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把衣服展开在身上比量,想起刚才夕说过的“老爷穿过的”这句话,那股高兴劲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象着老爷那肥硕的身子曾经穿着这件衣服颐指气使地走来走去,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暗骂道:瞧你趾高气扬的,有什么了不起。以前老爷高兴时也曾经找些过时的东西赏给他,慎之介每回都收下拿着。但自从认识了夕,他想起老爷就愤愤不平。私底下也不称之为“
老爷”,而用“那女人的丈夫”来叫他,心里满是嫌恶。想着想着,慎之介狠狠飞起一脚把衣服连同纸包踹到墙根里。
又过了几天,老爷出门后,夕像是有意站着不走,轻声问道:“前些天给你的衣服呢?”
“那么值钱的东西平时穿可惜了,我想留着过年回老家穿。”慎之介只好搪塞道。
“那样的话你先把它还给我。明天艳的哥哥来看她,我想先给他当礼物。以后再换些别的东西给你。”
慎之介急忙转身跑回屋,从墙根下捡起衣服,抖了抖想重新包好。突然他发现衣服的中央有一个拆开线的口子。慎之介不禁火冒三丈:那家伙穿破的东西也不补补就给我,这不明明不拿我当回事吗?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他居然抓住破口一把将衣服撕成几条。忽然,破口处掉出一张纸条,慎之介定睛一看,又是夕抄写的两句短诗。上面写着:
“萩花独开秋风下,夕阳明月照伊人。”
这是《万叶集》里的一首情诗。慎之介心想,一定又是夕不小心掉到旧衣里的。他一把将纸片也撕烂,然后再把撕坏的衣服包好,拿着送回后屋去。
他在堂前打了招呼,夕很快出来了,说了声对不起后接过衣服正欲转身离去。
“不,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信请打开看。”慎之介的回答看来出乎夕的意外,她忙打开了纸包。明眼人一看便知衣服是故意撕坏的,
可是夕竟一点也没面露愠色,只是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夕转身说道:“茶屋后面的萩草枯了,你把它割了拿来。”慎之介正要回答,只见夕的一只脚已经踏在院子的地上了。
慎之介按照吩咐抱来了萩草的枯叶,夕又让他拿来些枯柴做引子。就在院子旁边点上了火。烟灰在风中卷动着起舞,火越烧越旺,熏得低处的蜻蜓纷纷惊慌地乱飞。夕一片一片地把撕坏的衣服扔进火堆。布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在火里发出的呻吟。一会儿,萩草和布片就已化成灰烬伴随着浓浓的黑烟向天上飞去。慎之介呆呆地看着夕把衣服烧完,觉得这些烟灰仿佛像是从夕的胸膛中喷出来似的,慎之介猜不透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显然觉得夕急切地要把这些毁掉,所以才会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站在院子里。
“这件衣服实际上不是老爷穿剩的。”夕轻声说,“是我亲自到绸布庄选来,一针一线缝好送给你的。那天我没说真话。这件事我也骗了老爷,这还是第一次。”
夕的话出乎慎之介的意料,叫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时他发现,火已经引燃了夕的衣袖,可是夕却一点也没发现。他大喊一声扑过去,拉着夕的衣袖拖开了她,这才发现夕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头摔倒在地面。幸好地上铺着一层沙,慎之介连忙捧起沙子把她衣服上的火压
住。火很快熄灭了,但夕的袖子已经烧掉了一半,从袖子里露出半截的手臂已经被火烧得肿起来,皮上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慎之介大声呼叫着让人叫医生,一边不顾一切地抱起夕向水池跑去,把夕的手臂泡进水里。由于受到刺激,夕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发觉正躺在慎之介的怀里后,用力从他手中挣开,踉踉跄跄地向屋里走去。慎之介正想赶上前去搀她一把,突然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上后屋的地板,这可是但马府的大忌,于是急忙停住了脚。
“你疼吗?我马上去找医生。”
“不,我不疼。”夕背朝外半靠着坐在草席上。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衣服也狼狈不堪,脚上的袜子掉下一半。
夕受伤的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袖子盖在肿起的手上。
“你一定疼吧,疼了你就喊,为什么要忍着呢?”
慎之介没想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能把想的都说出来吗?你也一样。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心里藏着太多的事。我也猜到了你为什么要把衣服撕烂。”
“你猜到了……”慎之介突然说不出话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屋里迈去。可是到了门边,他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说不疼完全是真的。之所以感觉不到疼,是因为我心里有着更难忍的痛苦。我忍受了十二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能听我说完吗?”
