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哥肩后缩着身子跪坐,但见老板投过来一瞥,不愧是主宰一个组织的充满男性气概的锐利眼光。接着他便又用满脸的笑纹把那冷酷的眼光包裹住了。
“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啊!”
老板几乎是谄媚般地向大哥说。满是皱纹的唇缝里,微露出黄褐色的牙齿。
老板撑起上半身,让薄薄的睡衣贴在细瘦如柴的身躯上,使我联想到枯朽的废木根部。看来,他已经是把半个身子收进在棺木里的人了。
事实上,组里的后屋已经搁好了一个棺木,就像在等着老板的死似的。
那是十年前,老
板害了一场心脏病,差一点就要翘辫子的时候,他亲自央求棺材店做的。据说,棺木做好,正要抬进来时,人却奇迹般地好转了。不但人小气,身材也矮小的这位老板,虚荣心倒够大,订的是一副桐木的棺本。那时是大正末年,萱场组如日中天的时候——然后,十年岁月过去了,那副棺木像是什么豪华奢侈的装饰摆放在里屋。那是个宽广的房间,榻榻米都半腐了,墙也斑剥,充满阴郁,只有那个棺木的桐木肌理还那么新鲜。
我进组那年,整个夏天萱场都在伊豆养病。看到没有人的里屋里,棺木在夏日的烧灼下仿佛发出白色的火焰,不禁让人想象它是在为过往岁月的荣华而拼命地嘶喊着什么。
我不知大哥观感如何,若说我,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没法喜欢这样的老板。老板把棺木视同家眷。传闻说有一次有个小厮打扫时碰伤了它,结果被砍去一根指头。我总觉得老板是在靠那个全桐木的棺材来向手下们展现已经开始倾斜的权威。事实上,即使是老板在的时候,它也如取代了老板的宾座般,以堂堂威严镇压着组里的空气。
就在这样的夏天里的某日,发生了一件事。
大伙儿为了避开猛夏的阳光,聚在玄关里,大姐头——就是老板娘阿慎——气急败坏地出来了。
“是谁把一只死麻雀放在老板的棺木里头?血渗进木理啦,怎么办?老
板从伊豆回来后看到了,那可怎么得了!”
大姐头虽然只有老板的女儿大小,可是倒也很能从背后帮病弱的老板撑持局面,是个有毅力的女人。这时,只见她柳眉直竖说:
“麻雀是被扼死的,一定是有人故意的恶作剧。是谁?你们该晓得,把棺木弄污,等于是污辱了老板本身。”
大伙面面相觑,谁也开不了口。就在这当儿,有人站出来了。
“是我。”
是大哥那副镇静的嗓音。
“阿征……是你干的吗?”
“是麻雀闯了进来,我想试试左手管不管用,于是就……是我的疏忽。我会向老板谢罪。喂,阿次,你过去把麻雀拿走吧!”
我缩在大哥肩头后,听了这话,便默默地进里头去了。
在棺木里的一角,麻雀确实是嘴边挂着血死在那儿的。那小嘴好像还在啼叫着。
“好在是阿征哪!”大姐头也进来了,“我还担心会像上次那样弄得天翻地覆呢!是阿征就不会了,喏,看看这些污渍。”
大姐头指了指棺沿上散着的几点黑污。
“这也是阿征不小心用有墨污的手碰的。是好久以前了,那时鴫原还在,当时的阿征就像现在的你,时时都黏在鴫原的身后——那次老板也没吭一声。一开始,老板就对阿征另眼看待。”
大姐头说着,言外有意似的笑了。
我看着那些墨渍想:怎么会这样呢?原来大哥知道是我干的。那时候确实没有人看见。就是
因为没有人,所以我才一看到窗口有一只麻雀就……
大哥确实是知道的,所以才替我担待起来。
回去后,大哥用平常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从袖口里掏出了香烟。我知道大哥虽然没事人似的,可是他分明知道一切,而我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
我低下头,万分腼腆地舔了舔嘴唇,把火柴凑过去。
“嗯……”
大哥有意没意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觉得那是对我的回答。忽然我想到,原来那墨渍说不定也是大哥故意弄上去的呢。
——事件也就是在这一年年末,在大哥和我这样的关系下发生的。不过在进入本题以前,我还有一件事得说清楚。
是有关那个女人的事。

老板从伊豆回来约莫半个月光景以后,渐渐地会有河风偶尔穿过夏日阳光的空隙,吹起堤岸上的小柳枝,或者在河上掀起细细的碎浪。
这天,当我正在玄关无所事事的时候,大姐头出来了。
“贯田呢?”
