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的一段人生,因为它很重要。第二次海湾战争期间,我在伊拉克,后来我去了阿富汗,我参与过所谓升级拷打。”
在卢克看来,她的冷静和从容——没有“嗯嗯啊啊”“你明白的”“大概”“算是”——仿佛某种天启。哀伤之余,他也觉得很尴尬。比起在制冰机旁压低声音的交谈,她听上去智慧多了。因为她一直在装傻?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不,肯定是,他看见一个穿着棕色清洁工制服的女人,就想当然地以为她的脑袋空空如也。
换句话说,就是不如我,卢克心想,但随后他意识到“尴尬”无法准确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正确的用词是“羞愧”。
“我见过水刑,我见过男人,还有女人,一对男女站在水箱里,电极夹在手指或插在肛门里。我见过他们用钳子拔趾甲。我见过一个男人朝拷问官的脸上吐口水,结果膝盖挨了一枪。刚开始我很震惊,但没过多久就习惯了。有时候,当安装简易爆炸装置以伏击我们的大兵的人,以及派自杀爆炸者去拥挤市场的人接受拷问时,我还挺高兴的。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脱敏了。”蒂姆说。
“脱敏了。”莫琳说。
“老天,就好像她能听见你。”伯克特警员说。
“安静。”温迪说。不知为何,这个词让卢克打了个哆嗦。感觉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她前面说出了这个词。他将注意力放回视频上。
“在审问过最开始的两三个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参与过,因为他们给了我另一个任务:碰到不肯开口的犯人,我就扮演好心的底层士兵,进去给他们倒水喝,或者偷偷地掏出点东西给他们吃,蛋白棒或者奥利奥什么的。我告诉他们拷问官都去休息或吃饭了,麦克风已经关掉了。我说我很同情他们,想帮助他们。我说要是他们不肯开口,就会被杀死,就算这样违反了规定也无所谓。我没说违反《日内瓦公约》,因为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要是他们不开口,他们的家人就会被杀,我真的不想见到这种惨事。通常这毫无用处——他们会起疑心,但有时候等拷问官回来,囚犯会说出拷问官想听的东西,因为他们相信了我,也有可能是他们想相信我。有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因为他们很困惑……失魂落魄……也因为他们信任我。老天帮忙,我长了一张容易让人相信的脸。”
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卢克心想。
“我最后为什么会来到异能研究所……这就说来话长了,一个疲惫的衰弱女人想说也说不完。就说到这里吧——有人来找我,但不是西格斯比夫人,不是斯塔克豪斯先生,也不是政府人员。他年纪很大,说他是招募官,问我服役期结束后要不要做一份工作,很轻松的工作。他说,但做事的人必须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我本来在考虑再服一期兵役,但这份工作听上去更好。因为这个人说,论报效祖国,这份工作会远远胜过我在沙堆里做的事。于是我接受了这份工作,他们派我打扫卫生,我也没什么怨言。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刚开始我并不反对,因为我知道这对我有好处,因为异能研究所很像人们所说的黑手党——一旦入伙,就不能退出。后来我没钱偿还我丈夫欠下的债了,担心那些秃鹫会夺走我为我儿子存的钱,于是我便主动去求我在沙漠里一直做的那种工作,西格斯比夫人和斯塔克豪斯先生让我试一试。”
“刺探秘密。”卢克喃喃道。
“很容易,就像穿上一双旧鞋子。我在那儿待了十二年,但只有最后十六个月才开始告密,直到最后我做的事情终于让我感到愧疚了,我说的不只是告密。我在我们所谓小黑屋里失去了敏感性,我在异能研究所里依然如此,但后来保护层终于开始剥落,就像车蜡,要是你不隔三岔五地打一层新的,车身迟早会失去光彩。他们只是孩子,明白吗?孩子想相信对他们好、有同情心的成年人。他们没有炸死过任何人,被炸死的是他们,不光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也许我本来会一直这么混下去的。实话实说——现在也来不及说别的了,我猜我多半会混下去的。但后来我生病了,而我遇到了你,卢克。你帮助了我,但这不是我帮助你的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原因。我看得出你有多么聪明,你比其他孩子聪明得多,比劫走你的那些人也聪明得多。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你的头脑、你小小的幽默感和你愿意帮助我这么一个老病包的仁慈之心——哪怕你知道这么做会给你惹麻烦。在他们眼里,你只是大机器里的另一个小齿轮,会被使用到报废为止。到最后,你只会像其他人那样消失,有数以百计这样的人。要是从机构创立算起的话,也许是数以千计。”