“好。”
“每天一早
我都会抄写一首《万叶集》的短诗,这是因为我早就盼着离开这个世界,自从我嫁入这里,我就下定了这个决心。一旦把《万叶集》的诗抄完,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我每抄一首诗就离自己的死期近一步。对于一个垂死的人,还有什么苦痛不能忍受呢?可是在抄到最后一首诗的那天,我的决心动摇了,因为那天我认识了你。本来,我想把这最后一首诗留待两年后再抄,也就是在你离开我家的日子。”夕平静地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猛然用袖口掩住了嘴,像是要把话吞回肚里。夕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慎之介被这些话惊呆了。不知回答什么好,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陷入深深的后悔和自责。那首情诗是夕写给自己的,而自己还在怪她为什么不懂自己的仰慕之情。伤害了夕的感情的正是自己,撕碎缝进衣服里的诗可能也撕碎了夕的心。今天夕在伤心之余才吐露了真情。
慎之介心乱如麻,后悔自己的鲁莽和粗心。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夕。夕也正偷偷爱着自己,但又无法表露,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但马这个并不爱她的丈夫。在夕与自己之间的后屋门槛俨然是一条深深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双方不能往前再迈一步。门槛边站着的就是但马老爷。慎之介和夕都清楚,这种恋情终将没有任何
结果,即使私下的相恋也决不可能被允许。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从没有理解得像今天这样深刻。
慎之介在医生到来以前离开了。不过后来他特地向艳打听了夫人的伤势。听艳说,夫人的伤并无大碍,经过诊疗已经稳定,需要慢慢静养。
艳的年纪和慎之介的妹妹相当,有着乡下女孩特有的善良和朴实。慎之介来到这儿后和艳关系一直很好,有点事情都愿意私下说说。艳不安地小声告诉他,最近夫人神态有点奇怪,前些天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老爷视作宝贝的瓷瓶,遭到老爷一顿痛骂。
当晚,老爷照样没有回来。天一黑,慎之介又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来到夕的屋子后面。那盏灯还一样亮着,夕一动不动坐在窗后的身影也和上次相同。慎之介真想对着影子说些什么,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躲在阴影中注视着她的影子,用心体会她的存在。
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每个夜晚都会偷偷靠近夫人的窗前凝神观望。每天晚上那盏灯都亮着,夕总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真让人怀疑那影子的后面是不是人。莫非夕每个夜晚也都在呆呆地坐着思念自己?慎之介不禁暗自盼望,哪怕她能为看看月亮打开窗户。
慎之介频繁地出入人心社。他早就读过人心党人的报刊,对他们提倡的自由主义思想颇为赞同。他还开始积极参与人心党人组
织的活动,公开抨击政府对民主思想的镇压。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一直对政府的强硬派人物但马宪文抱着深深的敌意。高高在上欺压百姓的但马,在他看来简直不如凡夫俗子。岂止如此,他还在十几年里把不幸强加给一个叫夕的女人。他是一个残暴的丈夫。慎之介把无法向但马直接表达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政府的统治上。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了年底。那是一个月光凄淡的寒夜,慎之介像以前一样来到后屋的院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又注意地听了听,在寂静的暗夜里,他听到确实在叫他,显然是夕的声音。慎之介凑近了窗户,踩在窗下的石头上向里张望。
“你千万不能靠近。”夕在屋里说。夕起身走近门把身顶在门框上,把门扣得紧紧的。
慎之介把一只手搭在柱子上,坐在屋子下的石头上问道:“你怎么知道院子里是我?”
“好几天来我发现院子里有足迹,所以夜里格外留心,那天晚上注意听了听,发现了你的脚步声。”
“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喊我?”
“你在黑暗里能忍耐,我在屋里也能忍耐。”
“你不感觉痛苦吗?听艳说昨天你又因为老爷衣服上的破洞狠狠地挨了骂。”
“那正是我希望的。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背叛了老爷,我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不可
收拾,所以我故意把老爷的衣服拆开一个口。让他骂骂,我会好受些。我在感情上虽然背叛了他,身体绝不能再背叛。所以我请你保证,决不打开我的门。”
得到慎之介的承诺,夕才松了一口气,像往常那样坐在桌旁。
“我们就这么对坐着,你什么也不要说。一旦我把灯熄灭,你就请回去吧。”
慎之介按照夕约定的那样,一连几个钟头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外的窗下。
自那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都会按时来这里,然后在门外坐上几个钟头。有时说上很少的几句话,然后再默默待着。虽然言语可以交流,距离也近在咫尺。但两人中间的门严严实实地把他们隔成两边,薄薄的纸就像一座山横在面前。本来轻轻就能捅开的一层纸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对慎之介来说,实在是十分难熬的一件事。
每到年底,但马都要例行到伊豆地方出游,往年都是带着小妾一起去,但今年正好小妾患了感冒,那马老爷就让夕陪着一起去。老爷动身那天,慎之介看到他身后的夕穿着一身淡绿色和服,系着一条带花的带子,盛装之下显得特别美丽。但这身盛装却深深刺痛了慎之介的心,给但马老爷穿鞋时,慎之介感觉一阵悲哀夹着愤怒一起袭来,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慎之介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为什么难过,强忍了两个多月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
奔腾而出,他把身子俯得低低的,使劲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不由得从脸上落下。
“你为什么哭?”
