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要是能躲进卫生间就好了,一紧张就憋不住。”
小老鼠那略带哭腔的声音真可以作为描述害怕时心理状况的标准教科书了。当他正要爬出去上厕所时,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爱子马上又把小老鼠拉了回去。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只能看见六助的鞋后跟。只见那双旧皮鞋慢慢地向门口移动,接着传来了开门声。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进了屋里。只听见六助的说话声:“你到底还是来了,请进,请进。”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说明来的正是“那家伙”。缟田把耳朵紧贴在卫生间的门上,刚才六助的暗号他一定已经听清了。
只见两个人隔着小桌坐下了。
“你手里到底掌握着我什么证据?”来人可能带着口罩,听起来声音有点模模糊糊的
。但是明显能听出,这就是打进第一个告发电话时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像嘴上打过石膏似的有些含糊。
“我是一家私人调查公司的。”六助不紧不慢地开口就胡编了一句。这声音让爱子几乎紧张得心脏炸裂开来,又轻轻地裹上了一层纱布似的稍稍稳定了些。“前天晚上公司让我来这里跟踪一对男女,偶然发现你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随手就拍下几张照片。一看还照得挺清楚。后来听说这里出了大事,公司让我向大都新闻报社去了解了点情况,调查后才发现照片上的人原来是你。今天我把冲出的照片和底片都带来了。到现在为止,我不但没把你的情况向警察报告,跟任何人都没说过,你尽管可以放心。怎么样,我要的五十万日元带来了吧。以后还得打交道,今天咱们好好地喝上几杯。”
六助的声音虽然显得有点慢吞吞的,但他的大块头和凶恶的长相一定也能让对方怕上几分。接着,只听见传来一罐啤酒打开后倒入两个杯子的声音。“我上一下卫生间出来咱们再干杯。”随着六助传来的声音,皮鞋声也向卫生间方向移去了。
小川的身体紧张得一直在发抖。爱子一边在心里祈祷着别让他出声,一边用身体使劲压住他,不让他发出抖动,然后打开了小型摄像机。镜头里出现了他们事先用胶带粘在桌子下的微型录音机,接着又看
见了桌子上那一幕——
给六助准备的杯子上方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指尖抖落的白色粉末马上就消失在啤酒的泡沫中……
再把镜头转向卫生间一侧,只见四只睁得大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那只手。看来那两人也已经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接着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了,缟田和六助扑了过去。凶手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同时传来了缟田的喊叫声。
“你就是静田真吧。你可能还不认识,我两年前也是社会部的,喂!六助,杯子里的东西一滴都别碰,里面放的是和杀害森内用的同样的东西。把它保存好当证据用。”
爱子和小老鼠也跳出来的时候,那位穿着风衣,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的男子已经把缟田按倒在那里了。小老鼠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扯住男子的胳臂——只是刚摆出这个姿势——就被男子一把给推开了,只见小川跌跌撞撞地向卫生间的门炮弹一样地飞去。而六助手里正举着那个杯,像事不关己似的呆呆站着。当他反应过来男子要杀掉缟田时,时间已经过了两三秒钟。——这家伙怎么这么笨!“住手!”爱子以最擅长的尖尖的女高音大喝一声,再用一个标准的跳水动作向两米外男子的脚下扑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只听一声惨叫,男子的身体倒在了地板上……
一分钟过后,小川脸上痛苦的表情终于消失
了。这时缟田已经把下了毒的啤酒拿在手里,六助正骑在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用绳子把男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爱子,快打电话报警!”
“好嘞。”爱子转身又向电话扑去。她的兴奋完全体现在声音上,喊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爱子条件反射似的急切地把耳朵贴在话筒上。
“一一〇吗?哦,是一一九吗?”
“对不起,请你们把声音放小点,隔壁的客人向我们投诉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比六助还要慢。
五分钟过后,一阵警笛声过后,几名110刑警冲进了房间。他们刚把凶手戴上手铐带走,这边缟田和爱子就向留下做笔录的警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静田真自称由于婚外情而受到死者森内的敲诈。他这么说一定是想隐瞒一个更大的秘密。至于他犯下什么更大的事,这得靠你们警察来审问了。”
中年警察的嘴角有点轻轻发抖。
“静田真把森内骗到这个旅馆来,然后下毒杀害了他。还想把这件事转嫁到平常他视为竞争对手的同事鹫津太郎身上。因此他想了个办法,打电话告发鹫津太郎是凶手。但巧的是他一紧张把电话错打到我们资料二科去了,接电话的爱子又把他说的鹫津太郎错听成静田。爱子马上把接到告发电话的事情告诉了社会部,警察也很快知道了。于是静田真开始慌了。因为除了自己以
外,社会部虽然还有一位姓静田,但是那位静田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就是说,打电话告发造成的结果是静田真把自己给告发了。那时静田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这些你们都知道吧?”
