我们办刊物的理念。”
“可是……”
服务员适时地送来了我们点的菜品,打断了姚老师的话。但我多少能猜到她后面想说些什么——可是,那终究是一座幻化出来的城池,说到底根本就不存在啊。即便是充满善意的谎言,也仍是对读者的欺骗,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文学的殿堂,以为能凭借一股才气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可是到头来,对他们敞开大门的,却只是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幻城。
然后,在整整一代人的心目里,“文学”也随着那座幻城一并倒塌了,从此变成了一个十足幼稚而可笑的字眼。对此,你们这些编辑就不必负责吗?
而更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即便在这座幻化出来的城池里,也没有属于远江的尺寸之地。
用餐中,我本想再问问这篇《哀歌》为什么无法满足读者的期待,姚老师却跟那位编辑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想打断他们,也插不进话,就默默地吃着三明治。等服务员把空盘端走之后,编辑又提起了有关远江的话题。
“你和林远江不是朋友吗,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我也想不通。姚老师说日记的后半部分可能是远江她母亲伪造的。”
“只要有足够的样本,采用拓写的方法,伪造笔迹一点也不困难。”姚老师替我解释说,“大多数的字都能在前半部分的日记里找到,找不到的也可以用偏旁部首来拼凑。而且林远江的字非常有特点,就算不用拓写的方法也不难模仿。”
“但是每个人用笔的习惯不太一样吧?就算字形写得一模一样,起笔收笔的习惯也好,笔压也好,一做笔迹鉴定就立刻暴露了。”
“只要不做笔迹鉴定就好了。日记原件在林远江的母亲手里,只要她不提交给警方,就做不成笔迹鉴定了。而拍照上传到网上的版本,大家只能看到字形,根本无从判断是否出自林远江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