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记分析,但马宪文最早知道御萩接受过社会主义思想,是在其和人心社完全断绝关系后的十月五日。对社会主义思想恨之入骨的但马宪文,在得知此事后十分震怒,认为自己的门人和人心社来往,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不仅如此,御萩慎之介在事情败露后急忙和但马夕商定自杀,并在第二天双双出走殉情。这时,但马宪文才发现御萩慎之介竟然和自己的妻子有一年多的私情。也就是说,但马宪文连续发现了御萩对
自己不可饶恕的双重背叛。即作为门人和人心社来往,同时作为男人跟自己的妻子有染。不难想象,得知真相后的但马宪文是怎样恼羞成怒。
我认为,但马宪文借助恰巧同时发生的高见内大臣自杀事件歪曲事实,不惜给这些社会主义分子强加上谋杀的罪名判处死刑,背后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个人对御萩慎之介强烈的憎恨。他在二十多名被告的身上仿佛都能看到御萩慎之介的影子。因此他把对死去的御萩的满腔仇恨,全都发泄在了数十名人心社党人身上,把这些人当成了御萩的替罪羊。
总之,虽然我的看法较为极端,但我始终认为,对“夕萩殉情事件”的理解不能单单停留在男女私情的美丽故事上,应该从历史的高度探讨其对镇压“逆党案”的影响。
这本书是在我刚到东京不久时出版的,出版后立即遭到当局的查禁。但据我了解,身边的不少人也都同意书中的观点。
我大学同学中有个叫半田弥二郎的。他告诉我,他手中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高见内大臣肯定属于自杀,因而他完全赞同西村宽书中的观点。
我到东京后之所以对“夕萩情死事件”涉及得这么深,多半是因为认识了这位半田君,听他告诉我对这件事的分析,相信了他说的此事对处理“逆党案”的影响。
然而,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对普通人来讲,也许他们并不
在乎事件和政治之间的关联,他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主要是由于御萩慎之介留下的那本读来令人欷歔的日记,为了爱情而宁肯舍弃生命,总让人不免感慨和同情。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只留下但马夕和御萩慎之介那安详地离开的无声背影。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御萩早就预料到他和但马夕的爱要以死作为结束。日记中对两人的爱情记述,读来就像他们向蒲之原走去的静静的脚步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把这本日记称作“夕萩日记”流传开来。
“夕萩日记”一直写到他们离京殉情前一天的十月五日。日记的最后,御萩引用了《万叶集》中一首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起过小小作用的短诗作为绝笔。
“独眠萩花下,忆君夕阳时。”

她的杏眼就像画上的观音,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清亮。她的嘴唇不用口红,却更像一朵盛开的樱花,她是那样的美。看样子我的出现惊扰了她,她轻声惊叫着用蒲扇遮住脸,快步迈过石级向后屋跑去。我站在窗前,只透过竹丛和她对视了一眼。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很可靠。
御萩慎之介在他的日记中,是这样描写第一次见到夕时留下的印象。那是殉情事件发生的前一年夏天。
当年春天,慎之介进但马府找了个扫地兼看门的杂活,闲暇之余也读读书。这天是第一次碰见主人的妻子夕。在他来前不久,夕因为患了轻微的肺炎,回妙武岳山下的家乡休养去了,碰到慎之介时夕刚回但马府三天。
两人虽然都住在公馆里,但这种旧幕府官员的豪邸非常大,碰上一面也不容易。但马府四面围着石砌的高墙,光是里面的花园就占地近千坪。府里的规矩很严,如果没有主人的吩咐,慎之介只能待在大门旁的偏房里。除了那个叫作艳的丫鬟,很难见到后府的眷属。
另外,夕回老家几个月后刚回来,对城里的空气也略感不适,这几天一直躺在后府的屋里休息。
这天早上,夕刚觉得身体舒服了些,能起床走走了。傍晚,夕突然想到院子里的池塘边转转。因为屋里太热,慎之介把房门和窗全都打开了,因此才和夕碰了个对面

早就听艳说过夫人长得漂亮。但第一眼看见她时,慎之介还是不免被夕的美貌所吸引。那时夕正站在水池边向水底张望,那身白色的和服显得那样飘逸。远远地只看了一眼,慎之介就被她超凡脱俗的美所深深打动,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
但马府里除了主人夫妇,只住了丫鬟艳和慎之介以及老花匠五个人。宽大的府邸只住几个人,是因为主人但马宪文平时很少住在这里,下人们大多也跟着他住在别处。尤其是到了夜间,整个府邸笼罩在黑暗中,静得丝毫感觉不到位于都市中的喧嚣。自从白天见到过夕一面,慎之介才第一次感觉到,在死气沉沉的府邸中竟然开始有了活气。晚上关大门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地向后院多看了几眼。远远望着后府里的朦朦胧胧的灯,他竟一个人呆呆地伫立了许久。好像自己头一次注意起后府的那间屋,还有那盏窗框后面暗淡的灯。