“出去办点事。说是傍晚会回来。”
“去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自从老板回来后,大哥常常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就出去。
“那就叫番代过来一下,老板想谈谈秋祭的事——刚刚才听他说渴了,八成是到电车路边的牛奶店去了。”
我一路小跑到“小舟”牛奶店,从入门的玻璃看了看,果然番代正在里头。
由于番代的肩膀十分宽大,所以直到我走近,都不知道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要开口向番代说什么,看到我挨近,便把眼光盯在我脸上。她梳着髻,脸圆圆的,大约有三十了吧。那眉毛细细的,眼里却有一股倔强,白白的肌肤上,一双唇瓣格外醒目,鲜红的衣裳挂在斜斜的肩膀上,看来文静又自然。
女人碰了碰番代的袖口,他这才往我这边回过了头。
“什么事?”
这是含怒的语气。不声不响就挨近,好像使他吃了一惊。“老板找您。”
“知道了。说我马上回去。”
“是。”
我欠欠身,同时女人也站起了身子。
“那我也走了。”
番代把桌上的一只小包推向女人。女人做了谢谢的手势接过去。
“真对不起。下个
月就不会有问题了,可是这一个月,实在没办法……虽然等于是被赶出来的人了,可是老家那边,我妈还是只能依靠我一个人。”
“不,这点事儿,用不着你挂心。”
女人摇了摇头说:“秀哥,本来不应该再拜托您的,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没办法。对不起,下个月一定还您。”
女人把小包收好,伸手要拿伞时,一碰伞就往我的脚边倒了下来。我捡起来交给她。
“秀哥,这位是……”
“他?”番代答道,“是今年春天贯田捡来的新面孔,叫次雄。目前在照料贯田。”
“以前那一位呢?”
“那家伙没待上一个月就跑了。这个家伙还很听话,贯田也好像很喜欢,所以才待了这么久。”
“嗯……”
我正想低头致意,不想她已经把眼光移开了。看她那副侧脸,根本就像把我给忘了。
“那就告辞了。”
她向番代欠欠身,走出店门。被夏日的最后一道光灼得白花花的路上,印着女人小小的影子,很快地,影子便从张开的伞影下消失了。从我面前走过时,她的领口冒出了一抹香味,直到伞影不见了以后还留在我的鼻子里。我觉得仿佛全身都被那香味扫了一遍,不过这也只是片刻而已。那不是胭脂白粉之类的香味,也不是我在妓院搂抱的女人的香味。
“听着,不许向贯田说我刚刚见了谁。”番代付了牛奶钱,把找还的零钱塞给我,然后急
步走出店门。
番代交给那女人的好像是钱。据我猜想,那女人在老家的母亲病了,需要一笔不小的款子,便来向番代借。
小事一桩嘛!真不懂为什么要保密,不过我还是没告诉大哥。
然而——
十天后,我由贯田大哥安排,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偶尔,大哥也会去花街逛逛,而且每次都带我去。大哥在和女人玩的时候,我就在楼下喝啤酒,或者也可以用大哥给我的零钱到别家去找乐子。
大哥没有老相好,也很少上同一家,碰巧进了以前进过的,便一定要别的女人。看样子,他好像害怕跟同一个女人有一个晚上以上的关系。
每次去花街,大哥都是穿那件外套。平常,他总是僧衣般地披着那件藤色有麻叶花纹的外衣,可是换上这一件,便显得风流倜傥了。即使光着身子,也必定从肩上披着,盖住没有指头的右手——这是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到一家妓楼时碰上凑巧和大哥有过一次交涉的女人告诉我的。据说,大哥命女人揩掉口红,这样也还不放心,办事的当中要她侧过脸。女人想跟他开玩笑,装出要咬他肩膀的样子,却突然被推开,还挨了一记巴掌。
好像面对一个女人,大哥也不愿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还猜想,就是在抱住女人的当儿,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独处。
“可是,也有了桩有趣的事呢!”
那女人绽开火红的嘴唇,浮现
卑贱的笑又说:
“我脱下衣服后,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大把细细的花,撒在我身上……后来,身上留下点点青痣样的痕迹,教人不晓得如何是好。”
“是什么花?”
“好像是桐花吧——记得是夏天刚到的时候。”
九月快过完了,一天晚上,逛过花街,回程上大哥突然停住了脚步说:
“阿次,我要你去抱一个女人……”
这一晚,大哥没有给我零钱,想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吧!
也不等我回答,大哥就走向另一条路。月开始缺了,带着秋的澄清。我在泛白的夜路上踩着大哥的影子,默默地跟在后头。
沿法印河上溯了好一段路,过了逆缘桥,在毗连的水手旅店对面有一条迷宫般的小巷,接着便是一幢长排屋。巷口有一盏街灯。大哥在那儿站住,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掀下来,往我肩上一挂说:
“最里边的一家。不必说什么,进去就是了。”被大哥一推,我就往前走。那一家的格子窗还有灯光。来到门口,回过头一看,大哥被罩在灯影下,就像他惯常的那样,把右手藏进袖口站在那里。
轻轻地推开玻璃门,玄关口搁着一双女用木屐。竖在一角的阳伞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在哪儿看过。
冥无声响,往里头窥望了一眼,是四叠半的小房间,矮几上伏着一头女人的乱发。人好像睡着了,却有声音扬起来。
“请上来吧!”
