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我不久就知道了她的来历。
秋祭后
,十月也近尾声的时候,上一代老板的二十年忌轰轰烈烈地展开。
这位上一代的头头,在明治末年是邻近几个地区无人不识的大老板,因而在附近的寺里办的法会上,这一带的大头头们都披着黑外套,坐在人力车上赶来。
唐津的老板也带着大约十个喽啰到场。秋祭的时候,我们组里的人伤了第一批来到的木材贩子,唐津那边对这事很不高兴。在这以前,双方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可是这件小事发生以后,彼此间就有了不稳定的气氛。在祭礼时的集会上,发生了几桩小冲突。
然而,唐津的老板镇静自若,上过香后,浮着满脸的笑,向我老板致意道:
“听说您身子好多了,真高兴。预祝贵组从此越来越发展。”
唐津的喽啰和我们这边的年轻家伙打起来,他也笑着制止。
“如今的年轻人,太沉不住气。”
只因白天里的法会盛况空前,因而到了夕暮时分,显得特别清静,就在这当儿,组里的玄关来了一个女人。一阵秋风掠过,熟悉的香味就从那黑衣上飘过来了。
“请通报一声,说鴫原际来了。”
我吓了一跳,可是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搭腔,却不料里头传出了声音。
“是阿际姐啊!欢迎欢迎,请上来吧!”
大姐头赶出来了。
“真抱歉。一早起就不太舒服,躺着就起不来啦。
结果寺里也没去……”
女人的白袜子发出窸窣声进去了。
鴫原际——那就是两年前死了的鴫原礼三的亲戚,不,八成是鴫原的老婆吧!这鴫原,不就是大哥的大哥吗?
没多久,里头便有交谈声了。老板也在其中。有人提起了大哥的名字,我凝神倾听。
“阿征吗?去年我那口子的忌日那天见过一面,以后就没看到了。可是,中元和彼岸他都会在墓前供花。想必是知道我一心从良,所以就客气了。”
“说起他,刚刚还在外头的——阿次,你看到阿征哥吗?”
大姐头探出头说。
“这个……”我四下瞧了瞧答道,“我想他还没离开吧!”
“帮我找找。不,我自己去。”
大姐头出去了,里头静了一会儿,接着老板沉沉的嗓音传了出来。
“阿际啊——我就向你透露透露吧!我在想,过年以前,就让阿慎和征五郎成亲吧!”
女人没搭腔。
“这话太突然,也许你会吃一惊,不过我好久以前就这么盘算着。我没多少日子啦!从伊豆回来以后,这些日子虽然好了不少,也可以四下走动走动,可是这八成是回光返照吧!下次再发作,我想就没指望了。”
“老板,您别说这种……”
“不,不,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明白。顶多半年吧!组里的事,有番代接手,我可以放心,可是阿慎的未来,可让我搁在心口上啊!我不是想借老板的权威,要把自己
的女人塞给人家。你也知道,我自从把阿慎娶过来后,身子就不行了。这几年,她等于是个原封货,而且我好久以前就看出来了,她是爱五郎的。”
“……”
“前些天,我和征五郎也提了提。那家伙,凡事都不说好或不好,不过这件事,倒好像不太讨厌的样子。你看,那家伙年纪也差不多了,总不能老让年轻的来招呼吧!”
“……”
“我对待阿慎,就像女儿似的,征五郎也像是儿子的替身,所以这安排,我相信是最好的。阿际,你以为呢?”
“老板既然这么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并且,鴫原生前也疼过阿征,如果他人还在,一定也会高兴的。”
“是吗?听了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
“可是,阿际,我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你是知道的,鴫原被杀以后,唐津那边越做越大了。从结果来看,鴫原是白死了。你一定觉得我没用,可是如今要和唐津拼,一点胜算也没有。时势呀……”
“不,老板,请别这么说……嫁给鴫原的时候,我就看开了。我没有恨唐津,更从来也没想到过老板是没用的……我相信这一切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如今,我的梳头的活也很顺利……”
“我知道你和阿慎不同,是个能干的人,所以不用我操心,可是你还这么年轻,如果有喜欢的男人,那就不必顾虑了,找自己的幸福才是真的。鴫原也才
会高兴。”
交谈停顿了一会儿。
“咦,阿际,你怎么啦?脸色好像不太对。”
“没什么,是有一点点不舒服……对不起,我还是先告辞吧!向大姐头道歉一声。”
“我叫车子吧。”
“不,不用。请老板多保重。”
刚好番代回来了。
“啊!阿秀哥,刚刚好。”
苍白着脸出来的女人向番代说:“这是那天借的。”
确实是在牛奶店看到的那只小包。
“姐,不用……”
“不,我张罗好了。真感谢你。”
阿际把包塞给番代后就逃一般地离去了。
番代向我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进里头去了。
“老板,刚刚在花五陵,我们家的隆二和唐津的年轻小子,为一点芝麻小事打起来……”
我不经意地走到外头。黄昏的路上,阿际的影子已经不见。我向河岸那边信步走去,却不料看到两个人影绕到制材厂后边去了。好像是大哥和大姐头阿慎!