第二天一早,但马老爷起身要到霞关的衙门去办公。按规矩慎之介来到主人的玄关前,跪着伺候主人穿鞋更衣。只见夫人夕也正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口。在身高体胖的但马宪文背后,夕看起来是那样婀娜苗条,弱不禁风。
但马好像是突然想起,连忙向慎之介介绍了夕。转而又对夫人说道:“先前那位书生要出去留学两年,是我让他这段时间住在这里读书的。”说完又回
头仔细吩咐慎之介,自己不在时要注意看好家。
慎之介小心谨慎地帮主人穿好鞋扎好带子后,和夫人一起跪送但马离去。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慎之介不由自主地向夕瞟了一眼。正巧夕也正俯身行礼后把头抬起,两人的视线恰好碰到了一起。慎之介慌忙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抢在但马到来之前打开了大门。
虽然只和夫人见过短短两回面,但慎之介已经从夕哀怨的表情中隐隐觉察出她生活中的不幸。
可能因为长年多病的缘故,夕的脸色特别苍白。慎之介知道,在夕呆滞的表情背后,隐藏着许多老爷家的秘密。
听艳说过,在柳桥附近,但马宪文其实还有一处豪宅,里面包养着他最宠爱的两个小妾。那处宅院也非常大,里面仆人和丫鬟的人数比这儿还多。听说老爷纳妾与夕的身体不好有关,这倒容易理解。几年前开始,夕就因健康原因极少陪主人伺寝,于是但马又在外头娶了两房侧室。在夕生病期间,主人很少在这儿过夜。每回都推说衙门的事务忙不能回家。
在夕回乡疗养期间,慎之介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带着一位小妾来这里住。听说那位小妾是艺妓出身,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回出入都要马车迎送。最让人反感的是,她爱摆女主人的臭架子,好几次借故院子没扫干净,把慎之介专门叫去狠狠骂一顿。
老爷和夫人没
有孩子。只有这位叫菊的小妾给老爷生过一个男孩。但马也有心让这个男孩将来继承家业,因此夕对丈夫纳妾也只能默认。正因为有恃无恐,菊在但马府越发飞扬跋扈,根本就没把夫人放在眼里,有时甚至当着夫人的面故意高声吵闹撒泼使横,还扬言巴不得夕早点死去,自己好当正室,把夫人气得死去活来。但是夕对此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慎之介虽然是外人,但听到这些话,心里对夕也不免十分同情,暗暗替夫人打抱不平。
慎之介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夫人,但看到夕孤零零地被打发到但马府的偏僻一角,心里很为夫人难过。自打见过夕开始,夕那哀怨的神情和苍白的肌肤,更引起了慎之介的同情和怜悯。
夕虽然比慎之介整整大了八岁,但因为她身体娇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从那以后,但马每天早晨出门前,慎之介虽然还一样地行礼弯腰,小心翼翼地伺候老爷,但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敢偷偷看夕一眼。但马宪文走远了以后,他仍然执着地把头抵在地上不肯抬起,也不再敢和夫人目光相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慎之介只能用余光隐约看见夕的衣服。但衣服的式样颜色每天总在变化中。有时在睡梦里,夕的衣裳色彩会在他的眼前出现,以致往往夜不成寐。但是客观地说,这时慎之介对于夕只能称作暗恋,还没
到称得上爱慕的程度。
慎之介打扫院子时有时也能远远瞥见夕走过走廊,或者到花园里摘花的身影。每当这时,夕对慎之介的眼光都仿佛视而不见,一声不吭地把头侧过一边,或者抬起袖子挡着自己。在夕转身回后府去后,慎之介还会久久地盯着夕站过的地方,以致不由自主地举着扫帚呆立。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两个月以后。那时秋天开始来临,院子里的枫叶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那天慎之介正在院子里整理篱笆,一抬头,一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着在眼前飘着。那是一张一尺长的信笺,慢慢地滑过慎之介的肩膀,落在长满青苔的石灯前。
他拾起来一看,点缀着金箔的信笺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两行诗:
“秋风乍起兮萩花飞扬,送君远行兮徒怀悲伤。”
慎之介正想着,这首诗究竟出处在哪里?是不是来自古诗《万叶集》?
“对不起,能帮我捡起来吗?”忽然背后传来女人的喊声。慎之介回身一看,夕正站在后屋走廊的尽头。紫色结城锦的和服下,她的一条腿已经踏在台阶下的石头上,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迈下来捡。
“这张纸是你掉的?”慎之介急忙跑过去把拾到的信笺交到夕的手里。
“我正在书房练字,不巧字被秋风刮到这里。”
“纸从书房刮来?”慎之介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是的,从书房刮过来。就像有根绳牵走似
的,秋风真会耍弄人。”夕掩着口轻轻笑着说。慎之介十分意外:原来她也有笑的时候!自己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你读过这首诗吗?”