女人抬起面孔。头发
蓬乱了,不过分明是十天前在牛奶店和番代谈话的女人。我微微一惊,女人倒好像一点不觉意外,站起来就把电灯捻熄了。在微有月明的幽暗中,女人背过身子开始解带子,这才像又想起来似的,把面孔转过来说:
“你在发什么呆嘛!穿着衣服,能干什么呢?”好像有几分酒意,跟十天前判若两人,嗓音里还含着自弃的味道。
我光了身子,在房间一角的铺盖上坐下,女人用她手上的绳带缠住我的右手腕。
我听任她摆布。女人缚好了我的手,把另一头绑在柱子上,我的右手便不能动弹了。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告诉我的话:“那个人总是把一只手藏在袖口里头……”我仿佛觉得自己被缚在法庭上受审,低下头默然不响。
在牛奶店里掠过我鼻尖的那奇异的香味,比女人的肌肤先触到我的身子。在暗夜里,这香味来得更浓烈,把我的周身都染红了。
“照老样子就好……”
女人说着,像是帮助我那无法动弹的右手般地,抓住自己的一边胸口,用另一只手把我拉过去,同时倒卧下去。这小小的动作,使得在薄明里微微泛白的女人香味,突然激起了汹涌波涛。那香味,比女人的柔肌更强烈地诱发了我。我好像要溶入那香味般地,让自己滚热的血流迸涌进女人身体里。
当我发现女人自始至终都侧着脸的时候,事情已经完毕了。
那人要我
侧着面孔——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
“你什么也没问……”
我穿好衣服,正想出去时,女人这么说。丰腴的脸上,驻着一丝轻笑。我还是默然。
“是贯田要你什么也不要问的吗?”
我摇了摇头。
“是吗?反正会明白的——你走吧,脚步轻些。”
我悄悄地推开玻璃门。忽然有一个人影从巷口街灯下一闪就不见了。我知道那是大哥。
这是说,我在屋里抱住女人的那半个钟头里,他一直站在那儿默默观察着屋里的动静——这是为什么呢?我如坠入五里雾中。
我模糊地感到大哥与这女人,由某种我还不知的阴暗纽带连接在一起,可是大哥为什么要我去抱她,还有那女人又为什么不让我动右手,我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就像在“浅茅原”抱过鬼魔似的,我迷迷糊糊地回到染屋町的大哥家。
我回到家后没多久,大哥也回来了。我连忙起身,正想把电灯扭亮的时候,大哥的嗓音传过来了。
“不用啦!你背过身子去。”
我依言默然而立。大哥挨过来,把手搁在我肩头上。就像一只莫名的怪兽在舔我一般,一种怪异的感觉传遍整个臂膀。
我觉得背后的黑夜仿佛凝固了。月光就像刚才的女人家里一样,把榻榻米染成苍白色。那儿印着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大哥那宽大的影子把我的影子吞噬进去,而当它晃了一下,然后碎裂
时,刚刚熏在我身上的女人香味,忽然从胸口涌上来。
我只靠纸牌知道桐花的样子,不过在这一刻,也不知怎么个缘故,我觉得这香味活像桐花的花香。

这以后,每一次到花街的回程,大哥照例必把外套脱下披在我肩上。于是我便跑向女人家,抱抱等在那儿的那个女人,回到家,便有大哥的手臂等着我。
一个月间大概跑过有四趟吧,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在一团漆黑里,我被女人绑上右手,几乎不发一言地办完事,然后用那件外套把染上女人体香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裹住,回到大哥那里。
第二次的时候,女人说:
“好白的身子,像是天生的一块江湖料子……”
我像是一只传信鸽,拿这白白的身子当作信函,来回于大哥与女人之间。
我模糊觉得,对女人来说,我是大哥的替身;而对于大哥,我却又成了女人的代理,然而我连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没法找出系住大哥与女人之间的线索。
错不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第三次,我要回家时,她交给我一条折叠好的毛巾说:
“把这个交给贯田吧!”
下一次,换上贯田大哥说:
“把这个还给她。”
还是那条毛巾,他把它塞进披上我肩头的外套袖口里。我微微察觉到那折叠好的毛巾里夹着什么薄薄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我没法想象。
至少总该知道她的名字吧。有一次我这么想着,奋勇地问:
“大姐,你的名字……”
“你很快会知道的。”
她这么回答着,浮起意味深长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