我悄悄地溜进了制材厂。
工作的人走光了,在薄暗的静寂里,只有圆锯的尖齿发着光。听说,大哥右手的四根手指头,就是在那把圆锯上锯掉的。好像是把手伸到了旋转的圆锯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四根手指头和血花一块飞溅出去,可是人们都说,大哥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番代就说,那家伙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吧。大家怕大哥,可能正是因为他这种能把自己都丢弃的脾气。
从窗口瞧去,河岸上并排
着两个背影,在看着河面上蜿蜒的波影。
“征哥,老板也是那个意思,所以如果你不反对,那我们就结婚吧……难道你讨厌我?”
“不,当然不是!只是,我想还是缓些时候再谈吧。”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好啦!对老板,我一直觉得他只像父亲一样,可是终归是十年来的夫妻。人家的老婆,你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如果你不是讨厌我,那就请你考虑吧。”
大哥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忽然咳嗽了。
“征哥,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大哥使劲压抑住咳嗽回答。那种咳嗽,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
“隆二说过,在地藏池医院附近看到过你两三次,而且近来你常常独自到外头去。我在担心你是不是偷偷地去看病。”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医院里的一个熟人……大姐头用不着担心。”
“那就好。咱们该回去了,阿际姐在等着。”
我抢先回到组里,在玄关等他们。
阿慎大姐头一回来,就发现女用木屐不见了。
“咦,阿际姐回去了吗?”
“是,刚刚走的,说是不太舒服。”
我一面答一面瞧大哥。我相信大哥已发觉到我明白了那个女人是谁。可是大哥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如往常地默然不语,而且从侧脸看好像有股冷漠,若无其事地跟在大姐头后面进去了。

三天后,我又披着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
“你吓了一跳吗?”
照老样子完事之后,女人不肯马上离开我,用一只手指头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抚着我的肋骨。我的右手还被绑着。
“你不想听听贯田为什么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这儿吗?”
我默然无语。
“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终究你会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吗?贯田是为了想杀我,才差你过来的。”
“想杀你?”
我不自觉地反问一声。
“嗯——过些日子就会告诉你的。有个人,想让你把我做掉,还会交给你一把短刀说,要用右手才成。那样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每次都绑你的右手,便是为了提防你。当然,我不认为一开始你就会收到这样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会下来的。”
“……”
“你怎么办?”
“什么?”
“我问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会听他话,拿着短刀,到这里来杀我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的,虽然很奇怪,却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来把我的身体束缚住,然后把我的意志整个地掌握住吗?
“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以为我会听大哥的?”
在微光里,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面孔。她也用同样热烈的眼神回看我。两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地响着。
又过
了一会儿,女人叹口气说:
“一定会听的。我发现,你比以前贯田所差过来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聪明。你没有被贯田蒙骗,知道贯田是个糟糕的家伙。知道却不作声,默默地听从他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其实你心里是憎恨贯田的。”
我还是默不做声。
“虽然恨他,却也因为这样才更无法逃出他的控制。所以你一定会听他的,不过……”
女人说到这里,起身披上长袍,打开电灯,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只丝绸的包打开。
里头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拢了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只有生之物,就要跳起来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这边走过来。她要杀我!一瞬间,我这么想。
但是,女人挥了一刀,砍下的却是把我的右手绑在柱子上的带子。那带子在女人用全身的力量一挥之下,无声地,又那么干脆地给砍断了。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的光来得更闪亮。
“不过……”
女人那面具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冷冷的笑容。
“我不会如贯田所愿。看,我不是也有一把刀吗?”
这一晚回家时,女人又交给我折叠好的毛巾,要我带给贯田大哥。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迈开步子时,女人又说:
“带把雨伞去吧!”
玄关一角竖着两把雨伞。
“黑柄的,是鴫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胶色柄的粗纸伞,走到外头。
——大哥想干掉
鴫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她家。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我一直想着这些的缘故吧,过了逆缘桥后,我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了。顺手捡起从怀里掉出来的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
在雨里发着迷蒙光线的路灯下,我把它翻转过来。
咦!
是一张纸牌。
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

次日就是明治节,又过了两个晚上,我跟着大哥前往一所赌场。
十月下半月以后,大哥常常去赌场。官方抓得紧,赌场都一所一所转入地下去了。这一所也是开设在街尾一家小饭馆的脏兮兮的屋顶间。没有窗,灯上还挂着灯罩,下面的草席和赌具倒也还很新。
这是唐津属下的一个叫大江组的小组织开设的,不过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下头。说不定这是人们传说他左袖里不时会藏着一把手枪的缘故。事实上,自从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后,大哥的确随时都在左袖里紧握着一把家伙。由于袖子摆起来若无其事,故而隐藏在里头的手枪也就来得更吓人。
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上,总似乎透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塞进袖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说罢他一个人便向染屋町那边走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又一次被我推开。阿际接过毛巾,
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有短刀藏在棉被底下。这是我第一次能自由地使用右手,我用它热烈地拥抱着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耗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裹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不如说是为了躲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鴫原际。像是刚做完梳头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上的笑容,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姐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姐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鴫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并不是向谁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然而在这一眨眼工夫的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奇怪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的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