警察的嘴巴已经拉长了。
“于是静田真想把自己打这个电话的后果给消除掉,但是这也不大可行。因为再打一个电话告诉别人刚才的电话说错了,会更加引起人们的怀疑。那么剩下的唯一一种办法就是采用最简单的数学方法。举个例子,假设想把一变成零的话,你只需要把一除以无限大的数就可以了。静田想到的就是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谁都知道,而且方法极其简单。”
警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鼻子呼呼地抽着气。
“他往报社里到处打电话,把其余的二百六十九个人挨个告发了一遍。这样就等于把第一个电话的作用消除了,自己只是二百七十份中的一个。也就是说,让第一个电话的效果接近于零。但是这个办法由于动静太大,反而把自己的坟墓挖得更深。……说起来,我们科的爱子小姐老爱听错了话,但是她歪打正着,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和解决办法。你们没有认真考虑过她所说的证词?我可是马上就从中发现了问题。”
警察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她把打告密电话的人形容成说话声音糊里糊涂听不大清。我马上就知道这是整
个问题的关键。我就联想到,这个电话打得是够糊涂的。不但打错了,还等于把自己告发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哈哈哈……”缟田爽朗的笑声更加激怒了警察。他已经气得忍无可忍了。
朝天上吐口水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同样,向警察发出的嘲笑也一样会反过来让自己吃尽苦头。不知道警察们向各报的记者们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刊登的大标题尽是不利于向阳科这几个人的——“几个老男孩玩的侦探游戏”、“某报社科长蔑视警官,想出个人风头”等,带着讥笑和嘲弄的描写几乎充斥其中。相反,对他们抓获真凶的勇敢行为却连一句表扬也没有。
大都新闻报则由于凶犯出自报社内部,觉得不是件光彩的事,只在不引人注意的版面角落登了几行小字略加报道。
结果,向阳科一班人不但没能像事前期待的那样,在人们面前露一手,反而都被迫做好了接受上级处分的准备。缟田不禁自弃地仰天叹息,想怎么处理随他去吧。爱子只能对着再也接不到鹫津来电的电话一天到晚发呆了;小老鼠只能继续怒目圆睁地瞪着爱子,以掩饰自己心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六助只能茫然地四处张望,呼吸着裹夹着自己油乎乎的头皮屑的空气了——
今天又是暖洋洋的、闲得发慌的一天。
随着事件的解决,秋天就要匆匆过去了,
冬天的到来还会远吗?
二 四叶的三叶草
“什么!欢送会就选在这种鬼地方?”
爱子尖着嗓子抱怨道,眼光还狠狠地盯着小川。这家小店位于六本木的一座大楼里。听起来好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只不过给人以在卖小吃的小推车四周砌上墙后的感觉,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间极狭窄的拉面店,向阳科四个人坐下来就已经满满当当了。不过,从下周开始,四个人可是要减为三个了。其中小川正太在这次春季人员调配中已经内定调往艺术部。从没事干的部门调往整天忙着的部门,好歹也算是高升了。艺术部位于报社大楼后面的小楼里,整天晒不到阳光。从天天能晒太阳的科室调到连白天都得开灯的地方去,倒是比较符合小川的外号“小老鼠”的生活习性。说起来这小川的性格还真有几分像老鼠: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目光尖锐而灵敏,无论干什么事都极快。当然刚调走后一天就被送回来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照不宣,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开个欢送会把他送走。作为欢送会地点的这家小店是小川自己亲自选定的,据他说,今晚已经把它整个包下来两小时。天哪,在这儿待上两小时,还不如在上下班高峰的电车上挤两小时舒服。
“你都知道我讨厌吃拉面,还挑这么个地方,今天我可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哟。”
“没关系,我流两滴。”
旁边坐着的缟田科长插了一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小老鼠,你是按自己的身材挑的地方吧?”