“大概是《万叶集》里的吧。”
“是的。这是《万叶集》里的最后一首。从十二年前开始,我每天清晨都要抄一首诗,今天正抄到最后一首,没想到让风给吹跑了。”
都十二年了。慎之介心中暗暗猜想,一定是嫁进但马府不久就开始抄的吧。以前听艳说过,夕嫁进但马府是在十二年前,那年的夕二十一岁。慎之介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从嫁到这儿起也许一直就没有感到过幸福吧。一个女人每天天亮就独自一人抄写诗歌,心里一定有说不出的忧愁。这份忧愁从坐在走廊边勉强笑着的脸上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的姓‘御萩’中的‘萩’字和这首诗里的萩字一样吧?”
慎之介看着夕,默默点了点头。
“我们家乡现在正是萩花盛开的季节,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那儿的萩花都是白色的。风大的天,村里到处飞着萩花,跟下雪似的。”
“你也喜欢萩花?这里正好也有一株白萩花,昨天我看见已经开了。”
“真的?”夕像是觉得意外,向院子里四处张望。
“这里看不见,在茶室后面呢。”见慎之介的脸上总是露着不高兴的神色,夕不禁疑惑地盯着他,然后走出院子向茶室走去。慎之介默默地跟在后面

绕过花园边的矮墙,来到茶室的后面。一丛萩草在浓密树荫的包裹下正伸开细细的枝条,匍匐在狭小的角落里。茶室的门关着,远远看去萩草像是压在茶室的下面。从茶室旁穿过的风吹过萩花,把白色的花瓣和露水一起吹落在地上。
“这么背阴的地方居然能长出萩花,十二年了我怎么没想到啊!”
不知是因为府邸太大还是她的生活范围太小,慎之介不禁可怜起她来。夕折下一枝萩花插在头上,花枝向后垂落,搭在身后的衣领上。
夕又摘下一枝,返身看着慎之介,问道:“你每天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没有啊。”慎之介回答,脸色越发显得冷峻起来。
“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每天早上你给老爷穿鞋时,看着他的眼光总是很吓人。”
夕的口气虽然严厉,脸上却像哄弟弟似的笑着,边说边把摘在手里的萩花插在慎之介的头上。慎之介只是缩着肩膀,听任她的摆布。
“刚才那首诗,”夕说,“那是写离别的,可我们却是头一次聊天。”
说着她眯眼打量起慎之介头上的萩花。夕仿佛突然发觉自己的唐突,脸腾地红起来,一把从慎之介头上拔下萩花插到自己头上,转身面对萩草坐了下来。慎之介一声不吭地望了一眼夕的后背,低头走回院里。
虽然早就想和夕说说话,但是刚才的一番话,御萩心里并不感觉高兴。女
人的直觉看透了他的心。他时时感到心底有一团压抑不住的强烈的怒火。他恨这里的一切,恨但马让夕过得如此不幸,恨那个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但马老爷;恨这些政府里欺压百姓的大官,恨自己比夕小了八岁,恨夕和自己的地位悬殊;甚至恨夕为什么这么美;恨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和气。
这些恨交织在一起,久久地在御萩慎之介的心底奔腾。他经常被一股股炽烈的仇恨撞击着心扉。这天晚上慎之介一夜都没有睡着。
迷迷糊糊之际,好像暗中有一盏灯亮着,后面是夕的影子,头发后垂着一束闪着白光的萩花。
半夜,慎之介悄悄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轻轻穿过院子,绕到后院的背后。背面是一间厨房,隔着狭窄的走廊就是那间房屋,房屋的格子门关着。慎之介知道,夕就睡在里面。这十多天主人但马老爷不在家。即使在家他也不在这屋睡。早就听艳说过,主人和夕很少住在一起。屋里亮着灯,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照在外面的地上。灯光下的青苔泛着绿色的光。
一个人影投射在格子门上,从轮廓和姿势看来,坐在灯前的无疑就是夕。由于距离远,慎之介无法看见夕在做什么,但从影子的微微晃动看,大概是做着针线。
慎之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悄悄躲进厨房边的暗影里,呆呆地屏气凝神望着那尊熟悉的身影,唯恐发出声
响惊动了她,慎之介就这么看着,久久地不愿离去。
不知过了过久,那盏秋月中的孤灯熄灭了,寒气开始袭来,夜已经很深了。慎之介依然不想离开,眼睛紧盯着黑暗的屋子,仿佛生怕漏过她的一个小小的动作。
直到天快放晓,一弯月亮快要坠入院墙的瓦顶后,慎之介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老爷回家后的第三天早晨,慎之介像平常一样伺候老爷穿鞋,跪在一旁的夕突然转脸对他说:“昨天给老爷整理冬服,这件老爷穿过的旧衣压在箱底也没用,扔了又怪可惜。老爷吩咐就赏给你了。”说罢递过一件用厚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慎之介赶紧俯身谢过老爷接了过来。老爷走后,慎之介回到小屋,急切地打开纸包看了起来。那是一件崭新的和式上衣,用上好的料子做的,质地相当考究,一点也闻不出常年压在箱里的霉味。他想,看来这件衣服还很值钱。