但马威严的声音问道。慎之介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反而下定决定似的抬头对老爷说:“我想请假回乡几天。”他想离开这儿,到家乡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旁边的夕听见以后连忙说:“哦,今天他打扫院子时折断了一枝枫树,是我责怪了他一顿。”
“就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算了吧!”
慎之介好不容易帮老爷穿好鞋,又把夕的鞋子准备好。正当他低头正要摆鞋子时,夕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慎之介手上。慎之介知道,这是夕故意这么做。慎之介的手被踩在拖鞋之间。
也没有使劲想抽出来,他感到刺心的痛。他知道夕既是在责怪自己的失态,同时也表示了抚慰。一滴泪水滴在了夕的脚上,最初慎之介以为是自己又控制不住而流了眼泪,但是刚才夕的一番话过后,明明自己的情绪已经开始平静了。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夕,她的脚已经抬起来了。只见她轻轻揉着眼角,很快恢复了平静,跟在但马后面走了出去。看来眼泪是夕流下的。虽然是极短的一瞬间,慎之介从夕故作冷静的脸上明显感到了悲伤。
三天后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雪,夕独自一人回来了。听艳说,柳桥小妾的病好些了,带着孩子也
去了伊豆。夕留在那儿没什么用,因此老爷就打发她回来了。
这天夜里,慎之介踏上房前的台阶向房里喊道:“请打开门。”只见夕的影子急忙飞到门边,把身体靠住挡着门说:
“不,我早就说过不行,你要是不听,明天就不要来了。”
“难道我要去死你都不开吗?”慎之介坚定地说。漆黑的天上没有风,只有雪花无声地落下,慎之介冷得脸色发白,但是他心里的一团烈火无法用冷来浇灭。他大声地接着说:
“你知道,我几乎坚持不住了。你说过连死都不怕,什么都能忍受。我也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你去死,我也一定跟你一起死。我和你一样在数着死的日子一天天忍耐到今天,但是只有一件事难以忍受,我还年轻,我的身体也需要得到你的爱。你在感情上觉得自己是在背叛丈夫,可是你在肉体上何尝不是在做着背叛我的事呢?我知道,每逢你的丈夫在家过夜,你房子的灯就没有点上过,这是为什么?”
夕的影子纹丝不动。然而慎之介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话对夕产生的巨大冲击。这个冲击透过门窗的细微的震动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慎之介心里。雪在两人的沉默中越下越大,落在房门边的雪花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真像和夕第一次说话那天看见的白色的萩花瓣。
“你能看清我的影子吧。”
夕嗫嚅着说。定睛一看,夕的身
影已经面朝外转过身来,同时坐在了地板上。这样,慎之介的身子就和夕的身影一样高。夕伸出手缓缓地贴在门框上。慎之介看见,在白雪的映照下夕那细细的手掌紧贴在门框中间,轻轻地抚弄着,极力在寻找着慎之介的身体。慎之介也马上伸出手,把手掌紧贴在门框上,手指探寻着,把手重叠在夕的手掌影子中间。夕的手在门框上不停地上下摸索,慎之介的手掌也不停地跟着移动。过了一会儿只见夕的头的影子无力地垂靠在门框上,头发也散落开了。
隔着门框,慎之介一缕一缕地轻轻抚摸着夕的头发,然后又把自己的头贴靠在门边。
慎之介终于接近了夕的肌肤。透过门框,他仍能真切地感受到头发和衣服包裹下身体的淡淡香味,他仿佛看到了那天早晨夕头上插着萩花的幸福笑容。他也能察觉,夕也同样隔着门框努力地在亲近自己,贴近的手掌的影子似乎是一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就这样,被一层门框分开的两个人,挣扎在罪与非罪的边缘,相互感受着心潮的激烈撞击。
雪还在不停下着,天快亮时,整个城市已经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三
自从年底的那一夜开始,《夕萩日记》中的描述开始多了些虚幻的情调。大都是记述或是在皓月当空的夜晚,或是在漆黑的夜幕下;或是在风雨大作的夜半时分等不同的天气里,两人隔着窗门互诉衷肠的感受。但一月十日夜晚的描写却颇耐人寻味。这天,因为御萩慎之介回老家过完年刚刚回京,久别之后显得更加迫不及待。熬到天黑,慎之介急切地来到门边,用力推着房门,央求夕把门打开,夕则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倚住门框,一边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