“她疯了吗?”乔治·伯克特说。
“闭嘴!”阿什沃思说。他向前俯身,上半身压在肚皮上,眼睛盯着屏幕。
莫琳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揉了揉眼睛,这双眼睛深陷于干瘪的肉体中。卢克心想:这双病人的眼睛、哀伤的眼睛、垂死者的眼睛,正在凝视永世的折磨。
“这依然是个艰难的决定,不仅因为他们可能对我或对你做的事情,还因为假如你能逃出去,假如他们没有在森林里或丹尼森河湾镇上抓住你,假如你找到了愿意相信你的人……假如你能闯过这么多‘假如’,你才有可能把过去五六十年这儿发生的丑恶勾当拉到阳光底下,让他们大难临头。”
就像神庙里的参孙,卢克心想。
她坐了起来,直视镜头,直视卢克。
“而那也许意味着世界末日。”
* * *
注释:
[1]一八五七年至一九〇七年间经营的一家美国平版印刷公司,作品用单一颜色的墨水印刷,然后用手工添绘其他颜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成为收藏品。
21
西沉的太阳把92号公路旁的铁轨变成了粉红色的火焰线条,像聚光灯似的照亮了前方的路牌:
欢迎来到南卡罗来纳州费尔利县首府
迪普雷
人口1369
旅游胜地,宜居小镇
丹尼·威廉斯把先锋车开上泥土路肩后,另外两辆车跟着停下。他先向自己这辆厢式车里的乘客(西格斯比夫人、埃文斯医生、米歇尔·罗伯逊)下命令,然后向另外两辆车命令道:“无线电关闭,耳麦停用。我们不知道当地警方和州警在监听哪些频道。移动电话关机。此次行动转入无信号状态,直到返回机场为止。”
他回到先锋车里,坐进驾驶座,转向西格斯比夫人。“没问题吧,夫人?”
“没问题。”
“我不想来的,我抗议过。”埃文斯医生还是这句。
“闭嘴,”西格斯比夫人说,“丹尼,咱们出发。”
他们开进费尔利县。公路的一侧是谷仓、田野和松林,另一侧是铁轨和更多的树林。他们离小镇只有短短两英里了。
22
科琳娜·劳森站在放映室的最前面,正在和毒蛇杰克·豪兰还有药丸菲尔·查菲兹闲扯。她小时候被父亲和四个哥哥中的两个虐待过,对于在后半区的工作没有过任何疑虑。她知道孩子们叫她“耳光”科琳娜,但她不在乎。她在雷诺的拖车公园长大,挨过无数耳光,在她看来,这个就叫因果循环。另外,她扇他们耳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所以这就是所谓双赢局面。
当然了,在后半区工作也有不足。比方说,太多的信息总会塞满你的脑袋。她知道菲尔想睡她,但杰克不想,因为杰克只喜欢前凸后翘的女人。他们也知道她不想和他们俩发生任何关系,至少在那方面绝对不想,因为自十七岁开始,她就成了同性恋者。
心灵感应在小说和电影里似乎很美妙,但在现实生活中简直能烦死人。随之而来的是嗡嗡声,那是一个不足。嗡嗡声会日积月累,这是个巨大的不足。清洁工和勤杂工会轮流在前半区和后半区值班,这对他们有好处,但红衣护工只在后半区工作,不去前半区。他们被分成两个小组,阿尔法组和贝塔组。每个小组工作四个月,然后休息四个月。科琳娜这四个月就快熬到头了。她打算先在异能研究所的居住村休整一两个星期,等恢复元气后,回她位于新泽西的温馨小窝,同居的安德烈娅相信她的伴侣在绝密的军方项目中工作。绝密,没错。军方,未必。
她在居住村里放松的时候,低等级的心灵感应能力会逐渐衰退,等到她回家和安德烈娅团聚的时候,它就彻底消失了。然而,等她下次回来轮值,用不了几天,它就会偷偷回来。假如她能够感受到同情(这方面的感受力早在她十三岁那会儿就基本上被拳头打得粉碎了),她肯定会同情哈拉斯医生和詹姆斯医生。他们几乎一直待在后半区,也就是说,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嗡嗡声中,你看得出它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她知道亨德里克斯医生——异能研究所的医务主任——给后半区的医生们注射针剂,药物是用于限制这种持续侵蚀的,但限制和阻止之间毕竟有着天壤之别。
霍勒斯·凯勒,和她关系不错的一名红衣护工,称赫克尔和杰克尔是一对高功能的疯子。他说其中一个甚至两个迟早会彻底崩溃,然后高层就只能去物色新一代的医学天才了。这对科琳娜来说毫无区别。她的工作是保证孩子们该吃饭的时候好好吃饭,该回房间的时候乖乖回房间(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同样不关她的事),在电影之夜去看电影,不违反任何规定。假如孩子们胆敢违反规定,她就扇他们的耳光,让他们听话。
“植物人今晚不太安分,”毒蛇杰克说,“你能听见他们在里面闹腾。八点喂饭的时候把泰瑟枪准备好,明白吗?”
“他们到了晚上总是比较吵,”菲尔说,“我不……哎,这他妈是怎么了?”