“这就太不地道了!小川君。你不是总盼着当一名大记者吗?现在就是实现你的理想的出发点,将来的前程不可估量啊。我们大家都盼着你将来越做越大,飞黄腾达。”
“做大了也顶多就是个硕鼠吧。想做大了得要大气,你的最大弱点就是不够大气。比如今天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
缟田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围。大野六助像是等不及了,已经一屁股坐在店里。
爱子被缟田半推着刚跨进门,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听声音小店老板是位年轻人。爱子不由得“咦——”的一声愣住了。这个人我怎么像是认识啊!——当然认识了。为什么?因为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为什么做梦都能梦见?因为从去年底以来一直都没见过。为什么去年底以来一直都没见过?那是因为我把他的订婚戒指给——“太郎……”爱子发自肺腑的叫声冲破了小小的嘴唇,像是空气突然从肚里漏出来似的。原来他就是鹫津太郎。鹫津太郎在去年年底发生的那件事后就离开了报社,求婚遭到爱子拒绝后,哦不,是拒绝了爱子的追求后,就一个人悄悄走了。——总之,是因为某些复杂的问题而踏着晚秋的落叶离开报社了。和梦中见到的身穿
深蓝西服套装的鹫津不同,站在爱子面前的他,头上裹着一块白毛巾,穿着一身沾满油迹的工作服,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拉面馆的小老板。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灿烂的笑容。更让爱子惊讶的是,同座的这三个男人谁都没有显出意外,和太郎挨着肩膀坐下后开口问的就是:“最近生意怎样?”“今天的聚会一是为小老鼠践行,二是祝贺太郎独立创业。”——听他们的口气,平常来往得还挺多,起码这间店他们是来过几次了。
后来才听说,鹫津从报社辞职后,很快就听说这间小店的主人想转手,他马上跑银行筹措了资金,盘下了这间店。“我早就希望从事这种职业。”鹫津太郎说。不到三十分钟,宴会就进入了高潮。鹫津一边往爱子的杯里添啤酒,一边带着几分晕眩看着爱子:“看来气色不错嘛。”但他马上又把视线挪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小川君,这件马甲是新做的嘛!”他的表情是那么开朗,少了点以前那种完全符合教科书,但又带着教科书式缺憾的印象。他现在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如鱼得水。在炉上颠着中式炒锅的手法,还有那几句吆喝“好嘞——来啦——”都很像那么回事。唯一让人感觉别扭的是包在毛巾后面的大分头,和在报社时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爱子觉得他这身打扮怎么看都有点别扭,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其后的一个半小时里,爱子只能在几个男人酒气冲天的高声大喊中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努力在脸上装出一点笑容来。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咽下一口,可是面前碟子里的烧麦和饺子却下得那么快。——原来是坐在右边的大野六助,时不时地从自己面前把东西夹走,丢进那张大嘴里去了。
“怎么样,结束前每人再来份拉面?”缟田问道。
外头不时有客人掀了掀门帘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待下去明明是在妨碍业务嘛。再没有比这时候端上的拉面更受爱子欢迎的了。她可以把装笑装累了的脸趴在大碗上,让谁都看不出自己的伤感。她急忙用筷子吃了起来。“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吃出幸福的滋味来没有?”左边坐着的小川打趣着。爱子点了点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味道确实是好吃,但是却另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吃进肚里。——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太郎正在哪座小公寓里吃着我亲手做的饭菜呢。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从幸福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幸!这种让双方都感觉失恋了的感情也太折磨人了。从以前的恋人之间的关系,为何会变成现在这种老板和客人的关系?相别五个月后的再会,因为双方的羞涩而明显地出现了一道鸿沟,现在两人连眼神都不能自由地交流一下。“嗬,这拉面还真够长的。”顺着缟田快举到天花板上去的手看去
,只见一根淡黄色的面条又直又长——“那就像是我的一生。”太郎露出一口和原来一样白的牙齿说道。说完他又扭头说:“小川君,以后挣钱多了还得来吃我的面哟。”最后他才凑近爱子耳边轻声说了句:“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爱子急忙点了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店。
春天已经快要到了。夜空就像用蓝黑两种色纸拼出来的图案。淡淡的云彩翻卷着变幻莫测的皱褶慢慢在天上飘动。街角的樱花树已经挂出几个嫩蕊,像是在挣扎着突破冬天的重围。大厦顶上面包公司的霓虹灯广告不断闪烁着淡红色的光,从众人半醉半醒的眼里看去,仿佛就像灿烂的樱花在漫天飞舞。小川不时地睨视着几乎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爱子。
“拉面,吃的不爱吃,做的可喜欢做。今天的拉面特劲道,比绳子还结实,完全能把男女双方的感情拴在一起哟。”
小川那圆鼓鼓的眼珠里反射着霓虹灯闪烁的光。爱子点了点头,按理说,对小川今晚安排会面的这番善意,她觉得应当说句谢谢。但说出口的却是:“你多操心点自己的事吧。到了艺术部得多努力着点,别让我们向阳科提到你就抬不起头。”说话时口气强硬声音又大。在强装着大声说话的同时,爱子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两滴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爱子想起了缟田说过的“那么今晚我流两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