科琳娜也感觉到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嗡嗡声,就像你会习惯发出噪声的冰箱或空调。但此时此刻,突然间,嗡嗡声上升到了电影之夜和烟花棒之夜的程度。然而在电影之夜,嗡嗡声主要来自A病区,也就是植物园上锁的房门背后。此刻,她感觉到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但还来自另一个方向,就像吹起了阵阵狂风。它来自休息室,孩子们在电影结束后去那儿消磨放风时间。刚开始的几个是自己走过去的,他们依然有自主能力,后来的几个是被领过去的,科琳娜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变成植物人。
“他们在搞什么名堂?”菲尔喊道。他用双手按住头部两侧。
科琳娜跑向休息室,抽出腰间的电棒,毒蛇杰克紧随其后。菲尔——也许他对嗡嗡声更加敏感,也许只是因为害怕——待在原处,用手掌按住太阳穴,像是要阻止大脑爆炸。
科琳娜跑到门口时,看见的是十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连艾莉丝·斯坦诺普都在,明天的电影结束后,她铁定要去植物园了。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嗡嗡声已经强烈得足以让科琳娜眼睛淌泪了。她觉得自己甚至能感觉到牙齿的填料在振动。
先收拾新来的那个,她心想。那个小不点,我猜是他撺掇起来的。电翻他,应该就能打破这个状况。
然而想归想,她的手指却松开了,电棒掉在地毯上。她听见毒蛇杰克在背后喊叫,声音几乎被嗡嗡声淹没,他在命令孩子们住手,回自己的房间去。黑人女孩盯着科琳娜,嘴唇上挂着傲慢的笑容。
小女孩,看我把你的小脸扇飞,科琳娜心想。她举起手,然后黑人女孩点点头。
没错,扇吧。
另一个声音应和卡丽莎:扇吧!
然后所有人齐声喊:扇吧!扇吧!扇吧!
科琳娜·劳森开始扇自己的耳光,先用右手,再用左手,正手,反手,越来越重,她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变得炽热,继而变得滚烫,但这种知觉既微弱又遥远,因为现在嗡嗡声已经不再是外来的了,而是来自内心的反馈:轰隆隆,轰隆隆。
科琳娜被打得跪倒在地,毒蛇杰克从她身旁冲进房间。“住手,你们这些狗娘——”
他忽然挥动手臂,将电棒插在双眼之间,电火花陡然炸裂。他向后一挺,双腿先张开,然后收拢,跳起了时髦舞。他双眼凸出,张开嘴巴,把电棒塞了进去。电火花的噼啪声变得发闷,但结果显而易见。他的喉咙像膀胱似的胀大,蓝色的光从他的鼻孔里射了出来。他向前摔倒,脸先着地,电棒整个插进了喉咙里,他抓着扳机的手指还在抽搐。
卡丽莎领着孩子们走进宿舍走廊,他们像小学生外出似的手拉着手。药丸菲尔看见他们,向后退缩,他一只手握着电棒,另一只手抓着放映室的一扇门。走廊的更远处,食堂与A病区之间,埃弗里特·哈拉斯医生站在那儿,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菲尔开始用拳头砸植物园上锁的双开门。菲尔扔下电棒,抬起刚才握着电棒的那只手,向逼近的孩子们展示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会妨碍你们,”他说,“无论你们打算干什么,我都不会——”
放映室的门砰然关闭,截断了他的声音和三根手指。
哈拉斯医生转身就跑。
通往焚化场的楼梯另一头,另外两名红衣护工走出员工休息室。两个人拔出电棒,跑向卡丽莎和她临时集结的队伍。他们在A病区上锁的门口停下,用电棒攻击彼此,跪倒在地。然后他们继续互相电击,直到两人都瘫倒在地,失去知觉。其他护工也纷纷出现,他们看到或意识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于是抱头鼠窜,有的跑下通往焚化场的楼梯(那是个多重意义的死胡同),有的退回员工休息室或医生休息室。
来吧,小莎。埃弗里望向走廊深处,视线掠过菲尔(还在对着截断的手指号叫)和两名昏迷的护工。
咱们要出去了吗?
对。但先把他们放出来。
孩子们的队伍顺着走廊走向A病区,嗡嗡声的中心。
23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选择目标的,”莫琳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这无疑有用处,因为七十五年来,人类没有投下原子弹或挑起全球大战。想一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成就。我知道有人会说是上帝在眷顾我们,有人会说靠的是外交斡旋或者所谓共同毁灭原则,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是靠异能研究所。”
她停下来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讲述。
“他们知道该带走哪些孩子,因为婴儿出生时会接受一项测试。我不该知道这项测试是什么,我只是一名低贱的清洁工,但我除了会告密、会偷听,还会刺探情报。测试的是BDNF,也就是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BDNF水平高的孩子会被标记和追踪,最终被绑架和带回异能研究所。有时候他们进来时已经十六岁了,但绝大多数都很小。对于BDNF水平特别高的孩子,他们会尽量早地抓走他们。这儿最小的孩子只有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